宜下山

  宜下山

  山中不知歲月, 距秋欣然回山轉眼已過兩個多月。

  已快夏末,山中比外頭清涼。

  卜算宗所在的地方名叫鏡湖月, 宗內建築倚湖而建, 抱玉道人的住處就在鏡湖東邊的一處竹林里。

  每當風吹過時,常有竹葉落在走廊上。

  秋欣然趺坐在屋裡,替對面的女冠斟茶, 師徒二人一言不發。

  等一盞茶吃完, 手握拂塵的女冠才緩緩開口道:「你在京中旅居也已一年有餘,可還習慣?」

  秋欣然恭聲道:「這一年在老師處學到不少東西, 原舟也很關照我。」

  抱玉道人點一點頭:「你性子雖跳脫但為人處世倒還得法, 同山中清修相比或許在俗世行走, 更適合你修行。

  這回下山可有所悟?」

  秋欣然側頭望著屋外想了一會兒:「弟子在山下遇見一位少年, 他問我為何要學算?」

  「你是怎麼答的?」

  秋欣然抿一抿唇, 過了片刻才說:「因為師父說我在卜算上有天賦。」

  屋中靜了片刻, 抱玉放下手中的茶盞,忽然問道:「你知道為師為何安排你去宮中嗎?」

  「弟子愚鈍,不明白師父的用心。」

  「你覺得宮廷是個什麼樣的地方?」

  秋欣然想了想才斟酌道:「弟子認為宮廷是這世上人心最幽微曲折之處。」

  「不錯, 卜算一道, 看似窺探天機, 到最後窺測的也不過是人心而已。」

  抱玉道人看著她, 目光柔和, 「不要害怕去窺測人心,有朝一日等你看過這世間至善至惡, 或許也能看清你自己心中的道。」

  秋欣然從抱玉道人的屋裡出來時, 腦海里還迴蕩著出門前她那一句:「你年紀尚小, 要走的路還很長,不必著急。」

  她長出一口氣, 決定暫時將這些拋在腦後。

  她沿著湖邊的小徑一路往自己的住處走去,明日她便打算下山,還有好些東西沒有收拾。

  正想著,遠遠便瞧了自己的住處外站了個人,一身青蓮色的衫子,正是樂正的師姐。

  對方手上拿著個小盒,見她來了故意嗔道:「你如今架子越發大了,明明是同我討東西,還要人巴巴地給你送來,在這兒等上這許多功夫。」

  秋欣然忙伸手接過,告饒道:「是我不對,本打算下午去找你,不想燕師姐疼我,親自給我送來了。」

  她打開門迎對方進屋,燕嵐卻搖搖頭:「不進去了,還要趕回宗里幫忙。

  倒是快跟師姐說說,你這胭脂是送給誰家小姐的?」

  「宮裡的九公主,」秋欣然握著那小木盒,笑道,「她年紀小對這些正新鮮,我來時答應回去送她一盒。」

  她說完,燕嵐卻愣了愣:「你說的可是清和公主李晗園?」

  秋欣然也是一愣:「什麼清和公主?」

  燕嵐未料到她竟還不知道,神色不由一滯,眼神閃爍起來。

  秋欣然心下閃過一絲不祥的預感,忙問道:「師姐是聽說了什麼?」

  「我說了你也莫急。」

  燕嵐看著她,擔憂道,「前幾日山下傳來消息,九公主意外薨逝,宣德帝悲慟不已,封號清和,落棺帝陵。」

  她說完,見對方拿著木盒眨眨眼,過了片刻才勉強一笑:「師姐在同我開玩笑嗎?」

  燕嵐頗為內疚,輕輕撫上她的肩膀:「欣然,抱歉,我不知道……」

  秋欣然覺得十分荒謬,初初得知時,心中的震驚遠遠壓過了一切。

  怎麼會?

  她才不過離宮兩個多月,九公主怎麼可能死了?

  走前女孩坐在樹下帶著花環眼神發亮的模樣還在眼前,突然間怎麼就成了公主薨逝,落棺帝陵?

  這種荒謬感,一直持續到她入京,看見滿城的白幡才終於有了實感。

  她坐在馬上舉目四望,長安還是那個熱熱鬧鬧的長安,但是家家戶戶外頭都繫上了白絹。

  帝王失去了他最疼愛的小女兒,下令半個月內全城縞素,不得婚嫁。

  秋欣然回宮後去司天監銷假,白景明見她回來難得展顏,問了幾句山中的事情。

  宣德帝好求仙問道,這回九宗進獻幾枚丹藥,她從司天監出來,又趕往宮中在偏殿覲見聖上。

  宣德帝仿佛一夜之間蒼老許多,便是手中握著那瓶呈上的丹藥也未見他露出絲毫欣喜之色。

  秋欣然跪在殿下聽龍椅上的男子發出一聲悵然地嘆息,鼓足勇氣提出想去祭奠清和公主的請求。

  屋中靜了片刻,聖上身旁的大太監孔泰都替她捏了把汗,這段時間清和公主在聖上面前是個禁忌,誰都不敢提起。

  秋欣然俯身跪在偏殿冰冷的地面上不敢抬頭,宣德帝看著她發間的白色絹花,沉默許久終於應允了她的請求。

  清和公主的牌位供奉在青龍寺後山的佛殿裡,外頭有侍衛看守,裡面供著長明燈,案前擺著鮮花,似乎常有人來。

  秋欣然負手站在殿前,看著排位上「清和公主李晗園」幾個字,終於接受了九公主已經離世這個消息。

  她從懷裡取出那盒從山上帶來的胭脂。

  她還未打開看過,不知顏色合不合對方的心意,可如今是什麼顏色卻也都不重要了。

  她在清和公主的牌位前念了一篇往生經,在拜墊上靜坐了一個下午。

  等出來時,才發現殿外的古松下站著一個人影,不知來了多久,大約是見她在殿內,便沒有進來打攪。

  那人聽見動靜轉過身,秋欣然看清了他的模樣不由一愣:「顯已?」

  二人騎著馬從青龍寺出來,緩緩打馬走在路上。

  周顯已歪著身子問身旁的人:「欣然什麼時候回來的?」

  「昨日剛回來。」

  周顯已嘆一口氣:「你給九公主當過幾日伴讀,想必也不好受。」

  秋欣然默然不語,她和李晗園的關係雖算不上頂親密的,但從來了宮中也是確確實實將她當做了一個活潑可愛的妹妹看待。

  她不是沒有目睹過身邊親近之人離世,但沒有想過有一日年幼者會突然走在年長者前頭,明明昨日還在對你笑語嫣嫣的人,今日就永遠消失在了你的生命里。

  她追問道:「九公主究竟是出了什麼事?」

  說到這個周顯已臉上的神色也嚴肅起來:「那天九公主在御花園中放風箏,風箏不小心落到了樹上,宮女找御花園的守衛到樹上去取,結果一轉頭九公主就沒了人影。

  宮裡的守衛找了一下午,最後在湖邊發現了她掉落的鞋子……」

  秋欣然皺眉道:「九公主不是小孩子了,怎麼會一轉頭就跑不見身影?」

  周顯已搖搖頭:「此事雖是疑點重重,但找到她的屍身以後,太醫看過身上並沒有什麼外傷也沒有掙扎過的痕跡,應當就是意外落水。」

  他說到這兒,猶豫一下,「何況這宮裡誰又會想要害九公主哪?」

  對啊,誰會害一個十一歲的孩子?

  秋欣然攥著手邊的韁繩,默然不語。

  周顯已嘆一口氣:「自九公主出了意外,聖上三日沒有上朝,皇后也一病不起,這幾日恐怕將眼淚都要哭幹了。」

  在死亡面前,所有人的痛苦都變得相似又平等,即便是天家也不例外。

  二人沉默著打馬經過一家涼茶攤子,日頭正大,二人下馬進茶攤里叫了碗涼茶。

  她這兩月不在,宮中發生許多事情,周顯已見她心情不好,又想法子挑了幾件有趣的事情說給她聽,秋欣然明白他的好心,聽到惹人發笑處也跟著笑幾聲,倒也確實稍稍緩解了些心情。

  正說著話外頭有個男子走進來,茶攤的老闆將攤子上早已準備好的茶壺遞給他:「您的梅子湯,已給您放涼了。」

  那茶壺精緻,顯然不是這攤上用的茶具,多半是富貴人家喜歡這茶攤的涼茶,外出自帶回去的。

  那取茶的男子接過茶壺付了銀子,一轉身跟秋欣然周顯已二人倒是碰了個照面。

  秋欣然一愣:「高侍衛怎麼在這兒?」

  高暘反應過來,也回稟道:「世子入暑苦夏,聽說這家涼茶不錯,張嬸想帶回去看看能不能自己在府上煮。」

  「張嬸確實有這本事,倒是羨慕府上有這個口福。」

  周顯已笑起來:「欣然喜歡,也不過是到這兒出碗茶錢的事情。」

  秋欣然卻搖頭:「像我這樣又懶又饞的人,羨慕的分明是足不出戶也能嘗著天下美食的福分。」

  正說話間,不遠處馬車的車窗被撩了起來,顯然車上的主人家等得有些不耐。

  秋欣然轉過頭隔著沿街熙熙攘攘的人群正撞上他的目光,見他臉上還是平素那副不耐煩的冷色,但在見到她後卻露出了訝異的神情。

  秋欣然頭一回見他這個表情,覺得十分難得,忍不住抿著嘴輕笑了一下。

  她一笑,那邊少年的臉色立即黑了下來,隔著重重人潮,紫衣小道起身同他遙遙行了個道家禮。

  夏修言卻轉開眼放下了帘子。

  秋欣然搖一搖頭,竟忍不住鬆一口氣。

  她此回下山恍如隔世,好在夏修言還是那個陰晴不定的夏修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