呂賢章沙著嗓子,聽得身後動靜,餘光瞥見一名宮人從殿外而來,便做一頓。
那宮人看到此處還在面見,也不敢多做言語,只叫了一聲「殿下」。
趙明枝問道:「什麼事?」
又道:「不必避讓呂參政,直說便是。」
呂賢章聞言眉舒目展,側身站到一旁。
那宮人小聲道,「外頭來人回稟,說是城西大營扣了一批前去鬧事的糧商,因怕城中消息亂傳,叫宮中擔憂,特來通報給殿下知曉。」
趙明枝一怔,還未來得及反應,呂賢章已然色變,驚急叫問道:「什麼?!」
他顧不得進退禮儀,立時轉頭盯著那宮人道:「誰發話扣的?扣了多少人?都是什麼身份的?把人放了沒有?」
那宮人道:「說是營中將官扣的,其餘情形還待細問——來報信的差人就在外頭。」
等報信的人入了殿,很快就將事情說得清楚。
「鬧事的足有上百人,聲勢浩大,除卻糧鋪掌柜、商家,其餘儘是僱傭來的流民,還有幾波人作勢要衝闖城門,因節度早做了吩咐,下頭也不想多做糾纏,一併拘了。」
呂賢章張了張口,好一會才把聲音找了回來,向趙明枝道:「殿下,持械亂鬥,此為京都府衙所轄,節度怎能越俎代庖……」
來報信的那一個當即回道:「好叫參政知曉,上峰已是同下頭交代過,說是早同參政有過商議,『城防、治安、流民』幾項俱由西軍接手,與京都府衙互相補位,萬不可輕易懈怠。」
那人特又小心看了一眼呂賢章,道:「營中也知道京都府衙抽不出手,又因來人沖闖城門,當中多有流民,其實不好算做『越俎代庖』,當屬分內吧?」
此人伶牙俐齒,最要緊是一個通報小卒,當殿與朝中參政辯駁起來,竟不露怯色。
呂賢章咬牙道:「此事怎能如此分屬!?」
他轉身道:「殿下,臣請召見裴節度當面分說,京中局勢複雜,今後萬不可縱性為之——若是引起民變,裴雍豈可擔其責?!」
趙明枝看呂賢章嘴角燎泡未消,眼底儘是紅血絲,自然曉得此人近日忙得腳不沾地,心中卻是難免無奈。
大晉建朝數百年,官宦世家、奢遮貴族早將好事占盡。
她明白對方是為自己著想,也是以大局為重。
要是拿糧商殺雞儆猴,由此開始整肅京城各家商戶,站在眾人背後的強權又如何肯讓,今後陽奉陰違便算了,最害怕商人們聯手起來在京中使絆子,其餘人跟著在南邊也倒使絆子。
尤其趙弘立足未穩,自己也才到京城,正是用人時候,把幹活的都得罪了,難道真當個光杆?
不能說呂賢章這般瞻前顧後是為不對,但趙明枝更曉得利往利來,單以道德做縛,在這人心浮動之際,是全然不夠的。
所謂亂世重典,正為如此。
她不願當面駁了呂賢章面子,卻更不可能打斷裴雍計劃,對其即召即來。
今次她唱的紅臉,後者不用隻言片語,主動去唱白臉,總不能自恃倚仗,總叫一個人吃虧吧?
趙明枝先看一眼角落漏刻,道:「已經這個時辰,參政忙碌一日,實在太晚,一傳一召也不知要到幾時,節度督辦城防、流民並治安之事,與京都府衙所轄多有交集,不獨今日,將來更有諸多事情待要相商。」
「『相忍為國』四字,乃是參政教授於我。」她輕聲道,「以參政之才,又為肱骨,自然知進退,更能得相處之道,我便不再囉嗦了。」
呂賢章被趙明枝溫言輕語,先還得了安撫,只是一旦退出殿外後,再做品咂,卻是倏地清醒過來,自背後脊骨一路往上,隱隱生出寒涼,便是手腳也有點發僵。
他方才在殿中反應,全數發於本心,少有矯飾。
可此時出了殿,被風一吹,原本怒躁之意漸漸消去,神魂歸位,終於醒過神來,再想城中境況並宮中、西軍所為,哪裡還會不知兩邊目的,一時有些茫然,又有依稀慚愧。
等他踩實在地上,深一腳淺一腳跟著黃門出宮,行到一半,聽得遠遠有腳步聲,再抬起頭來,就見一盞孤燈由遠而近,燈後除了領路黃門,另有一道眼熟身影。
待來者走得近了,果然不出所料,又是裴雍。
此時宮門將閉,若無宮燈,早已伸手不見五指,若是放在從前,呂賢章心中閒氣早生,此時回想方才趙明枝所言,自忖:西軍勢大,朝中本就要借其力,公主正勉力維持,我本該捨命而為,怎可不忍。
他深吸一口氣,大步迎上,上前一拱手叫了聲「裴官人」,把本來做好的質問在舌尖轉了又轉,吞回肚子裡又做斟酌,復才道:「聽聞今日西軍扣了多名糧商,引得城中嘈雜一片,上下皆懼,不知是什麼緣故?」
裴雍半身著甲,見是呂賢章,卻是頷首示意,道:「依晉律十二門二十八條,市眾中故相驚動致擾亂者,杖八十,營中念來人初犯,又多是流民,迫於生計,被人挑唆收買,便只做暫扣,不以杖責——如此行事,正合當今以仁相治之義,只不知參政以為如何?」
呂賢章早知對方必定有備而來,之未曾想竟是從律令著手。
他本要駁斥一句西營並非「市眾」,可再一想,營前動亂,其實或許比之市眾驚擾更為嚴重,真要鬧起來,其實難做評判,糾來纏去,最後說不得又要抬到趙明枝面前,一來不願叫她再做煩惱,二來更不願對面人白白多出一個機會前去殿見,索性把氣忍了。
「城中近日動亂不休,糧事不同尋常事,尤其京內糧商個個別有根基,節度雖是問心無愧,也別無畏懼,卻也為上下多想一回——將來蔡州來信,殿下又當如何應對?下頭士卒又當如何?」
呂賢章自問苦口婆心,言辭懇切,哪曉得對面裴雍並不反省,只淡淡道:「多謝參政提點,我受殿下信重,又接手城中治安流民,便只用向殿下復命,況且蔡州遠在千里,如何知道城中境況?所言所語,不過『想當然』三字而已,若因此束手束腳,城亂城破之時,難道能以蔡州來信破之?」
他言及此處,只對呂賢章道:「參政好意我心領之,只裴某既已行事,責無旁貸,至於上下畏懼,也有我自擔之。」
呂賢章聽到「我自擔之」四字,實在難掩心中羨慕,又暗生憋悶。
他自認遇事有能力,也有膽識心胸去「我自擔之」,但實際又如何呢?
糧商鬧事,裴雍揮令手下如臂使指,想關就關,要罰就罰,事後還有大把幫忙翻查晉刑統收拾爛攤子的,一言既出,擲地有聲。
可自己乍然接手這樣局面,一則猝不及防,難做準備,難免有那疏漏之處,二則名望、資歷到底不夠,無論進退,是動也束手,靜也縛腳。
歸根到底,自己並無多少人力可用,那裴雍卻是大軍在握,實權在手,自不能比,況且自家行事時常將大局擺在最前,又要思慮公主名聲,與對面這一個放縱自專的又更不相同。
裴雍如此行徑,表面觀之猶如雷厲風行,果決得很,以深究之,徒留諸多隱患。
尤其二人此時同搭手,自家還要給他去做收場。
此人在前頭橫衝直闖,把功勞撿了,京都府衙要去擦屁股,進得殿下耳中,又會怎麼去想?
呂賢章慢慢吐出胸中濁氣,壓著道:「今日暫且不論,只盼將來節度遇事時稍加克制,也為其餘同僚多想一想——扣了糧商並流民,城中秩序又待如何?京都府衙人手本就不足,要是有人鬧事,誰來壓制?便做了壓制,民心又待如何?」
裴雍抬眼看了看天色,又見遠處隱隱有燈火,才又收回視線,慢聲回道:「要是府衙人手難做維持,你我同朝為官,又同在此城,本就說好互輔互助,參政遣人來問便是——西軍足有上千之眾,城中亦在招募壯勇,幾隻跳梁,尚不足為懼。」
「況且餓有糧,寒有被,便是民心所系,豈止巨商權貴是人心?不必太過以之為念。」
此時雖已入春,夜晚仍有寒風,尤其宮中損毀房屋尚未修葺,斷壁殘垣甚多,冷風如進無人曠野,直直撲到呂賢章臉上,帶著沙粒與塵土,颳得他面眼生疼。
他顧不得去躲,由怒生笑,道:「節度看來,難道本官便不知民為上?我也是微末出身,自認從不忘本,所行所為,更是以百姓為上,可行事豈能只縱意而為,我心念大局,只恐糧商生亂,引帶其餘商家各自驚慌,更令百姓惶恐,怎的在節度口中便成了只顧巨商權貴?如此污衊……」
裴雍待他話音稍頓,便做應道:「糧商此時行徑,便不算生亂了?」
呂賢章本還有話要說,被此一問,卻是卡了一下,難為應答。
裴雍已然又道:「參政心跡,上下有目共睹……」
他說到此處,忽做轉頭。
兩名領路黃門本來安靜側身站在一邊,也不用他交代,便不約而同遠遠退讓開去,只留一柄孤燈垂坐地面。
見人走遠,裴雍繼續道:「只城中局勢紛雜,獨木難支,人力總有盡時,前日相見時你我便作說明,殿下既使我二人互為臂膀,各自補位便是,若由雜事生了嫌隙,不過徒耗力氣。」
「至於其餘,以參政才識,丙吉問牛四字,豈用裴某言說?」
呂賢章滯立不動,眯眼看去:「節度此言,是說本官行事不辨輕重緩急,不能全分內之事麼?」
裴雍面上並無什麼表情,連聲音也沒有多少起伏波瀾,只問道:「參政領管春耕、戶籍、民屋、糧價等事,又有京都府中大小事項,卻不知如今景況如何?」
呂賢章被問得渾身難受。
才進城幾日?
他連手下人臉都不曾認全,哪怕京都府不復往日繁華,人口依舊有百萬之巨,猶如小國,管治起來何其複雜?
房屋、田畝清點、訴訟等事瑣碎無比,耗時耗人,尚未理出頭緒來,今日城中又有流民沖闖糧鋪,偏還就發生在交接之前,叫人想要推脫責任也不能。
事情做成這個樣子,而對面裴雍雖不見多少成效,到底沒有捅婁子,但凡還要點顏面的人,都不再好意思再強辯了。
他強忍訕然,但不得不道:「我接手府衙事時日太短,便如節度所說,人力總有盡時,若能再多幾天……」
裴雍從容頷首道:「那便等參政好消息。」
語畢,稍一拱手,便做告辭狀。
呂賢章一愣,倒似清醒過來,張口問道:「已經這個時辰了,節度還要進宮輪值麼?」
又道:「城西營中事務繁雜,又有治安、城防之事,節度何必親自來回奔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