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5章 忘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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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該人一出酒樓,也不著急趕去自家糧行,而是一面使人尋那李掌柜所在,另一面轉回家中。

  此人姓許,大名喚作許邛,家中慣做糧谷生意,祖輩從延州東遷到了京城,先是在糧鋪中做幫工,因長相周正,手腳勤快,腦子也好用,漸漸被東家看重。

  那祖先由學徒一步步做到掌柜,後來在京中安家,經歷幾代,終於得以置田置產。

  等到許邛這一輩,已是紮根深厚,甚至選進了京中糧谷行團行首之位中,比起從前光景,當真算得上鯉躍龍門了。

  且許邛到家之後,半點不做耽擱,徑直轉向內院去尋了妻子梁氏。

  梁氏正坐在案前看帳冊,不遠處的床榻上,家中乳母帶著丫頭逗著一雙兒女玩撥浪鼓。

  兩個小兒年歲仿佛,一聽到動靜,口中立刻開始咿咿呀呀的,又朝著來人張手。

  許邛本來臉色凝重,見得一對兒女的動作,不禁也泛起笑容來,就著丫頭送來的水洗了手,簡單擦了兩下,便去抱孩子了。

  一大兩小玩了片刻,屋內其樂融融的,梁氏索性也把帳冊同算盤推到一邊去,笑著走過來一起說閒話。

  只梁氏一向心細,夫妻二人感情又好,才坐了沒多久,她就覺出丈夫有點不對勁來。

  等到乳娘和丫頭把小孩抱下去後,梁氏問道:「是不是外頭遇見什麼麻煩事了,怎麼臉色這麼難看?」

  許邛搖了搖頭,原想辯解,最終卻是嘆了口氣,道:「是有一樁事情……」

  他把方才在廂房中見到當今公主,又將趙明枝所言、韓員外及另外一人意思掐頭去尾簡單說了,可說著說著,竟是欲言又止,慢慢停了下來。

  梁氏先還吃驚,聽到後面,已是反應過來,繼而問道:「老爺是個什麼打算?是想認田嗎?」

  許邛一愣,摸了摸自己的臉,苦笑道:「我做得這麼明顯嗎?」

  梁氏道:「多少年的夫妻了,難道連老爺這點心思都瞧不出來?」

  又道:「何況要是老爺想和韓員外他們同進退,哪裡用得著特地回來跟我商量。」

  她不知想到什麼,皺眉道:「只這些日子外面傳言不好,都說狄人過不了十天半個月就要打來,要是老爺認了田,府里、鋪子裡未必能抽出那許多人來打點……」

  許邛道:「我已是想清楚了,鋪子跟府里早就人心不穩,強留也沒意思,倒不如問個清楚,要是有想趁早南下的,我也不強留他們,你和娘一起帶著老大老二往蔡州走……」

  他說著抬起頭來,道:「既是認了田,總歸要人來看著,家中也有些產業,若無主人家……」

  梁氏不等丈夫把話說完,便打斷他道:「老爺是想叫我和娘帶著兩個孩子南逃,只余自己一個人在京中賭命麼?」

  她本來還在隨手收著床榻上兒女留下的玩具,此時卻是也跟著霍然抬起頭來。

  許邛看向妻子的眼光略有點閃躲,點頭也不是,搖頭也不是。

  梁氏沉默不語。

  半晌,她嘆一口氣,道:「老大老二年紀小,我是做親娘的,不能拿他們的命來賭,只城中事務,老爺未必有我熟手——當年我獨自守碼頭,手下領著十來個弟兄的時候,你還不知在哪個學堂里搖頭晃腦念書。」

  她頓一頓,繼續道:「既是要南下,不如老爺帶著老娘同兩個孩子走,雖這話說出來有些不給你面子,可你留在此處,當真不如我來……」

  「這……這如何使得!」許邛有些尷尬,又有些愕然,「若是狄人當真打來了,你留在城中……」

  「我留在城中還能使兩把大刀,老爺留在城中,棍子都未必能耍幾下。」梁氏正色道,「我爹娘與社中師兄師弟盡在,當真遇到那一日,大家總能有逃命之法,看從前面上,怎麼都會將我捎上,老爺卻是未必。」

  許邛只一味搖頭道:「此事我不會同意!」

  梁氏不置可否,只又問道:「老爺說要認田,原是想要認多少?」

  許邛道:「我心中想著,預先留出你同娘帶走的銀糧,其餘都做折算,能雇多少流民,便認多少田畝。」

  正好帳冊就在手邊,梁氏取來一算,最後道:「既是老爺有此想法,不能只你我二人商量,定要先去和娘那一處做個交代,趁著現在一併說了吧。」

  許邛道:「自然。」

  兩人便一齊出了門,轉去內院。

  許老娘已是接近花甲之年,聽完兒子言語,又聽媳婦交代,眉頭一皺,道:「怎麼,難道你們兩個當我是死的?」

  又道:「我這個歲數,什麼事情沒經過,什麼福氣沒享過?便是狄人真打進來,殺了也就殺了,早就活夠本了,可要是你兩個叫我帶孩子南去,路途這樣遙遠,一個兩個又是兩三歲小兒,爹娘老子都不跟著,我一個老婆子怎麼帶得動?」

  「到時候南邊氣候不合,水土不服,跟逼我死有什麼區別?你們兩個,難道一點孝心也沒有嗎?」

  許邛張大了嘴,竟是不知道怎麼應答才好。

  許老娘又道:「偌大一個府邸,沒個人來掌中饋,邛哥又是沒能耐的,一人留在京城沒什麼用,一人去南邊也落不了根,還得要立得住的媳婦捎帶著才要好,再一說,孩子怎麼能沒有父母陪著,我一個老婆子帶也帶不動,走也走不動,不過總算還有點臉面手腕,當年老頭子不在,我一人也支撐門第了多年。」

  她把話說完,拍板道:「行了,你們也不用爭了,一起南去罷!我再一把老骨頭,鎮宅還是夠分量的!」

  梁氏著急道:「娘,你在這湊什麼熱鬧!」

  許邛也忙道:「百善孝為先,哪裡就到這一步了!當真要如此,倒不如不認那什麼亂七八糟田畝,也不用娘你……」

  他話音剛落,卻聽重重「砰」的一聲,卻見自家老娘用力將手拍在身旁桌案上。

  許老娘拿眼刀狠狠剮了一下兒子,怒道:「旁人或許可以不認,姓許的卻是不能不去認田!」

  又道:「當年你家祖上遭災,自延州一路乞討而來,若非京中善心人救濟,又有朝廷雇使給銀,熬過了那兩年,後來年歲大了能去賣個力氣活,最終把腳跟在此處扎穩,哪有你出生的機會!」

  她眉目間冷冰冰的,一面數落兒子,一面又去看兒媳婦。

  看兒媳婦時,許老娘面色倒是和緩了些,道:「許家祖上到了京城後立下家規,造橋修路、贈飯施粥都是年年做的,遇得災年時候也定要收容流民,這些你們都看在眼裡,若說有什麼講究,其實沒有,不過『不忘本』三字罷了,你們今後去了南邊,不管日子過成什麼樣子,總歸要把這話傳下去,其餘皆不論,做事不要對不起『良心』二字便是……」

  梁氏卻是道:「娘的話自然有理,只我也有話想說。」

  她斂袖道:「我雖嫁到許家,但本來姓梁,我梁家歷代習武,做人做事,一向講究一個『義』字,社中守著碼頭,運糧運物,運箭運人,但凡朝廷還有一點子脊背在,一旦打仗,少不得用碼頭,要是朝廷再一回不要臉面——左右也不是頭一次了,總有尋常百姓要走水路逃命,更少不得用碼頭。」

  「爹娘只我一個女兒,此時我是不能走的,只兩個小兒既是我肚子裡落下來的肉,也是許家骨血,卻不能一起送在這地方,娘年紀大了,老爺性子弱,誰人單帶他們我都放不下心,不如你二人帶著小的南下……」

  許老娘本來拿道理壓人,此時被兒媳婦也用道理來壓,竟不能反駁。

  她張著嘴半晌,只好道:「此事我且問過親家再說……」

  只是等她派了人去梁家,不多時梁母回過信來,全無生氣,也無勸說,只說家裡老爺去碼頭了,梁母自己手裡管著事,一時不能走開,女兒一向也是當家做主的,若社裡無人支應,少不得要她回來頂上云云,其實留下也好。

  ——竟是十分同意梁氏主意。

  許老娘原還指著梁家人幫著勸說一番,誰想被這一門給搞得措手不及,然則再想自己一對孫兒,又看兒媳婦模樣,便知是說不動的。

  她口中只好應了,卻是指著兒子道:「世上從沒有留著媳婦在後,自家先逃的道理,城中已是這副模樣,既是你媳婦不能不留,你也跟著留下來便是,再如何也是個人力,遇得事情時能搭把手。」

  又對梁氏道:「梁家講究『義』,難道他許家不講?我雖年紀大,也能給你們多熬幾年,少不得自己帶兩個小的南去,在蔡州等你們來便是。」

  如此,一家三口終於達成共識,先著人拿了府中鋪中總帳來點清銀糧產業數目做兩下分配,又因此時城中四處都在賣田賣產,再著急也難以出手,更難得價,左右許邛夫妻二人也還要在此處盤桓,於是也不再折騰,先留待他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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