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0章 重逢

  第130章 重逢

  將要開春,一旦過了最冷的那段日子,地面的凍土就開始鬆化起來。

  趙明枝騎在馬背上,勒馬而停,眺望這一條許州去往京城的官道。

  遠遠近近全是人群,時有嬰孩的哭鬧聲,大人的勸哄聲、喝罵聲隱隱傳來。

  沿途看到過許多類似場面,本來已經見怪不怪,然而越往北走,尤其近日,遇到的流民數量越多,至於今時,放眼望去竟是足至上千人,儼然成山成海,俱是攜家帶口、扛被背鍋的。

  眾人看著雖無隊列,但都挨得很近,顯然關係並不生疏,應當不是同村同族,便是同地同街,幾乎都為老弱婦孺結伴而行,甚少青壯。

  這幾年來大晉戰事不休,又因京城才遭了劫掠,先前又是徵兵,又是徭役,早不剩多少壯勇,能跑的早跑光了,剩下全是跑不動的,而今連這些跑不動的都要跑,叫趙明枝看得心中一突。

  一丈開外有個老叟在罵孩子:「好好的麻鞋你不穿,要穿布鞋,現在腌臢破爛的,底也漏了,又濕了雪,哪個有空給你洗,去哪裡尋地方曬烘,要是干不得,我看你晚上穿什麼!」

  那孩子看著不過七八歲,擦著臉上淚哭道:「阿公,我單穿麻鞋腳趾冷,冰水泡著又痛,阿妹好重,壓得我腳底都是水泡,我肚餓,走這半日沒吃東西了。」

  那老叟往地上啐了一口,道:「吃吃吃,盡日就曉得吃,都說把小四留著送人,伱硬要帶著,還嘴硬自己背,本來就沒幾口口糧,你讓她半口,自己活該挨餓!」

  趙明枝低頭看去,果然見得那小兒腳上一雙布鞋外頭套著一雙麻鞋,裡頭鞋子麻黃色,鞋頭已經洞穿了,露出裡邊紅腫腳趾來。

  地上的積雪早被來往行人、馬蹄、車轍碾得混黑,踩得用力些就冰泥四濺,不管怎么小心,即便趙明枝騎在馬上,褲腿、披風都會被冰泥水濺濕,更何況一個用腿腳行路的小兒?

  那孩子背後背著個簍子,此時從簍子裡鑽出一個三四歲女童來,看著極瘦小,趴著前頭那小兒的背先喊了一聲阿兄,又道:「我下來走,我會走。」

  孫兒一抹眼淚,回頭嗆了一句道:「你那鞋爛了還沒補好,怎麼走?」

  「不穿,我不穿走路。」那女童忙道。

  「你就得一張嘴巴!等走出病痛來,沒銀錢看大夫,我半路扔了你,看你還吵!」

  女童頓時唬得哭了起來。

  眼看兩個小的在此處吵鬧不休,那阿公忍不住罵罵咧咧兩聲,上前去搶了背簍放到自家前邊擔子上頭,回頭又罵道:「養兩個討債的,要不是你們,我哪裡用得著受這個苦。」

  「我老梆頭一個,兩腳一蹬,閉眼就去了,管他什麼狄不狄,亂不亂的,殺了我早死早了,偏生個短命女兒嫁個短命鬼,又留兩個討債鬼……」

  「早曉得把你們兩個一併賣了,好歹小的有口飯吃,命自有旁人去保,剩我自己一個,餓死都是自家選的……」

  只是罵著罵著聲音越低,催那孫兒道:「餓著,等到前頭尋個坐的地方再吃那半個干饃!」

  聽得老人罵,一個男童不敢做聲,老老實實低了頭,另一個女童則是老實縮回背簍里。

  那老頭本就挑著兩頭擔,一前一後兩大筐細軟,十分吃力,勒得肩頭都重重壓了下去,此刻多一個不知道多少斤的小孩,走路都慢了幾分,額頭上更青筋直迸。

  趙明枝看得難受,卻不好上前,更不能去問,只得招來一旁護衛交代了兩句。

  正說著話,前頭去打聽情況的鏢師便回來了,回稟道:「這一群都是酸棗縣下頭一個村的,說是聽到徐州城不好了,又得了消息蔡州那一位又要南遷,還親眼見得禁軍望南逃竄,另又有京畿各地人群南逃,本來不走也只好走了……」

  他先做了一番解釋,又道:「榆林的驛站就在前頭,再行半把個時辰就能到了。」

  說完,又忍不住小心看了一眼不遠處經行的流民,面上表情頗為緊張。

  流民自然可憐,然而此地足有千人,一旦暴動起來,實在極難壓制。

  趙明枝問道:「他們打算往哪裡去?」

  那鏢師道:「說是先去蔡州,其餘事情等到了再看……」

  這便是認定了天子將要南遷,打算跟著逃命的意思了。

  趙明枝越發皺眉,本還要問話,前頭流民人群中忽有一人大聲哭罵道:「我不走了,你們要走就走自己的,我自回去翻土——眼見開春了,那地荒著,難道不要人去種?」

  是個三十出頭婦人。

  她一開口,邊上不少人也跟著停了步,紛紛交頭接耳,也有幾個人急忙圍了上去,不知低聲說些什麼。

  那婦人攔斷道:「莫要同我說那些,我身上攏共沒有幾文錢,一路討飯,越來越難討,我兒病了也無藥醫,左右都是死,病死餓死,不如回家去死……」

  說完,竟真的扶著個人,轉頭便要走。

  見她這般作態,人群分開一道口,有幾個老人走了過去,當頭那人出聲道:「你此時回去,村里一樣沒有藥,只你一個人,你怎的活的?」

  又道:「前頭當有村鎮,一會到得地方去尋大夫便是。」

  那婦人哭道:「哪裡還有銀錢尋大夫……」

  又道:「去了蔡州也沒飯吃,一樣有人追打,要死也是我們先死,當官的當皇帝的哪裡理我們死活?當日那皇帝跑時,何曾管過我們了?追著過去半點好處沒有的!」

  「我這腿腳跑十天八天還能跑,跑三兩個月,還不如叫狄人殺了我得了——我自要回鄉,真有賊人來了,我進山里林子裡躲著,果然死了,只怨我命不好。」

  「有無人與我一同回頭走的!」

  她這話說完,人群中一陣騷動,不少人面上也露出動搖之色來。

  人離鄉賤,物離鄉貴,這大冬日的,寒風刺骨如此,誰人又真心愿意南逃呢?

  「阿公,不如我們回去吧?家裡田也要翻土了。」

  不遠處那小兒忽然小聲道。

  先前老叟怒瞪外孫一眼,道:「別囉嗦,聽風就是雨的,聽她說什麼——我親見過狄人,她難道見過?打起來哪裡能躲能活了!」

  果然那婦人喊嚷半日,依舊無人理會,她一人扶背著兒子回頭走了幾步,孤立無援,原地站了站,只好又回頭跟在隊列裡頭。

  發生如此意外之後,這一行人走得越發慢了,氣氛更是壓抑。

  趙明枝在一旁看著,心中說不上什麼滋味,卻也不能攔,也不能做半點事情,只好挪到一旁,等人走得七七八八了,才跟著鏢師們打馬向前。

  前頭道路給人踩得亂糟糟的,實在不太好走,過了大半個時辰一行人才到得榆林驛站處。

  木香先行一步,早在門口等著了,見得趙明枝下馬,連忙上前來迎,接了她隨身行囊便往後頭帶路,邊走邊小聲解釋道:「姑娘昨日說要在此處小住,也不知道多少時日,我便請人把後頭小跨院留了下來……」

  趙明枝點一點頭,示意自己已經知道,到得後頭廂房,自洗漱收拾,只心中仍舊記掛著方才那一行流民,並那鏢師口中說的北面南逃禁軍。

  等她此處打點妥當,天都黑了。

  榆林是為大縣,其中官驛自然樣樣俱全。

  木香登記時候用的裴雍名號,驛官、驛卒雖不見人,卻不敢多問,自備了飯食,不過尋常羊湯、烙餅等物,又配些小菜,急急送了過來,倉促間竟然也擺了一桌子。

  菜才擺好,趙明枝實在沒有胃口,只簡單撥出一點來,動了幾下筷子,正要叫木香端得出去送給後頭鏢師,就聽有人敲門,抬頭一看,竟是裴雍站在半敞大門外。

  他沒有著甲,身上只束帶綁腿,穿著猶如尋常兵卒,左手持鐵棍,卓然挺背而立。

  趙明枝一時驚喜,忙起身問道:「二哥怎的忽然來了?」

  裴雍也不掩那門,徑直進來,將鐵棍搭在一旁桌上,在趙明枝身邊坐了,道:「我在後頭見得流民甚多,又聽得四處消息傳得亂七八糟,因怕你心急,索性繞道去前面打聽了一回。」

  又道:「算一算時日,蔡州這兩天應當能有消息,只不曉得是誰人來迎,我有些不放心……」

  木香見狀,連忙捧了銅盆過來。

  裴雍就著洗了手,也不用人伺候,自伸手去取碗筷,轉頭正要同趙明枝說話,忽聽得外頭一陣雜亂腳步聲,幾人舉著燈籠急急朝著此處走,在前頭親自領路的正是那驛官。

  此處跨院本來不大,門口又守了七八個鏢師,見得有人進來,俱都警醒,一齊圍了上去。

  那驛官急忙叫道:「是朝廷來的使者,來尋一位趙姑娘!」

  其人話音未落,身後跟著的人已經快步踏了出來,搶了一桿燈籠舉在前方,一面把頭上斗篷摘下,人還未進門,只一腳跨進門檻,便在門口往裡頭張望起來。

  屋中除卻幾個鏢師,便只剩裴雍,女子更是只有趙明枝同木香二人。

  那人先看木香,再看趙明枝,另又看向別處,環視一圈,再找不到旁人,才猛地把頭轉得回來,滿臉驚疑盯著趙明枝半日,看著她那張臉,竟不敢認,訝然叫道:「殿……殿下?」

  趙明枝端坐桌前,並不起身,只把手裡木箸放回桌面,微微一笑,回道:「許久不見,呂官人一向安好?」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