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7章

  第37章

  這樣突如其來的變故,讓陳鸞始料未及,不僅她深感愕然,就連跪著的丞相和老將,也都面面相覷,不知皇后此舉何意。

  三公主是真真正正的掌上明珠,金枝玉葉。

  晉國皇太子三年前便有意迎娶,但一直被昌帝以公主年齡尚小拖著,求美人而不得。

  和親下嫁,籠絡朝臣,領邦交好,一直是皇家公主不可推卸的責任,可昌帝愣是拒絕了,究其原因,無非就是怕三公主嫁過去受欺負,叫天不應叫地不靈,落入遭人欺與棄的絕境。

  一代帝王似乎將畢生親情都給了自己的嫡女。

  紀嬋自己也是微愣,直到看見許皇后眼尾的那點紅,才驀的睜大了眸子,嫣紅的唇瓣失了血色,幾行清淚簌簌而下,泣不成聲。

  她能察覺到的事,自然逃不過昌帝的眼睛。

  「好了,該安排的事朕都吩咐過了,諸卿退下吧。」

  昌帝這會倒是突然有了精神一樣,眸光銳利,面色潮紅,聲音褪去方才的無力虛弱,像是變了一個人般。

  這時間最可惜莫過於英雄遲暮,美人白頭。

  就在陳鸞準備跟著起身的時候,昌帝卻突然指了指紀煥,淡淡地道:「太子夫婦留下。」

  陳鸞便又默不作聲地跪回了原位,一雙美眸微垂,她身子骨自幼不好,方才又淋了雨,不動倒也還好,方才不過挪了挪身子,眼前便是陡然一片發黑。

  龍榻上,明黃色的床幔被掛起,同色的流蘇穗吊在半空中紋絲不動,昌帝目光平和,甚至帶著點笑意,對許皇后道:「朕要走了。」

  「你別跟著來。」

  陳鸞腦袋裡陡然炸開了一朵煙花,她終於明白為何許皇后會那樣平靜的面對昌帝病危垂死這件事,因為她從一開始就想好了,唯一放不下的可能就是紀嬋了。

  所以要將紀嬋的婚事在此時定下,心無牽掛的追隨著昌帝而去,那晉國的皇太子,自然也是許皇后考量了許久才定下來的人選。

  昌帝比許皇后年長十二歲,英雄遲暮,此刻歪躺在病榻上,骨瘦如柴的老者再不是當年意氣風發的少年,可美人依舊,甚至隨著時間的積澱而越發溫婉柔和,生生壓了後宮那樣多的美人一頭,叫帝王再對旁的女人生不出半分憐惜之心。

  也正因為愛屋及烏,才將紀嬋那般縱得上了天。

  交疊的兩隻手,一隻纖細白皙根根如青蔥,一隻卻松松垮垮光澤盡失,像是歷盡歲月滄桑的老樹皮,昌帝看著,人生頭一回生出些許不自信來。

  許皇后只是抿唇笑了笑,而後側首望向一直沉默不言的紀煥,直言不諱道:「太子當初答應過本宮的,能否算數?」

  從陳鸞的角度看過去,男人面沉如水,狹長的劍眉始終皺著沒有一刻鬆動,死寂過後,終於開口:「自當算數。

  若有朝一日皇妹受夫家欺負,不惜代價必將其迎回,餘生皆以公主禮待之,舉朝上下,無人可怠慢分毫。」

  這就是當初,許皇后提出的要求。

  他想娶回意中人,便要保她女兒一世安康榮華。

  昌帝像是早有預料,對此並不吃驚,只是伸手揉了揉紀嬋烏黑的發頂,聲音沙啞:「嬋兒還小,得由你瞧著,以後啊,還不知她又要惹出多少么蛾子來。」

  「兒孫自有兒孫福,陛下不必太過擔憂牽掛。

  二十五年前咱們都說好了,這最後一程,該由臣妾陪您走過。」

  人生在世,生老病死皆不可避免,許皇后性子平和,看得格外的開,即使是這樣的時刻,也沒有生出什麼畏懼與後悔的心思來。

  昌帝皺眉,聲音嘶啞之餘也沉了些:「說什麼胡話?」

  已見不悅。

  許皇后卻並不怕他,她從冰涼的地面上起身坐在床沿上,離昌帝更近了些,她眼中蓄了些銀光,聲音依舊溫婉平和:「臣妾蒙聖寵,出身沒落商戶之家,舉止談吐不若京都貴女得宜,相貌比不得後宮諸美,陛下不棄,一路予以榮寵無度,甚至這中宮主位,臣妾一坐就是許多年。」

  一個出生卑微,身後沒有世家貴族支撐著的皇后,上不能使朝臣服氣,下不能堵嬪妃悠悠之口,所能倚仗的,只有眼前之人的憐惜。

  所有人都覺得她得意不了多久。

  麻雀終歸是麻雀,披上了華衣,也不可能真的變成鳳凰。

  就連她自己,一度也曾這樣以為。

  可出乎所有人意料的是,昌帝對這位皇后的愛重超乎尋常,無論後宮中進了多少美人,每月他去得最多的地方,依舊是明蘭宮。

  哪怕她占著中宮主位,卻始終沒能替昌帝生出嫡子,可僅有的那個嫡女,也被他如珠似寶的呵護著長大,事事都縱著。

  旁的公主遠嫁他國,招攬朝臣,駙馬人選由不得自己做主,唯有她的嬋兒,昌帝始終留著不肯捨出去,千挑萬選也覺得這世間沒有好兒郎配得上自己的嫡女。

  許皇后唇畔漾出細微的弧度,嫣紅的唇瓣微動,道:「陛下對臣妾說過的話從未食言,今日卻要臣妾對您食言嗎?」

  昌帝定定地看了她幾眼,而後極輕地捏了捏她的手指頭,帶著如以往一般的親昵,有些艱難地妥協:「朕等你。」

  這恍若是世上最深情的情話,許皇后一下子彎了眉眼,被昌帝捏著的小指反過來勾著他輕輕摩挲。

  與她愛了一輩子的男人同時赴死,已是她目前能想到最好的事。

  紀嬋哽咽著只知搖頭,聲音斷斷續續,透著一股子噬人的悲傷,「父皇,母后……我以後定不胡鬧了,你們別……」

  若是以往,昌帝與許皇后聽見她這樣的話,必然十分欣慰,可這時候,反倒漾出縱容的笑來,許皇后將紀嬋攬到懷裡,細細地叮囑:「母后與你父皇早早的就留意了,晉國皇太子是誠心求娶你,當是個不錯的歸宿。」

  「日後受了苦楚了,記著大燕永遠是你的後盾。」

  紀煥與紀蕭不同,他是真正的君子,說過的話應下的承諾,許皇后自然是信的。

  外邊的雨漸漸緩了下來,風卻依舊肆虐,刮在窗子上,發出嗚嗚的低咽聲,久久不散。

  迴光返照的時間並不長久,昌帝眼中的光亮一點點的流逝,他轉而看向龍榻前自己那個最有出息也最像自己的孩子,沖他招了招手,道:「老八,你過來。」

  紀煥緊抿著唇,默不作聲地走近了幾步。

  「這回的事,若查出幕後主使者,便從輕發落,留下一條性命吧。」

  昌帝有些艱難地嘆息一聲,他是什麼人物?

  皇位坐了這麼多年,有些事,他光是想著,就已猜到了結果。

  長大成人的皇子並不多,也因此紀蕭私藏兵器都只是被囚禁而並沒有丟掉性命,更因此,在彌留之際,昌帝也還是想著留他一條命。

  紀煥沒有立刻答應下來,而是漠著聲音道:「若這事主謀真是他,兒臣不會下死手,可庸王府一眾及其附庸,流放嶺南,永世不得回京。」

  昌帝默了默,而後道:「罷了。」

  若是之前發生了這樣的事,昌帝必定暴怒,將紀蕭處死一萬遍也不足以泄心頭之憤,可就在被太醫明確告知他時間不多的時候,他心頭竟奇異般平和下來。

  些微遺憾,些微心寒。

  他都要死了,總不能再拉一個兒子去死吧。

  陳鸞腦袋有些昏沉,但偶爾抬眸看著站在龍榻邊清冷矜貴的男人時,便能真真正正感受出些許傷感來。

  昌帝眸中的光亮燃到了盡頭,他最後狠狠握了握許皇后的手,勾了勾嘴角,有些無力地閉上了眼。

  這一閉,就再也沒有睜開過。

  陳鸞神色肅穆,恭恭敬敬地對著龍榻上那個人影磕了三個頭。

  喪鐘九響。

  整座皇城都籠在細雨和化不開的濃深憂傷中,鐘聲盪出很遠,皇城的諸多世家掌舵人心頭狂震,所有人的目光都越過朦朧煙雨,落在巍峨成群的宮殿上。

  紀嬋直接哭暈了過去。

  越來越多的人進了宮,一張張生面孔上都噙著如出一轍的凝重與傷悲,他們是大燕的朝臣,來送君主最後一程。

  最前頭的那個身影巋然不動,宛若峭壁險峰上長得最高的那棵寒松,風雨之下更見挺拔。

  沒有人可以知道他此刻的心情,也無從揣度。

  陳鸞卻看出了些端倪,他身為儲君,是這大燕未來的主人,他不能在父親的榻前痛哭流涕,從始至終,他的情緒都得隱忍著埋在心裡。

  沒有人安慰,也無需安慰。

  自從方才紀嬋暈著被扶出去,陳鸞的眉頭就一直緊皺著,放心不下想跟出去看看,眼下這樣的場合卻又不得不跪著。

  地面森冷,陳鸞原就不太舒泛的身子更有些難受,羸弱的蒼白與病態的酡紅湧上雙頰,她隱忍著皺眉,清眸含水,直到天色昏黑,宮中處處白衣素縞,她才從養心殿回了毓慶宮。

  昏黃的燈光下,蘇嬤嬤為她上著膏藥,膝蓋那段瓷白的肌膚上布著觸目驚心一塊塊淤紫,今夜所有人都十分沉默,羽林軍到現在還圍著各宮挨個挨個的搜。

  也不知道在搜些什麼。

  「娘娘您且忍著些,這個當口,也不好請太醫過來瞧瞧。」

  蘇嬤嬤嘆息了一聲,又道:「流月出去端薑茶水了,娘娘喝了也能去去寒氣,好歹能好受一些。」

  陳鸞歪在那張雕花羅漢小床上,搖頭道:「不必聲張,殿下今夜是不會回了,嬤嬤等下別忘了命人送些點心過去。」

  男人一忙起來,不分晝夜,更沒有閒心用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