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4章

  第34章

  原本還見些太陽的天空徹底黯了下來,如同有人拂袖打翻了墨硯似的,烏雲密布風雨欲來。

  福壽院偌大的裡屋,靜得能聽見衣角布料摩擦間的細微響動。

  老太太靠著軟枕喘了口氣,陳鸞忙倚過去替她平撫胸口,低著頭柔聲細語地勸:「祖母息怒,您身子不好,動不得氣。」

  手心手背都是肉,平素碰了哪塊都是疼,更何況現在是要活生生剜下這塊肉來,老太太只覺著身子裡的血液都涌到眉心處,脹痛得不得了。

  「當真……當真沒有旁的法子了嗎?」

  老太太烏青的嘴唇哆嗦幾下,整個人如同風中的殘燭,那點昏暗的光隨時都可能熄滅掉。

  陳鸞神色複雜,白淨纖細的手腕上掛著一個細膩的羊脂玉鐲子,還是她出嫁那日老太太含著淚塞給她的。

  她神色複雜,別開眼不去看老太太臉上的灰敗之色。

  陳鳶挑釁算計在先,屢次三番,加上前世的新仇舊恨,今時今日,就是陳鳶磕頭認錯跪死在她面前,她也再生不出半分惻隱之心了。

  陳鳶若是真如了願入了東宮,頭一個要對付的就是她。

  既然如此,那就讓她徹底消停下來。

  真應了她前陣子對陳鸞說的那句話,雖然日子過得不會多太平,但好歹衣食無憂呢。

  今時今日,這話可不就反彈到她自個身上去了?

  陳鸞伸手撫了撫帕子上的花紋,掀了掀眸子,難免有些意興闌珊,淡淡地反問:「若不如此,真由著她陳鳶入東宮,祖母能擔保她不會生出像那日那樣的事端?」

  誰也無法保證。

  還未進東宮就有這樣天大的膽子,自盡威脅東宮儲君,更可怕的是還有個糊塗而不明事理的爹在背後撐腰胡來。

  日後還不定會做出什麼樣的事,禍連侯府。

  陳鸞掀了掀眼皮,接著道:「再者,莫不是祖母真認為殿下還是從前那個殿下?」

  「能任朝臣擺布,和傀儡一樣,由著爹爹插手將膽大包天愛犯事的庶女塞進東宮?」

  似是有所忌憚,她的聲音壓得極低,每字每句里都夾帶著鋒芒。

  不知從哪吹來的風捲起半角床簾,老太太倒吸一口冷氣,激靈靈打了個寒顫,手裡的佛珠手釧幾乎拿不穩。

  「外頭那些流言蜚語,祖母也應有所耳聞,鸞兒與太子殿下殿下的這樁婚事並未一帆順風水到渠成,其中波折,祖母當比誰都清楚。」

  「鸞兒與殿下有年少相伴之誼,是以殿下念著舊情,格外寬縱些,可這並不是國公府得寸進尺的籌碼。」

  老太太是何等聰慧人?

  這些話,陳鸞不說,她心底也是門清,只是到底還是心存僥倖,想著保下那個一時昏頭的庶孫女。

  老太太重重地嘆了一口氣,道:「祖母知道,你也不容易。」

  踏入了那扇宮門,又有哪個是容易的?

  不過都是將無奈埋在心裡,有苦自嘗罷了。

  「既然你已拿定了主意,這事便照你說的辦。」

  老太太不得不妥協著鬆了口。

  陳鸞身子悄然放鬆了些,而後站起身來,親自給老太太倒了盞熱茶,廣袖上描著的小葉牡丹拂過茶盞上那個寓意極好的壽字,一觸即離。

  她將茶盞送到老太太手中,眼瞼微垂,道:「此事還得麻煩祖母。」

  她到底是嫁出去的姑娘,饒是太子妃,也不好插手多管庶妹的婚事,不然難免落人口舌惹人詬病。

  老太太明白她的意思,她接過遞來的茶盞,有些疲憊地睜眼應下:「等你今日回去,我便同二丫頭說。」

  「今後如何,都是你們各自的造化了。」

  陳鸞側臉柔和恭順,又同老太太說了好些話,直到老太太喝下的那碗藥發了效,整個人有些昏昏欲睡了才替她掖好被角,站起身來出了裡屋。

  與此同時,正院書房裡,氣氛近乎凝結成了冰。

  紀煥大刀闊斧端坐在黑檀椅上,兩條狹長的劍眉微皺,氣勢凜然,桌案前攤著一份奏疏,白紙黑字,洋洋灑灑一大篇,全是彈劾廢太子紀蕭的。

  陳申立於一側,國字臉緊繃,不時觀察一下座椅上男人的神情。

  男人生得俊美無儔,偏生眉間總是含著一兩抹陰鷙寒涼,不由得叫人望而生畏,敬而遠之。

  陳申面色不由得更凝重了幾分。

  蛟龍少時潛伏泥潭,運籌帷幄多年,終而嶄露頭角,這樣的隱忍心計,任何人都輕視不得。

  書房裡熏的是調香館所制佩蘭香,白煙裊裊而起,氣味如蘭淡雅,又有清利頭目之功效,故而多放置在書屋堂院。

  紀煥目光再一次漫不經心地瞥過那份還未呈到皇帝跟前的奏疏,面上依舊無波無瀾,只是眉頭皺得更深了些。

  陳申向來會察言觀色,這會忍不住低著聲道:「殿下若是覺得可行,臣今夜稍作整改,明日便呈交養心殿給皇上過目。」

  紀煥站起身來,布著些薄繭的粗礪手指拂過那些力道遒勁的字符,終於開口,道:「此事不妥。」

  陳申臉上的笑容稍淡幾分,沉吟片刻,頗有些語重心長地開口:「殿下宅心仁厚,不肯行落井下石之事,可百足之蟲死而不僵,從前庸王一派黨羽眾多,為避免夜長夢多,咱們總該先下手為強的。」

  庸王犯了那樣大的罪,皇上卻只將他幽靜王府,他在皇上心中的地位可見一斑。

  未必沒可能使法子叫龍椅上那位心軟,重新起復任用。

  紀煥掀了掀眼皮,冷然道:「國公爺也說了,那是從前。」

  為了利益而聚在一起的散沙,個個心懷鬼胎精明得過分,紀蕭被幽禁王府,除了幾個堅定的老,竟沒有一人上奏為其求情。

  烏合之眾,翻不起風浪。

  龍椅上那位身子病重,可腦子還沒糊塗,他這前腳才將小姑娘迎入東宮,後腳鎮國公就上摺子參紀蕭一本,任誰都能覺出些微妙來。

  到時候只怕是真正的得不償失。

  「孤心中自有計較,國公做好分內之事即可。」

  紀煥聲音清冷,像是突然想起什麼來,似笑非笑地望著陳申,道:「孤記著月前,國公爺與庸王在聽雪樓舉杯暢飲,他還曾喚過你一聲岳父?」

  玩笑話從男人嘴裡吐出來,半分也沒有玩笑的意思,陳申額上登時就冒出了幾顆豆大的冷汗,他搓了搓手,咽了咽口水,訕訕地道:「殿下說笑了。」

  紀煥置若罔聞,勾勾唇角,道:「孤與太子妃自幼相識,青梅竹馬,她入了東宮,孤自然百般呵護,國公爺也該好生整頓府上,丫鬟婆子碎嘴,什麼該說,什麼不該說,都應有個尺度章程。」

  明顯的意有所指,暗含警告,言語間儘是對他那嫡女的維護之意。

  窗子外有風吹進書房中,吹散了裊娜而起的香菸,也吹得陳申後背冰涼。

  竟不知何時,出了一身的冷汗。

  正在這時,書房的門被輕輕叩響,陳鳶與丫鬟端著兩盞香氣四溢的熱茶走了進來。

  今日她打扮得格外用心,頭上簪著精緻的鎏金蝶釵,穿著一件流彩堆花雲錦裙,兩頰生暈,雙眸含情,瓷白的茶盞與蔥白玉手交疊在一處,說不出的韻味風流。

  她身子比陳鸞豐腴些,兩人美得各有千秋。

  「殿下請用茶。」

  陳鳶將茶盞輕輕放在紀煥身側案桌上,聲音嬌糯,一雙眼眸媚得能滴出水來。

  美人傾心,這樣直白的眼神與誘惑,是個男人都無法做到無動於衷、坐懷不亂。

  可紀煥甚至沒多瞥一眼,他有些不耐煩地皺眉。

  這女人身上抹的什麼香?

  難聞得很。

  陳申衝著陳鳶使了使眼色,而後輕咳了兩聲,走到紀煥身側,道:「臣前日寫給殿下的那封信……」

  紀煥長身玉立,神色晦暗,撫著大拇指上的玉扳指默不作聲,就在陳鳶臉紅心跳的時候,聽到了男人一聲輕嗤。

  「國公府的二小姐?」

  陳鳶抬眸,滿臉不勝嬌怯,輕輕頷首,福了福身,道:「回殿下的話,正是臣女。」

  紀煥的眼裡驀的蒙上一層化不開的濃霧,神情陰鷙得不像話,聲音中蘊著濃烈的威嚴與不喜,「孤與太子妃大婚當日,你做了何事?」

  這話一問出來,陳申與陳鳶的臉色齊齊變得慘白,後者立刻跪伏在地上大氣也不敢喘。

  她從沒想過真的尋死,她正青春美貌,若說真死,自然是不捨得的。

  她只是想讓陳申看到自己的決心,從而為她謀劃入東宮的事,所以才以這樣的方式逼得他妥協。

  事過之後,國公府自然會選擇滅口,她不用擔心這事傳露出去。

  可這世上,哪有不透風的牆?

  到底陳申見過大場面,他愣怔一會後迅速回了神,一拍衣袖半跪在地上,辯解道:「殿下容稟,小女年少不懂事,那日之事全因對殿下芳心暗許,真心一片,還望殿下明察,原諒小女。」

  陳申話音剛落,陳鳶白皙的臉頰上就滑落兩條淚痕,哭得無聲,惹人憐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