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章

  第13章

  四月下旬,清風閣前的小院子裡,君子蘭與晚山茶開得極好,可見平日裡是下了功夫照料的。

  陳鸞從皇子府回來,便是一副魂不守舍的模樣,午膳與晚膳都只匆匆動了幾筷就叫撤下去了,臉上的鬱郁之色看得兩個丫鬟擔憂不已。

  晚膳過後,天漸轉黑,涼風習習,夜色拂過大地,花香褪去,蟲鳴聲聲。

  陳鸞命兩個力氣大的婆子將屏風後的羅漢床搬了出來,就擱在窗口,正對著風,葡萄邊墊上軟毯,邊不放心地勸:「姑娘身子弱,晚上風又涼,還是躺在榻上歇吧。」

  陳鸞疲憊地揮手,道:「無妨,我就在那側著想些事,你們都外邊守著吧。」

  出去前,葡萄又想起一件事,笑著道:「姑娘午間小憩的時候,老夫人身邊的東嬤嬤送來了百年的老參,現在存在小庫里。」

  見陳鸞神色平靜,她又嘖嘖嘴,有些驚嘆地道:「那可是難得的好東西,國公爺庫里都沒有呢。」

  的確是好東西。

  陳鸞扯了扯嘴角,那日陳鳶落水,老太太沒憑沒據的就和康姨娘一起對她橫加指責,事後證實與她沒有關係,這老參,怕就是老太太的補償安撫吧。

  「明日早些喚我起來,去福壽院給祖母問安。」

  陳鸞對那日的事並不耿耿於懷,也沒有怨恨老太太的意思。

  她太清楚那對母女蠱惑人心的本事了。

  侍候的丫鬟魚貫而出,這清風閣的裡屋瞬間又恢復了燈火幽幽,無聲無息的樣,陳鸞斜臥在羅漢榻上,舒展身子,極低地喟嘆一聲。

  白日裡的片段如同戲劇里的剪影一般,一幕幕的在腦子裡掠過,陳鸞想抓住些什麼,又什麼也抓不住。

  重生回來,她的頭等要事就是想方設法毀了與紀蕭的婚事,哪怕不惜為此求到紀煥的頭上去。

  可嫁給紀煥,這事她是萬萬沒有想過的。

  她歡喜紀煥許多年,前生今生,沒等來他半句應承的話,如今不想這事了,他卻讓她嫁給他。

  而她,也答應了。

  陳鸞緩緩閉眼,無論怎樣,嫁給紀煥,總是知根知底,皇子府也清淨,沒有勾心鬥角的齷齪事,他人雖清冷,卻干不出紀蕭那樣的荒唐事來。

  這樣一想,倒是她撿了個便宜。

  窗子微開了一道口子,陳鸞能瞧見外頭黑蒙蒙的一片,以及那在黑暗中熠熠發光的燈籠,比天上的星月還要亮。

  困意襲來,夢中仍是那淒涼寒夜,她飲下毒酒,身子冰涼,靠在紀煥的胸口,男人手抖得厲害,一向沉穩自持的君王眼裡蓄滿驚懼。

  她還夢見,他在養心殿,細細擦拭她嘴角的血漬,雪白的帕子上綻開一團團的紅梅,觸目驚心的,甚至還污了男人身上的龍袍。

  雪花紛飛的皇城,美得出離,沒有人在意一個廢太子妃的死活,似乎只有世人眼中淡漠矜貴,殺伐果斷的新君,在對著一具冰冷無生氣的軀體述說著來日方長的情話。

  哪還有什麼來日方長呢。

  夢中她踏過甘泉宮的雪地,走在秋日東宮厚厚一層落葉上,漫無目的的被困死。

  終於有意識的時候,天邊已泛青黑的光,陳鸞覺著眼角有些刺痛,拿手一觸,手指尖上染上一顆晶瑩,她微一愣,半晌無聲。

  夢裡的場景真實得可怕,她有些恍惚,屋裡蠟燭燃盡,昏暗幽然,她眨了眨眼,生怕天明太陽光一照進來,她又躺在了東宮殿裡那張床上,身邊的人死傷殆盡,舉目無親。

  她朝著窗外頭一看,滿目皆是青黑,只剩下院門口的兩盞燈籠,被風吹得悠悠蕩蕩。

  「流月。」

  陳鸞動了動唇,發現聲音有些啞了,她輕聲咳了咳,仍是不怎麼舒服。

  流月站在外頭守夜,聽了她的聲音,忙不迭端著蠟燭進來,借著燭光,瞧著她面色白得不像話,一邊將她扶起到軟凳上坐著一邊道:「姑娘臉色這樣蒼白,可莫是吹了風受了寒?」

  陳鸞搖頭,道:「無事,方才做了噩夢。」

  現在還是一身的冷汗。

  待洗漱過一身,又用了一小碗白粥,天已亮了。

  這兩日都是陰天,空氣中纏繞著霧氣,灰濛濛的一層,人站在小十米之外,便只能瞧見一個模糊的影子。

  福壽院與清風閣離著不遠,不過一盞茶的功夫,陳鸞就已進了小院,正巧碰上同來請安的陳鳶。

  陳鳶朝她友好地抿出一個笑,陳鸞瞧見了,腳下的步子頓了頓,而後直直略過她,目不斜視地朝著裡屋去了。

  就連一個眼神也沒給她。

  早就不想與她們演戲了,這會終於有個豁口叫她發作,不若就此徹底鬧翻,還沒人能挑出她的錯處來。

  平白無故的對著仇人露出友好的笑,她心中憋屈得慌。

  老太太經此一鬧,精神也不太好,見了陳鳶,話沒說幾句就叫人回了,倒是將陳鸞招到跟前來說了好一大通話。

  「前陣子二姑娘那事,祖母錯怪了你。」

  老太太握著她的手,重重嘆了一口氣,唏噓不已。

  「國公府子嗣凋敝,你二妹妹雖與你不是一母同胞,但都是實打實的流著鎮國公府的血脈,你們兩人切莫因此生了嫌隙,日後,還能互相有個扶持啊!」

  說了這一大段話,老太太口有些渴,陳鸞端了茶盞遞到她嘴邊,沉默了一會小聲道:「祖母,往日我待二妹妹如何,這府上眾人皆看在眼裡,康姨娘平素對我也是噓寒問暖,可一出了事,就急著往我身上潑髒水,這是個什麼理?」

  「上回二妹妹落水,著實太叫鸞兒心寒。」

  老太太又勸了幾句,見她不溫不火帶過也不妥協的模樣,只以為她是一時意氣用事,也沒有太過強求。

  畢竟是年輕氣盛的,受不得委屈,等過些日子,自然就好了。

  四月的尾巴流水一般自指尖划過,消逝無痕,一入五月,天氣就忽然變熱很多,各府各院都開始擺上避暑的冰盆。

  五月初四傍晚,陳鸞與陳鳶在老太太屋裡用晚膳,用完膳,老太太漱了口擦乾淨了手,一雙老眼中滿是笑意,不知是想到了什麼,側首與陳鸞說:「明兒個是端午,今日未時進府的小丫鬟,是在小郡主身邊伺候,約你明日出去玩的吧?」

  陳鸞動作一頓,笑著點頭,道:「什麼都瞞不過祖母的眼。」

  尋常的節日,她與小郡主等人,總會約著在一塊,逛逛南北街的鋪子,在酒樓里聽戲吃茶,若是端午,則又不同些,她們會蒙著面紗去朱雀橋頭看龍舟,買下不同餡的粽子。

  老太太瞭然地頷首,囑咐道:「雖是去湊個熱鬧,但也要注意些,如今你的身份到底與旁人不同。」

  不是未出閣的姑娘了。

  陳鸞下意識地皺了皺眉,老太太卻以為她是女孩子面薄,也就點到為止,轉而對著陳鳶招了招手,「你二妹妹身子如今也將養好了,明日便跟著你一塊去吧,人多也熱鬧些。」

  說完,見陳鸞面色不算好看,便又笑著拍了拍她的手,以示安撫。

  「好了,姐妹兩哪有隔夜的仇?

  這端午,一家人就得和和氣氣,開開心心的。」

  話說到這個份上,陳鸞心中氣結,也就不好再推脫,她精緻的下顎微抬,露出一雙韻致嬋嬋的杏眸,裡頭盛滿了譏笑,說出口的話卻是再柔和不過,又嬌又糯,半分刺也叫人挑不出來。

  「二妹妹若是想去,自然是可以的。」

  「只是有句話,鸞兒當著祖母的面說明了,二妹妹明日需得緊跟著,若是在人流中走散了,可怪不得我。」

  陳鳶嘴唇蠕動幾下,狠狠攥緊手中的帕子,從牙縫間擠出一句好來。

  老太太見狀,笑得開懷,這才招手叫她們回了。

  半夜,下了一場大雨,陳鸞撩起帘子朝外一看,眉心舒展了些,將手中書卷放至葡萄手上,輕言呢喃道:「今夜下了雨,明日就該放晴了吧?」

  葡萄篤定地點頭,倒是流月一下子笑出了聲,道:「哪有這樣的說法?

  姑娘又是聽了葡萄的胡話吧。」

  陳鸞忽而有點不好意思地抿唇,低笑道:「我這幾日觀察出來的結論,似乎就是這樣的。」

  去了心中的一塊大石,她這幾日的心情也跟著好上不少,不再整天惶惶不可終日。

  早間又下了些雨,非但沒能一掃夏日的燥熱,反而像是以天地為籠,為這渺渺人間更添幾分煩悶。

  青石小路蜿蜒狹長,陳鸞今日穿的蓮青色壓金線繡榴花長裙,走動時珠環相撞,叮咚作響,她走出清風閣幾步,想到梨花軒那位,下意識地皺眉,問:「怎麼沒見二姑娘的人?」

  流月才要上前一步回話,就見梨花軒的一個婆子滿臉喜色,帶著某種得意,福了福身回稟:「大小姐安。

  今日早上姨娘身子不適,大夫診出了喜脈,二小姐想陪著姨娘,就不去觀龍舟了,特要老奴來向大小姐告個罪。」

  四周俱寂,陳鸞臉上笑意褪盡,她聽見自己的聲音,一字一句冷靜地道:「既然如此,就勞你待我去恭喜姨娘。」

  她手心攥著帕子,芊芊手指根根青白,怎麼也沒想到,這一世竟發生了這樣的變化。

  前世,康姨娘生了恆哥兒,肚子就再也沒有過動靜。

  直到她死,也沒有再蹦出個一兒半女出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