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陽落山了,暮光尚在。
石鼓村。
一座破爛的茅屋,一張老舊的板床,躺著一個老人。
老人顯然已經油盡燈枯,就一口氣強吊著,仿佛在等什麼人。
吱呀地一聲,虛掩的木門撞開,一個稚嫩的聲音響起:「爺爺,我回來了,今天采了不少好藥材,去藥鋪估摸能賣五十文錢呢。」說話間一個約莫七八歲的男孩徑直走到屋角水缸,用半個葫蘆瓢舀了一瓢水咕嚕咕嚕大口喝起來。
見爺爺沒有動靜,小男孩走到床前,才發現情形有些不對。雖然爺爺臥床已經半月有餘,但每日氣色尚好,高粱熬的粥每頓能喝一大碗哩……眼下卻雙目緊閉,面如白紙,不見絲毫血色。
小男孩不禁慌亂起來,一雙小手用力的推動老人的身體,嘴裡大叫「爺爺,你怎麼啦?爺爺,你快醒醒」。搖著搖著,男孩的聲音已是哭腔,眼淚連帶鼻涕一起湧出。
片刻,老人終於睜開眼睛,看到滿臉驚恐哭成淚人兒的小男孩。「浩娃,莫哭……莫哭,……爺爺總算等到你回來了……我沒時間了,有些話要給你說了,爺爺才能安心走哩」。
只見老人伸手在床邊胡亂摸索,很快像是摸到一株草藥模樣的植物,塞進嘴裡,艱難的咀嚼起來,想必此物是老人早有準備,就等此刻。一會兒工夫,老人蒼白的臉上竟然恢復了些許血色。
被老人叫作浩娃的小男孩見此情景不由得轉悲為喜,問道:「爺爺,你好了麼?這是什麼藥材?我多去采些放在家裡,讓你快快好起來。」老人微微搖頭道:「傻孩子,爺爺挖了一輩子藥材,雖然不懂醫術,但各種藥材的藥性還是曉得的,剛剛我嚼的不是什麼仙草,就是尋常的小薊罷了。這玩意兒啊有毒,平時用處不大,不過有個好處,就是可以激盪將死之人五臟六腑,迴光返照……今天就不說這些了,爺爺有很重要的三件事說給你,你莫要說話,好好聽著就是。」
「這第一件事,就是我死了以後,你可以去投靠鎮上仁和堂張掌柜,半年前爺爺就和他說過這個事情,他也應承。爺爺本想等你年紀大些再送去,現在也是沒辦法了……過去你要機靈些,勤快些,莫教人家嫌棄……當個藥鋪夥計,至少有飯吃有衣穿……你能吃飽穿暖,好好安生,爺爺我就安心閉眼啦……」
「這第二件事,浩兒你聽了莫要驚慌……你,你並不是我的親孫子……爺爺一個挖藥人老鰥夫,兒子都不曾有過,說你爹娘早逝也是哄你……你是爺爺在路邊撿來的……說來也是咱爺孫兩的緣分……你當時裹著一層粗布,像個小小的破麻袋……不注意根本發現不了,我經過時你突然哇哇大哭,我這才發現的你……可惜爺爺只是窮苦的採藥人,沒有銀錢供你讀書識字,只能糊弄著把你養到現在。」
「第三件事,爺爺也不知怎的講得明白……差不多四十年前,爺爺年輕的時候,聽說四方山山頂上有仙草,吃了可以長生不死,返老還童,價值萬金……那時年輕氣盛,便想著去碰碰運氣……我呀邊走邊打聽,足足走了半年……等我能遠遠看到那個四方山的時候,當真是驚得合不攏嘴啊……那四方山就是因形得名,不像其他山嶽都是下大上小形似谷堆,整座山都是方方正正……最嚇人是高,那何止千仞萬仞啊……如果這世上有神仙,那我相信一定是住在這個山上面……等過幾日我行到山腳,問了山腳村民才知道,這千百年來想上山頂去的人多如牛毛,但祖祖輩輩就沒聽說有成了的,能活著回來的都寥寥無幾,且非瘋即癲……久而久之,再無人敢試,往山上去的小徑都已荒蕪……」
老人一氣說到現在,緩緩閉眼回味,這畢竟是他一輩子平淡生活中最值得銘記的輝煌經歷。小男孩也不敢說話,或許對老人給他交代的前兩件事還有些發懵。雖說窮人的孩子早當家,但畢竟他只是一個七八歲的孩童,連少年都算不上。
一碗水工夫,老人似是從回憶中出來,睜眼緩緩接著道:「那些村民都勸我趕緊回去,不要枉自丟了性命……我當時想著來得辛苦,終究不甘心空手而歸,又自恃從小跟隨老爹挖藥,爬山越澗,身手靈活……即便不能去到山頂採到仙草,這山雲霧繚繞,靈氣十足,哪怕進得山去隨便采些珍貴藥材也不枉這半年趕路哩……於是準備了幾日乾糧、繩索、藥鋤、鐵爪等工具便背上背簍往山里去……這前半日還能依稀辨識路徑,我越往深處走,便越無路可走……到後來就只能大致朝著山頂方向胡亂開路……再後來我就完全迷路了,越來越覺得頭昏腦漲心裡慌張,這才後悔不迭……也不知過得幾日,我乾糧早已吃盡,又飢又渴,想著怕是熬不過今日了,卻突見前面一片紅光……」
「我打起精神朝紅光照來的方向走去,心想著到底是靈物寶貝還是妖魔鬼怪,反正我也將死之人,倒也沒有害怕……越靠近紅光射來的方向,那紅光越是耀眼,到最後照得我整個如同血人一般……不過腳下卻越來越平坦好走,終於走到一個洞口,紅光便是從里而來……那洞口十分巨大,十丈不止,我心一橫便走了進去……」
「我進得洞中並無異常,腳下和洞壁均是光滑平整的石頭,看不出有人工雕鑿的模樣……只是如此巨洞,卻沒見一隻鳥獸昆蟲,甚是奇怪……當時也顧不了這許多,只管前行,約莫走了一里腳程,終於看見那發光之物……卻是一枚鵝蛋大小的物件,擺放在半人高石台之上,那漫天的紅光竟是如此小小的東西散發,我當真是又驚又喜,感覺終於遇到了寶物……」說到此處,老人渾濁的雙眼閃過一絲光芒,可見當初老人初見時的激動。
「我看那東西像極了鐵匠鋪子裡剛出爐的鐵胚,通體通紅,不敢立刻去拿……用一根手指慢慢靠近,卻並未感覺熱度,反倒有一些冰涼,我便不再猶豫,一把抓在手中……就在我抓住的那一剎,聽到身後傳來一聲大喝:且慢——」
「我嚇得趕緊鬆手回望,卻見一個私塾先生模樣的中年男子,一身白衣乾乾淨淨,若是如我一般山中行走攀爬幾日斷不會如此整齊,像變戲法一樣只一閃便來到我的跟前……我想除了神仙,凡人哪能有如此手段……撲通一下我便跪下求饒……我說神仙老爺莫怪,小人採藥迷路,誤打誤撞進入貴府寶洞,還請神仙老爺不知者不罪,饒命則個……那神仙一愣,開口道:我並非什麼神仙,一個雲遊散修罷了,不過你一個普通常人,如何到得這裡?……我不敢隱瞞,便一五一十把自己如何走了半年來到四方山,這幾日又如何迷路行得此處都老老實實告知……中年男子聽完,又盯著我上下打量了一遍,像是確認我有沒有說謊誆騙於他……良久,嘆了口氣說罷了罷了,起來吧,冥冥中自有天意……」
」見我不解,中年男子道:此處並非我的洞府,我只是路過此處,見有沖天靈氣,得知此處必有大機緣。你若是我輩中人,那我必將各憑手段爭奪此物,但我剛用神識把你視察兩遍,確是普通常人無疑。我自視甚高,不屑恃強凌弱,且你比我快上一步,先於我觸摸此物,這便是天意如此,天意不可違,此時我強行奪走恐有天譴……中年男子笑了笑又道:不過我輩中人,並非都如我般萬事順天隨緣,膽大包天逆天而行者大有人在,你懷璧其罪,恐難善了。「
「聽了此話,我嚇得雙腿發軟,站立不穩,便順勢跪下磕頭大叫仙人救我仙人救我……中年男子也不說話,兩步走到石台前,兩手凌空對著發光寶物比劃了一些奇怪的手勢,那寶物忽地就不再發光,整個山洞一片漆黑……此時中年男子方道:你莫驚慌,我剛用手段封印了此物靈氣,想必不會再有我輩出現……隨即又不知用了什麼仙術,在半空燃起一個火球,周遭三丈之內,亮如白晝……我見識了這些仙術,深知此人若要取我性命簡直比捏死一隻螞蟻還要簡單,便道:小人情願將此等寶物獻與仙人,我等凡夫俗子拿來也是無用,不過白白糟踐了寶物……那仙人卻搖頭道:莫要再說,萬事皆有定數,休來壞我道心根本……思忖片刻又道:今日遇見終歸緣分,你血肉凡胎,我若一走了之,料想你也難以得活,罷了,你拿上此物,閉上雙目,我且助你脫困……我不敢有違,只得遵命拿起寶物握在手中,緊閉雙眼,感覺那仙人往我後頸衣領一抓,我便雙腳離地飛了起來……半刻時間,仙人落地叫我睜眼,我一看已經到了入山口……。」
說到此處,老人突然劇烈咳嗽起來,自知小薊藥效已過。
「浩兒……爺爺沒時間了……那寶物……在米缸里……你要好生……好生保管……」老人一口氣終究沒有提上來,就此離去。
小男孩開始並未哭喊,只是默默的流淚,不時抬手用衣袖擦一擦眼睛,但抬手頻率越來越快,終於放棄,任由眼淚肆意流淌,走近趴在爺爺逐漸冰涼的身體嚎啕大叫:「爺——爺——」
……
翌日,在石鼓村父老鄉親的幫襯下,村頭南坡多了一個小土包。
還有一塊木牌做的墓碑——「洪四喜之墓」。
按道理,屍體應該停放七天;按道理,下葬應該請先生測個日子;按道理,墓碑應該用石料雕刻。可是什麼道理都抵不過沒錢,錢——才是最大的道理。叫洪浩的小男孩沒有銀錢,連銅板也無幾個,那自然也就沒了道理。
鄉親們弄完土堆,又胡亂燒些香燭紙錢,做完對這個老人在塵世最後的儀式後便慢慢散去。雖然對小男孩有著些許同情,卻無一人提出上我家去這種收留的話語。畢竟石鼓村基本都是苦哈哈的採藥人和獵戶,自顧不暇,沒有誰能不在乎多出一張嘴來。
最後只剩下小洪浩跪在墳前,和裡頭的爺爺陰陽兩隔。
對於爺爺臨終說說三件事,洪浩對頭兩件事並不怎麼在意——尤其是第二件,他從自無知無識長到現在,全靠爺爺一把屎尿拉扯出來,自然對爺爺感情極深,對於父母並無半點認知,也不覺得有什麼重要。爺爺讓他去投靠張掌柜,無非是為他生計著想,怕他年齡尚幼難以養活自己,可他覺得憑著爺爺教給他的識藥採藥的本事,獨自能活。倒是第三件事情,爺爺講了那麼多,可見那個東西對爺爺這一輩子非常重要,爺爺要他保管好,那他便一定要保管好。
想到此處,洪浩便磕頭起身,一路奔行回屋。
回得屋內,洪浩直奔灶台邊的米缸。這米缸不過是水桶粗細一個瓦缸,常年裝著高粱米,洪浩印象里爺爺從沒有讓米缸空過,他也未曾在意,現在想來卻是爺爺的藏寶手段了。這段時間爺爺臥床,都是洪浩每日舀米煮粥,故缸里高粱米十去六七,已快見底。洪浩探身伸手三兩下便摸到一個東西,用力抓起送到眼前,果然如爺爺所說像一顆鵝蛋,潔白如玉,大小重量都差不多……如果不是爺爺先前交代了這東西的來歷,小洪浩覺得這就是村頭李大娘家養的鵝下的蛋。又想既然爺爺留給我的東西,不管是不是寶物,我都要好好留著。
洪浩又把這顆東西仔仔細細看了一遍,終究看不出個端倪。便又埋進米缸,過一會覺得不妥又刨出來拿在手裡,半晌時間洪浩如此反覆幾次……到底是小孩心性不穩患得患失,最後突地小眼一亮,便又埋在米缸出門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