提燈攬肩回頭秦衍聽到這話,他愣了愣。
然而很快,他便反應過來,傅長陵所悸動,所痛哭,或許不僅僅只是傅玉殊和藺塵。
還有上一世的秦衍。
傅長陵恨了上一世的秦衍一生,因為他覺得秦衍殺了他的族人。哪怕他自幼受盡欺凌,哪怕他在那個家中也算不上受寵,但是,那畢竟是傅長陵唯一的歸宿。
每個人總得有個地方落根。
無論那裡好不好,都可以安慰著自己,自己是有一個家的。
秦衍殺了傅家人,傅長陵恨他一生,為此甚至親手殺了他,而如今哪怕重生再來,傅長陵覺得秦衍是重生之人,不當背負這樣的罪孽,卻也在內心深處,始終介懷於此事。
他恨了一輩子,為此害了秦衍,也害了自己,如今卻驟然告訴他,那不是他的家。
當年秦衍殺傅家,或許是為了他。
當年秦衍殺傅家,或許,並沒有錯。
這讓他如何面對前世他的恨,他對秦衍做過的一切?
他所欠秦衍的。
不僅是璇璣密境秦衍為他抵罪後,他應當說的一句謝謝;
也不止於是萬骨崖秦衍為他摘往生花被吞噬血肉輪迴百年後,他該說的一句感激。
他欠秦衍的,是從頭到尾,他的恨都不應該,他所做的每一件事,都似乎是一場大戲裡,那個最荒唐,最令人發笑,最讓人厭惡的反角。
可他還以為自己是正義,認為自己捨棄這麼多,為的是公正,是天道。
傅長陵在秦衍懷裡哭哭笑笑,秦衍靜靜抱著他,他感覺有什麼不斷撞在他的心上,一下又一下,狠狠衝撞著,讓他覺得,仿佛有什麼,即將傾瀉而出。
「你說我是什麼人?如果沒有生我,我阿娘不用出萬骨崖,她就可以和我爹好好活著。」
傅長陵說著,便笑起來,覺得似乎是極其好笑的事情:「沒有我,秦衍就不用去金光寺抵罪,不會被人認成是魔頭,不會去萬骨崖經歷被萬鬼啃噬的痛苦,不會為此污了他的道心修魔。」
「都是因為我啊。」
「他殺了傅家人,他成了歲晏魔君,我毀了我父母的一生,我毀了秦衍的一生。而我活得好好的。」
「不是這樣……」
秦衍顫抖出聲,然而傅長陵卻完全聽不見他的聲音,他沉浸在自己的世界中,笑著感慨:「我是仙盟盟主,萬人敬仰,我在高樓,他在陰溝。我一生光明磊落,而我的母親為了我活下去,她成了魔頭,秦衍讓我好好活,他成了魔君……」
「不是這樣!」
秦衍聽不下去,大喝出聲,傅長陵抬起頭來,注視著他:「不是這樣,是什麼樣?」
「你的母親,是為守這世間一份公正而死。」
「那秦衍呢?」
「他也是。」秦衍認真看著傅長陵,「你不知道他經歷過什麼。」
「所以你知道。」
傅長陵徑直開口,秦衍沒有說話,傅長陵盯著他,大喝出聲:「所以你知道嗎?!」
「你是他嗎?你經歷過他經歷的嗎?你愛過我嗎?你和我一起看過大雪,喝過酒,看過雲澤輪迴流轉三十年嗎?」
秦衍顫抖著,他捏緊了拳頭。
傅長陵看著他清明的眼,他嘲諷笑起來:「你沒有。」
「如果你有,」傅長陵抬起手,放在自己心口,「你不會眼睜睜看著我走到如今。」
「你不會看著我,一遍一遍的痛苦,自責,絕望不堪。」
「你沒有這麼殘忍。」
「你不知道他什麼人,」傅長陵睫毛微顫,他面前笑起來,他眼裡帶著眼淚,笑容溫柔又苦澀,「我的秦衍,他愛我的。」
那是那個世界上,少數愛著他的人。
秦衍看著面前的傅長陵,他驟然明白過來。當年的秦衍對於傅長陵,早已不是一個簡單的真相。
他是支撐著傅長陵的支柱。
在那個世界,傅玉殊或許因為時光流轉不愛他,藺塵早已死去,而傅家對他只有利用,唯一一個純粹的、將他放在心上、捨生忘死的人,只有一個秦衍。
哪怕這個秦衍,或許是傅長陵內心所幻想,可那也是所有支撐他的力量。
那是他的歸宿,是他的堅持。
秦衍驟然失去了所有勇氣,他面對著面前的傅長陵,好久後,他沙啞出聲:「是,他是愛你的。」
「你不明白。」
「對,」秦衍有些疲憊,「我不明白。」
「是我害了他。」
秦衍說不出話來,他覺得自己像是一個站在岸上的人,看著另一個溺水,看著對方苦苦掙扎,卻無能為力。
傅長陵伸出手來,他握著秦衍的手,努力笑起來:「師兄,上一世我已經辦法了。他已經走了,我把它還給你好不好?」
秦衍垂下眼眸,傅長陵覺得有巨大的恐慌湧上來,他慌忙道:「師兄,你別害怕,我就是想對你好一點,我心裡好過一點,我沒有辦法,我真的沒有辦法,他已經死了,我……」
「你想要做什麼?」
秦衍抬起眼來,看向傅長陵,他問得認真。
傅長陵愣了,他呆呆看著秦衍,聽秦衍道:「你只是想贖罪,還是想要什麼?」
傅長陵張了張口,他還沒出聲,就聽秦衍繼續問:「你是不是想和我在一起?」
傅長陵驟然睜大了眼,秦衍看著他,在他出聲這一瞬,他從傅長陵的眼裡,看到了那麼微弱的、一閃而過的歡喜。
他說不出是什麼感覺,他好像找到了一根稻草,唯一能讓傅長陵上岸的,至少能在水面稍作喘息的稻草。
他說不出理由,也不明白自己為什麼這麼作想,可那一刻,他看著傅長陵一步一步瀕臨絕境,他真的希望,這個人能好好的,像以前一樣,開心一點。
於是他探過身去,靠近傅長陵。
他先是輕輕觸碰了他的唇,柔軟的觸覺傳來,他又再一次換了一個方向,再碰了一次。
傅長陵眼淚落下來。
只是他沒覺得苦,他看著眼前人,他就覺得有一種,難以言喻的溫柔,從這個人身上散發出來。
其實他也知道,秦衍不過憐憫。
可是這一份憐憫,於他而言,已是恩賜。
他看著秦衍笨拙地、帶著那麼幾分僵硬和羞澀的安慰他,他一把將人攬在懷裡,用手護住秦衍的頭,將他壓在了地上。
他吻著這個人時,覺得一切都不必再想,這個人無形給他張開了一張堅固又勞韌的網,將一切風雨遮擋在了外面。
他們似如交纏的藤蔓,互相依存,互相保護。
秦衍抬手輕輕拂過傅長陵背後的發,輕輕拍著他的背,仍由他親吻他的額頭,面頰,唇齒。
等了許久之後,兩人慢慢冷靜下來,傅長陵將臉埋在秦衍肩頭,低啞出聲:「謝謝。」
秦衍沒說話,只問:「好些了麼?」
傅長陵閉上眼:「我想同你在一起。」
秦衍頓住正輕撫著傅長陵背的動作,聽傅長陵低聲道:「我知道你現在不是喜歡我,你一貫心善,可是我會好好同你在一起。我會一直陪著你,有一天,你一定會再喜歡我的。」
秦衍沒說話,他靜靜看著上方,好久後,他才道:「好。」
「師兄,」傅長陵笑起來,他抬起頭,仿佛是又恢復了平日的神情,高興道,「你是不是答應同我在一起試試?」
秦衍見得他高興,不由得也笑起來。
「是。」
「那我能不能再親你一下?」
這話把秦衍問笑了,覺得此刻的傅長陵有些孩子氣,正要答話,就聽旁邊突然傳來一個女聲:「你們還沒談完啊?」
那聲音有些沙啞,似乎是一個老人,傅長陵和秦衍同時起身,傅長陵護在秦衍面前,冷聲道:「誰?」
墓室石門轟隆作響,帶著瀰漫的煙塵紛飛,大門緩緩大開。
然而大門大開以後,卻沒有人出現,秦衍皺起眉頭,傅長陵低聲解釋:「她離我們應當很遠。」
如果很近,早就該被他們察覺了。
說完沒有片刻,就見一個傀儡大笑著飛了進來。
這傀儡只有一個三歲小娃高,圓頭鐵齒,高帽紅衣,看上去十分兇悍。它懸在半空,尖銳笑道:「貴客稍等,我馬上就來。」
「越思南?」
傅長陵皺起眉頭,話音剛落,就見門口出現了一位紫袍女子,她周身攏在袍子之中,看不清身形,而後她抬起頭來,那傀儡瞬間乖巧無比,飛回她肩頭,坐在她肩上。
她緩緩步入屋中,傅長陵警惕又好奇打量著她,她一抬手,屋中便憑空出現了一張椅子,越思南走上前去,坐到椅子上,而後她抬手揭下了自己的帽子,露出她艷麗的面容。
相較於神識回憶里的少女,面前這個女人要成熟許多,眉眼都上了濃妝,看上去美艷而銳利。
因著那些記憶的原因,傅長陵對面前的人並無惡感,但是畢竟已經過去十九年,如今的越思南到底是個什麼人還不好說,於是傅長陵只能是保持著警惕,緊盯著越思南。
越思南往著旁邊扶手輕輕一靠,笑出聲來:「好久不見了,小長陵。」
傅長陵聽著越思南的問候,便知越思南是知道他進了藺塵的記憶。
他稍稍一想,便反應過來:「你故意的?」
「算是故意,也算無意。」越思南抬手溫柔摸著坐在她膝頭的傀儡的腦袋,「你到這裡,是我有意,但你看到的內容,便不是我有意,就能有的了。」
傅長陵不說話,越思南垂下眼眸:「既然一切你已經知道了,那麼也該知道,叫我什麼吧?」
傅長陵聽得這話,沉默片刻後,他笑起來。
「越姨。」
越思南輕輕一笑,柔聲道:「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