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9章 (已修)

  「我說話時,沒有顧忌明彥,」傅長陵提醒他,「明彥怕是聽出我聲音了。」

  「無妨。」

  秦衍淡道「他不會亂說。」

  傅長陵點了點頭,他抓著被子,沉默讓他慢慢緩了情緒過來,他抬眼看了一眼秦衍,有許多話想問,然而因為想說想問太多,竟都說不出來。

  他一貫擅長言語,卻在這一刻失了分寸。

  知曉往生花的來歷,對於他來說衝擊太大。他不知道秦衍為什麼要這麼做,為他這樣犧牲,他甚至都有了幾分不該想的念想。

  他想問問他,為什麼要做這些。

  又想勸勸他,其實不必做這些。

  他思來想去,秦衍就跪坐在一邊,靜靜抿了口茶。片刻後,他咽下茶水,開口道「你昏迷了兩天,該處理的事我都已經處理好了,你大可放心。接下來我們要做的,就是找到另外兩個氣脈封印,等封印好後,業獄一事,便算結束了。」

  「嗯。」

  傅長陵低著頭,應了一聲。秦衍喝著茶的動作頓住,似是猶豫了一下後,他抬眼道「有一事,我不知當不當問。」

  聽到這話,傅長陵不知道怎麼的,突然有生出了些許預感,覺得自己想說的那些話,想問的那些問題,或許就馬上就有歸處。他低著頭,輕聲道「你問吧。」

  「謝國主說的一界功德」秦衍抿了抿唇,「你為何會有一界功德?」

  「我曾同你說,未來雲澤會靈氣衰竭。」傅長陵看著張合著的小扇,低聲道,「在雲澤靈氣衰竭之後,我曾經想盡辦法,無奈之下,」說著,傅長陵笑起來,他抬眼看向秦衍,眼中帶了幾分無奈,「我只能以靈力續雲澤氣脈,可惜我雖乃渡劫後期,卻也只能支撐雲澤十年。我死之後,雲澤也不知道怎麼樣了。」

  雲澤靈氣枯竭一事,秦衍不是第一次聽聞,他上一次聽的時候,明顯反應大上許多,然而這一次,他聽完之後,到沒有太大的動作,低頭看著茶杯里漂浮的茶葉,神色平靜。

  許久之後,他才道「所以,你從未來而來。」

  「是。」

  傅長陵沒有遮掩,他看著前方,淡道「我乃重生之人,早已活過一遭。」

  秦衍得了這話,倒也沒有驚詫,他靜靜端詳著傅長陵,許久後,他緩緩站起身來,雙手放在身前,朝著傅長陵行了一禮。

  傅長陵愣了愣「你這是做什麼?」

  「君以命護雲澤,我乃雲澤眾生之一,當行此禮。」

  聽到這話,傅長陵不由得笑了,他看著秦衍,有些悲涼道「我救雲澤的時候,你可知你在哪裡,就對我行這大禮?」

  秦衍抬眼看他,傅長陵注視著他,聲音喑啞「那時候,我已把你殺了。」

  秦衍皺起眉頭,傅長陵不敢移開目光,他緊盯著他面上每一寸表情變化,聲音發緊「那時候你已經死了,是我對不起你,該道歉,該行禮的,是我,不是你。」

  秦衍聽著,短暫思索後,他終於道「所以,你一直跟在我身邊,為的就是這個?」

  傅長陵有些不明白,秦衍繼續解釋「你覺得你殺了我,對我有所虧欠,所以一直跟著我。」

  「我?」

  「那麼,你為何殺我?」

  秦衍詢問,傅長陵愣了,秦衍一方平靜從容的眼靜靜注視著他,只道「煩請據實以告。」

  「你」傅長陵在那樣的目光下,說不出謊話,只能道,「你後來成了魔修,殺了很多人。」

  「所以你殺我,乃順應天理之事。」秦衍接話,傅長陵一時哽住,說不出話來,便聽秦衍道,「既然如此,你有有何對不起我?」

  「作孽是我,為禍是我,我之結果,皆乃自取,你重生而來,見我又有何愧疚?」

  這些話都對。

  這些話,都是上一世,他無數次告訴過自己的話。

  秦衍的結果,都是自取,他沒有什麼錯處。可是當這些話再一次出現,當他知道這個人為他背負過怎樣的罪名,當他親眼看見這個人在萬骨崖中被十萬冤魂啃噬,當他知曉他曾一襲白衣,以身飼鬼,獨渡一國之恨,他再聽這些話,便覺這些話似如刀刃,刮在他的心上。

  「不是的。」

  他低啞開口「你不是這樣的人。都是因為我?」

  他說著,外面有雷聲響起來,秦衍靜靜看著他。

  傅長陵垂下眼眸,緊抓著手裡的扇子,艱澀道「都是因為我,你遇到太多不公了。你被冤枉,你在萬骨崖呆了一百年,你渡化十萬怨恨,誰都做不到在這種時候還能平常心。你墮魔這事,不能怪你?」

  「我是因為遇到不公,才成為魔修的嗎?」

  秦衍繼續追問,傅長陵沒說話。

  他不知道。

  關於上一世的秦衍,他到底怎麼成為魔修,他近乎一無所知。他從不知道他到底是怎麼成為的魔君,他做過的事,都是直到這一世,他才逐步知曉。

  秦衍看著他,平和道「這天下遇到不公的人很多,若是因為遇到不公絕望,便失了道心,那又怎能怪了旁人!」

  傅長陵發著愣,秦衍看著他,神色動了動,他沉默著,好久後,他才控制住聲音里的異樣,繼續道「你是位君子。」

  「因你心有道義,」他接著告訴他,「所以對殺我一事,耿耿於懷。我不知上一世我如何想,可是,既然是我守不住本心,我也做了惡行,那麼你殺我,便是天經地義,無需愧疚。相反,若我真走到那一步,你真殺了我,」

  他頓了頓聲音,緩緩開腔「我很感激。」

  傅長陵不說話,他呆呆看著被子上繡著的錦紋。外面傳來悶雷的聲音,混雜著淅淅瀝瀝的雨聲,仿佛一路落在兩人心底。

  秦衍看著他,片刻後,他放緩了聲音道「你也累了,先休息吧,明日我們啟程。」

  說著,他轉過身去,白衣在燈光中劃出弧度,他尚未提步,就聽身後人喃喃出聲「你以為,我為什麼用靈力續雲澤氣脈?」

  秦衍頓住步子,狂風突然吹開窗戶,夾雜著枯葉吹滅屋中燈火。閃電照亮夜空,將兩個人的影子映照在牆上。

  他們距離很近,但一個不回身,一個不抬頭。

  閃電過後,雷聲轟隆作響,在雷聲之中,傅長陵輕聲開口「那是因為,你死了。」

  「你死了,」他說著,內心得到了一種巨大的安寧,他低垂著頭,聲音平靜,「我家人死了,這世上所有我在乎的,在乎我的人都離開了。我獨獨活著,沒有意義。」

  「你殺了我家人,我恨你。」

  「這是應該的。」秦衍聲音喑啞。

  「所以我親手殺了你,於是我恨上了我自己。」

  傅長陵說著,捏緊了拳頭「如今重生回來,我見到你如今,我知道你上一世做過什麼,秦衍,我甚至連安慰自己的理由都找不到。」

  「你累了。」

  秦衍突然出聲,打斷他道「我先回!」

  「你聽著!」

  傅長陵一把抓住秦衍的袖子,他死死捏著手中那襲白色廣袖,沙啞著道「上一世,你喜歡我。」

  外面雷電轟隆,秦衍停住步子,沒有動作,他聽著傅長陵道「你在璇璣密境和我相逢,你救了我,我為了開璇璣密境陣法毀了金丹,於是你替我抵罪,你告訴別人璇璣密境陣法是你開啟的,然後你在金光寺上,被入骨釘定了一年。」

  「後來你去萬骨崖,為我取往生花,你一個人在崖底呆了一百年,渡化十萬陰魂。」

  「你喜歡我。」

  他聲音嘶啞,隱約帶了幾分顫抖「這麼喜歡我。可我不知道我什麼都不知道。」

  不知道他經歷了什麼,不知道他人生走到怎樣狼狽不堪的地步。

  他一件一件說著他所有知道的,關於他和秦衍的一切,他說著他在鴻蒙天宮出殯那日一杯酒,說著無垢宮那一盞刻著他名字的燈。

  他說了那麼多,秦衍只是低著頭,一直聽著。

  傅長陵說的每一件事……

  他知道的,他不知道的,他都記得。

  他本不想聽。

  他不想被人提起,這一段早該深埋的、忘記的、難堪的過往。

  可是他挪不了腳步,他像是被人施了定身的法咒,靜靜站在這裡,聽著當年那個人懺悔出聲。

  他不知道是在等待什麼,直到最後一刻,他終於聽到傅長陵低啞出聲。

  「我喜歡你。」

  他聲音很輕,夾雜在風雷聲中,近乎微不可聞。

  「我本不該說,這畢竟已經是上輩子的事。可是上一輩子,這一句話我說晚了,於是我們錯過了三十年。」

  「說早了或許也沒用,」傅長陵聲音裡帶了幾分自嘲,他抬起頭,看向那一直沒回頭的背影,沙啞開口,「可是我至少得讓你知道,我喜歡你,如果你願意,這世上所有事,我都願意與你一起走下去。」

  「當年的入骨釘,我願意陪你的受。」

  「當年的萬骨崖,我願意陪你下。」

  「當年你墮魔毀道,如果你告訴我,」傅長陵聲音哽咽,「我也願意陪你一起。」

  秦衍靜靜聽著,他看著前方搖晃著的枝葉,看著雨珠拍打在那枝葉上。他睜著眼,平靜開口「抱歉。」

  傅長陵微微一顫,他忽地就明白秦衍要說什麼,他捏著他袖子的手輕輕顫抖,隨後就聽秦衍道「我一個人慣了,並不需要別人陪。而且我想,」他放輕了聲音,「你這些話,也並非想說給我聽。」

  「你」傅長陵抬頭看他,面色驟變,「什麼意思?」

  「師弟,」秦衍聽出他聲音里的惶恐,可他卻還是實話開口,「你愛的那個人,是上一世的秦衍。」

  「而我不是。」

  說著,秦衍轉過身,靜靜注視他「我不會因為喜歡你,便為你去金光寺抵罪,也不會因為愛意,為你獨赴萬骨崖取往生花。你所感動的,你所愛的,都並非我之行為,我這一生,也都不會做這些。」

  「可你就是他」傅長陵提了聲,「你會經歷他所經歷的一切,你會做他所有要做的事,你……」

  「包括喜歡你嗎?」

  秦衍打斷他,傅長陵頓住了聲音,他呆呆看著秦衍,秦衍沒帶半點泥水,乾脆利落「可是,傅長陵……」

  他開口,音色清晰平靜「我這一生,都不會喜歡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