得了傅長陵這話,秦衍也沒有追問對方身份,只道:「可有把握?」
「有。」傅長陵點頭道,「不用擔心,他是個好人。」
秦衍聽到這話,皺了皺眉頭,他似是想問什麼,但最終還是收回了所有言語。
兩人一路回到吳府,誰都沒有說話。
傅長陵腦海里一直在想剛才人的模樣,那一雙眼睛。
真的太像了,像極了他少年時朝思暮想夢過的晏明。
他知道晏明在密境裡,但他也並沒有報太大期望,畢竟重來一世,或許有些事情就會因為他的重生而改變。沒想到晏明真的還在,而他也真的會遇到晏明。
再次遇到晏明這件事讓他有些情緒混亂,他回到吳府後,便同秦衍打了招呼,早早熄燈上榻。各自入睡。
但他並沒有睡著,他聽著秦衍的呼吸聲,在半夜裡拿出了那塊玉佩,摩挲著上面的名字。
看著那個名字,他就想起少年時的風雪,還有風雪裡那個人。
晏明是他少年時,第一個什麼都不求就對他好的人。
傅長陵想起那時候,唇邊忍不住有了笑意。
他記得自己那時候剛剛被後母背叛,墮入璇璣密境,又瞎了雙眼,於最艱難的時候被晏明所救。
剛被晏明救的時候,其實他很害怕,他不知道晏明會保護他多久,他從晏明口中知道這裡是璇璣密境。他雖然沒來過璇璣密境,但也聽聞過密境風險。晏明肯救他,他很感激,若晏明拋下他,他也無甚奇怪。
可想明白是一回事,人對一個絕望的未來,總是充滿擔憂。
於是那些時日,他盡他所能討好晏明,他努力幫所有能幫上的忙。
可當時他的確太廢物了。
他說不出話哄晏明開心,法力也十分低微。
他幫不上任何忙,於是他一直想著,晏明一定會拋下他,只是拋下他的時間,是一日,兩日,或是三日。
因為這個,他在夜裡總是輾轉難眠。
有一天夜裡,晏明突然問他:「你為什麼不睡?」
傅長陵正猶豫著要不要告訴他,就感覺晏明側過身,他拉住他的手,放在自己胸前,平穩問他:「你若擔憂什麼,可以寫在這裡告訴我。」
他握著他的手,傅長陵能感覺到他手上因長期練劍的繭子和手上如同霜雪般的溫度。
傅長陵輕輕顫了顫,然後他聽見晏明溫和道:「你別怕,你告訴我就是了。」
他沒動彈,好久後,他終於還是在晏明胸口,一筆一划告訴他:「你會扔下我。」
寫完後,他又補了三個字,似乎是寫好了自己的結局:「我會死。」
晏明沒說話,好久後,晏明平靜道:「我說過會護你出去,便不會棄你不顧。如果你是為此不安,大可不必。」
「我沒用。」
傅長陵又在他胸口寫:「我幫不了你。」
「沒關係。」
晏明平和道:「你不必幫我,你只需要做好你自己。」
「我救你,是我心中的道義,無需你做什麼。」
這是傅長陵一生都未曾聽過的話。
他在這雲澤最頂尖的仙門傅家長大,是傅家的長子,卻頂著個私生的身份。
他沒有母親,為了好好生存,體面的活著,他只能小心翼翼討好著他身邊所有人。他的父親,他的繼母,乃至他的弟妹、叔伯……
因為討好,他習慣了常年帶笑,那是頭一次有人同他說——你只需做好你自己。
這一句話出來,他有那麼幾分眼酸,又覺得狼狽,他垂下頭去,手還停在那個人胸前,他喉嚨哽得疼了,想說什麼緩解氣氛,卻發現什麼都說不出來。
這狼狽至極的時刻,晏明抬手放在他的肩頭,用再普通不過的語氣道:「睡吧,有我在。」
大約就是那一刻,少年情竇初開,生根發芽。
那天晚上,他沒有睡,他就一直等著,等到晏明睡熟,他顫抖著伸出手,小心翼翼摸在晏明臉上。
他摸過他的眼角,他的眉梢,他的鼻樑,他的唇,他的下頜。
他從他的指尖去描繪這個人,他想知道這個人的樣子,想在未來有一天,如果他們再相逢,他能一眼認出來,這個人是晏明。
從那以後,他開始不斷打探晏明的來歷,可晏明很少提及,他隱約說過自己的一些往事,但也並不足夠讓人知道,這個人到底是誰。
有時候他和晏明說起出去以後,晏明也從不接話。
他們在璇璣密境裡摸索璇璣密境的規則,那時候傅長陵還沒有後來的歷練,也沒有如今的運氣,兩個人像大頭蒼蠅一樣到處亂轉,除了打聽出一個月祭祀時無法參破規則就會死這一條以外,什麼都不知道。他們把整個鎮子遊走了許多遍,祭祀前幾天,秦衍終於找到了些線索,他搶到了一個法器,這個法器名為聚靈塔,可以給施法者提供源源不斷的靈力,短時間提升能力。
為了這個法器,他們被看管法器的人一路追殺出鎮,鎮外冰天雪地,晏明拉著他一路狂奔,跑到半路時,晏明突然把他往旁邊一推,他便抱著聚靈塔,一個踉蹌順著旁邊的斜坡滾了下去。然後他就聽見人追著晏明離開,他從冰雪裡爬出來,他覺得自己的四肢都被風雪凍住,他整個人都僵了,心也冷了。
他抱著聚靈塔,他覺得害怕,特別害怕。
這種害怕不是因為他看不到,不是因為他說不出聲,也不是因為他可能死在這片茫茫大地。而是因為,他不知一個人的生死,不知一個人的離開,不能為那個人的活著與死去做任何事情。
那是他第一次感覺到一種從骨子裡的無力,那種無力感讓他站起來,他爬上斜坡,然後趴在地上,一寸一寸摩挲過地面,順著他摸到的足印,往前爬過去。
他不知道他爬了多久,也不知道那路多長,他什麼都不想,也不敢想,他只覺得,如果他找不到那個人,就這麼一直找下去,找到他死為止。
於是他一面努力發出「啊、啊、啊」的聲音,一面摸索著往前,直到最後,終於有一隻手,突然握住了他的手。
那人好像已經被埋在雪裡,他的手硬得像石頭一般,握著傅長陵的動作,似乎都做得極為艱難。
然後他沙啞出聲,叫了一聲「長陵」。
傅長陵在短暫驚愣之後,連忙伸手去觸碰那人,他感覺到那人幾乎已經被雪埋住,慌忙伸手將雪扒拉開,然後將人從雪裡拉扯出來。
他不知道晏明受了多少傷,也不知道晏明到底是什麼情況,他只知道晏明身體裡真氣幾乎已經用盡,整個人軟軟靠在他肩頭,身體已經開始冰涼下去。
傅長陵慌忙畫了一個療傷陣法,讓這個人靠在他肩頭,然後手握著聚靈塔,從聚靈塔里運轉靈力一路輸送到晏明身體裡。
晏明一直沒說話,傅長陵也不知道對方到底是好還是沒好,他顫抖著身子,拼命給對方輸送靈力,直到對方的金丹再也無法容納下更多靈氣,他才終於罷休。
可這樣對方也沒有說話,也沒有醒來,他不知道怎麼辦,他沒有辦法。他費盡心機,最後終於力竭。
他什麼都做不了,於是他將晏明放下來,他就躺在他身側。
他拉著晏明的手,湊過身去,輕輕吻上了對方的唇。
晏明的唇很涼,但很軟。
當吻上他的那片刻,傅長陵突然覺得,這天地都安寧了。
原本疾風狂雪,可一切都緩慢下來。
雪花如絮如羽,溫柔又安靜鋪灑於天地,將方才所有打鬥、所有鮮血、所有絕望不堪統統埋葬,只留白茫茫一片。
而他們兩躺在血色的陣法裡,成為那天地唯一的顏色。
他拉著晏明,他親吻他,他第一次感覺到晏明的溫度,在冰雪裡,那一份暖被襯得炙熱到令人顫抖。
他的眼淚混雜著血落在那個吻里,讓那個吻帶著血淚的味道。
他看不見,他說不出,可那一瞬間,他突然覺得,哪怕生命到此便是盡頭,他也沒什麼甘心。
於是他忽然就明白了自己的心意,無人曾告知這是什麼感情,可他卻在那一刻,無師自通。
他顫抖著手,哽咽著將指尖落在晏明胸口,然後一筆一划,他寫在他心上。
「晏明,我喜歡你。」
「晏明,傅長陵,想同你在一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