傅長陵的呼喚,從水聲中一路傳遞,落到秦衍的耳中。
那一聲喚很淺,似乎是從極其遙遠的地方傳來,秦衍覺得似乎有些熟悉,又全然想不起來。
是誰……
秦衍緩慢張開眼睛,就看見一個青年站在水柱之下,朝著他伸出手來。
「師兄……」傅長陵哽咽出聲,他看出秦衍眼中全然陌生的情緒,他語調里忍不住帶了幾分顫抖,「我是長陵,傅長陵啊。」
秦衍在水中靜靜看著傅長陵,他張開口,用生澀的聲音喚出他的名字:「傅……長……」
話未說完,傅長陵就感覺到極其強勢的靈力猛地灌入房間,將他的神魂瞬間逼退,傅長陵睜開眼睛,入目又是乾坤城上漫天飛雪。
而無垢宮內,秦衍念出最後一個「陵」字,便又沉睡下去。
等秦衍沉睡下去之後,江夜白的身影出現在房間之中,上官明彥和從業獄中出來的魔使明修跟在江夜白身後,三人一起走到秦衍身前,明修立刻上前去,用神識在水柱上探查了一圈後,皺起眉頭來:「傅長陵讓他醒過一次。」
「會怎樣?」上官明彥皺起眉頭,明修遲疑了片刻,緩慢道,「可能會記得一些有關傅長陵的東西。魔尊,」明修說著,抬頭看向江夜白,還是規勸道,「您何必如此複雜,要改變的感情?直接讓他把所有事忘了,不是更好?」
「若是如此,」江夜白看著水柱里的秦衍,緩慢道,「他的修道之路,怕就要走到頭了。修道本就是悟心,他沒有記憶,一切都得重頭再來。」
「那改了他的感情,」上官明彥神色複雜,「他就不需要重頭再來了嗎?」
「他本就修無情道,」江夜白注視著秦衍,「無妨。」
說著,江夜白回過頭去,看向明彥:「傅長陵現在在哪裡,找到了嗎?」
「未曾。」
上官明彥恭敬道:「現在還在搜尋,只知道他應當是在一個叫乾坤城的地方,但乾坤城的具體位置還在查探,應當是建在一個天生的隱地。」
「先找吧。明修,」江夜白轉頭看向一旁正專注給秦衍檢查身體的明修,聲音平淡,「晏明什麼時候能醒?」
「十日後。」明修應答出聲,「他應當就能醒過來了。」
「那就定在十五日後吧。」
江夜白閉上眼睛:「吩咐下去,將各大宗門的人抓到無垢宮來,十五日後,歲晏魔君冊封大典,就用這些宗門之人作為祭品,助晏明進階。」
「魔尊,」上官明彥聽到這話,猛地抬頭,皺眉出聲,「晏明道君所學乃雲澤再正統不過的心法,業獄的心法……」
「可以學。」江夜白斬釘截鐵,他睜開眼,轉頭看向上官明彥,「你要記住,我是業獄的人,他是業獄的人,你,也是業獄的人。」
上官明彥渾身一震,片刻後,他低頭啞聲回應:「是,屬下銘記。」
得了上官明彥的回應,江夜白沒有回話,許久後,他有些疲憊道:「散了吧。」
江夜白和上官明彥等人交談時,無垢宮的侍從開始清理傅家的屍骨。
在他們觸碰到傅家弟子屍體的那片刻,傅家人的身體瞬間化作了金粒,消散在了空氣中。
那些金粒隨著風一路飄揚,緩慢來到乾坤城,傅長陵就站在高塔之上,感覺一種無形的天道之意縈繞在風中,緩慢融入他的身體。
傅玉殊坐在房間裡,看著滅盡的傅家魂燈,好久後,他抱著劍,閉上了眼睛。
蘇問機一步一步走上高塔,來到傅長陵身邊,傅長陵閉眼悟道,蘇問機含笑開口:「你的仇報了,傅鳴嵐帶著傅家弟子獨闖無垢宮,都死了。」
「我知道。」
「道君,」蘇問機雙手搭在青竹仗上,「還要去救阿衍嗎?」
傅長陵聽著這話,他轉過頭來,看向蘇問機。
「你既然來了,必然有辦法阻止我。」
「我有什麼辦法能阻止道君呢?」蘇問機笑起來,「我不過是讓道君思量而已。」
說著,蘇問機揚起頭來,他仿佛能看到什麼一般,突然道:「道君可知,您與阿衍為何會來到這個世界?」
「你果然什麼都知道。」
「我八歲那年,得到了天命眼,看到了雲澤的結局。而我不僅看到了結局,還得到了一道命令,那個命令,是未來的我給我自己的。」
「他說,你身負兩界功德,所以可以跨破此界的限制,讓我召喚你。八歲的我其實並不懂未來的我在說什麼,我只能是把我所看到的,所聽到的,所知道的,一一告訴我的父親。」
「那天晚上,我父親一夜未眠,後來蘇氏下了一個決定。」
「蘇氏決定遵從我所看到的,開啟召喚陣,召喚你們回來。可召喚兩個已死之人跨越兩界,這需要付出的代價太多了。」
「什麼代價?」
傅長陵轉眼看他,蘇問機看著遠方,好久後,他笑起來:「我就記得那天,我母親,帶著蘇氏三代弟子,都在陣法里。」
「然後他們一個個倒下,血浸透了我的衣服。我看不見,就感覺有什麼濕潤了我的衣角,然後我爬過去想找我母親,等我摸到她的衣衫時,她已經不會說話了。」
「我就抱著她,我一直哭,我問父親,為什麼,父親告訴我,為了讓更多的人活下去。」
「兩界之爭,早已無關對錯,只是每一個人,都在拼命活下去。道君,」蘇問機抬眼看著傅長陵,「不是我不想去救秦衍,可是你要知道,從你們來到這個世界,到我站在這裡,我們踩著的,本就是一路屍骨。我不能辜負了犧牲的人,而道君,你要辜負這些人嗎?」
傅長陵沒說話,他注視著蘇問機,蘇問機少有失去了笑意:「只有你和秦衍活著,甚至你們都已經死去的雲澤,是道君想要的世界嗎?」
「其實我不明白。」
傅長陵聲音裡帶了不解:「為什麼會走到這一步?」
蘇問機聽著傅長陵的話,他笑起來:「誰又知道呢?」
「業獄到底是怎麼來的?」
傅長陵冷著聲,蘇問機緩了片刻,慢慢道:「三千年前,因心法不同,仙魔大戰,葉瀾戰勝魔尊之後,將一界分為兩界,仙道生於雲澤,魔修驅趕至業獄。」
「魔尊為保自己的子民,自願被封印沉睡,同葉瀾約定,業獄願用靈氣幫助雲澤復甦,於是留了四條氣脈封印,供由雲澤抽取靈氣,時限兩百年。約定兩百年後,關閉四條氣脈,兩界自此隔絕。」
「然而一百年後,葉瀾去世,他將氣脈封印關閉口訣交給了自己的弟子孤鴻子,要求孤鴻子在一百年後關閉氣脈。」
「孤鴻子沒關。」
傅長陵瞬間反應過來,蘇問機輕笑出聲:「一百年後,雲澤靈氣復甦,開啟修真盛世,孤鴻子看一片欣欣向榮,為雲澤著想,他和當年的高階修士一起決定,隱瞞氣脈之事,不關閉四條氣脈。」
「三千年,足夠一個人輪迴轉世好幾次,也足夠刻意掩藏的歷史被人徹底遺忘。」
「久而久之,大家甚至忘記了,有一個地方,叫做業獄。」
「所以,雲澤靈氣枯竭,早已不是一朝一夕的事。」傅長陵喃喃出聲,蘇問機嘆了口氣,「大概吧。」
「可是,又能如何呢?」
蘇問機抬起手來,接住飄落的雪花,雪在他手心融化:「於天道而言,眾生皆為螻蟻,哪裡來的正邪善惡,只要能活下去,那就已經是大善了。」
傅長陵回不過神,蘇問機輕握住手心:「所以,道君可做好決定了?」
傅長陵沒有說話,他眼前是傅鳴嵐最後的畫面,是傅家弟子趴在無垢宮長階之上化作金粒的畫面,是雲澤最後十年,草木凋零,滿地白骨的畫面。
蘇問機含笑站在他面前,他不由得想起上一世的蘇問機,周身氣運,身如青松披雪,笑若朗月清風。
上一世的蘇問機母親是否在世,上一世的蘇氏最後剩下多少人?
傅長陵不知道,可他清楚知道有一點蘇問機說得沒錯。
他也好,秦衍也好,江夜白也好,他們之所以可以站在苦海之上,是因為有人在他們腳下,用白骨搭建出了浮船。
他想任性一點,想說他要去救秦衍,可張口那一瞬,目光里所看到,卻是秦衍在水柱中張開那一雙眼睛。
哪怕無悲無喜,卻仍舊讓人清晰感知到他目光中的含義。
他的師兄,他的秦衍,永遠不可能允許他,為了一己私慾枉顧眾生。
傅長陵深吸了一口氣,終於轉身:「我會儘快參悟,在此期間,能救多少人,救多少人吧。」
風拂過傅長陵黑色繡金色雲紋的廣袖,他重新回到悟道塔陣法中央。
而後他閉上眼睛,試圖去感受這天地靈氣運轉的方向。
所謂參悟天道,本質是在於觸碰這個世界的運行法則,若是能搞清楚這個世界的運行規則,便能突破飛升,將天道為己所用。
如今江夜白本還是距離飛升一步之遙,哪怕是他上一世全盛時期,也未必能與其抗衡。而業獄之門如今也已大開,若江夜白尋到乾坤城全力攻城,雲澤便連最後一塊陣地都留不住。
蘇問機說得沒錯,如今雲澤最後的希望,只在於他。
他已是渡劫期,若能參破天道,將天道為己所用,才能到達當年葉瀾的境界,再一次將業獄之人驅逐回業獄。
傅長陵閉著眼睛,儘量感受著這世間萬物的每一個動作,他往廣闊的天空而去,探索星辰之中所對應的命運軌跡。他一次次感悟,卜算,推演。
而這個時候,江夜白的指令已經落下,無垢宮開始四處抓捕修士,築基以上修士都是他們的獵物。
如今還流落在外的修士,都是已經被放棄的普通修士,他們天資普通,修道一途沒有什麼未來,掌門師兄都已經進入乾坤城庇護,他們便成了魚肉任人宰割。
好在謝玉清領了一隊自願出乾坤城的人,在外指揮著,領著這些普通修士組成隊伍,一路逃竄。
乾坤城不收他們,謝玉清就自建城池,誓死抵抗。
無垢宮的魔修本欲組織起來進攻謝玉清的城池,但這事兒傳到上官明彥耳里,上官明彥站在無垢宮長廊之上,眺望著遠方,許久之後,他平淡道:「繞開謝玉清。」
如今江夜白忙著修復神魂,無垢宮實際掌權人就是上官明彥,上官明彥這樣說,大家也不敢再言。
於是謝玉清的城池,就成了普通修士最後的避難所。
十日過後,一道華光從無垢宮沖天而起,隨後就聽江夜白的聲音從遠方傳來。
「天道有序,貴在丙戌,吾徒晏明,年近弱冠,明日晨時,特設封使大典於無垢宮,皆時以雲澤螻蟻性命數萬,助吾徒得步渡劫,特邀華陽君親臨無垢宮內,掃榻備席,以觀盛典。」
傅長陵猛地睜開眼睛,盤坐在陣法邊緣的蘇問機也隨之睜開,平靜提醒傅長陵:「道君,靜心。」
傅長陵抿緊唇,轉頭看向無垢宮的方向。
蘇問機皺起眉頭,提醒道:「道君,合眸。」
傅長陵逼著自己轉過頭去。
他逼著自己冷靜,逼著自己低頭。
如今最重要的就是儘快參悟天道,他能參悟天道,一切才迎刃而解。
可是他還是冷靜不下來,他的手忍不住發顫,蘇問機見他的模樣,抬手按在陣法之上,清心訣從陣法之上浮現,蘇問機聲音平穩:「道君,他們如今的目的,就是逼您出去。」
如今的傅長陵不過渡劫,他出去,江夜白便可以將他直接在幼苗時斬殺。
失去了他,雲澤便再無可與江夜白抗衡之人。
「我知道。」
傅長陵低啞出聲,他任憑那些清心訣鑽入他的身體,對抗他腦海中那些翻滾的記憶。
他記得秦衍當年站在無垢宮,當著歲晏魔君的模樣。
他也記得秦衍在他面前,手剖情根的神情。
其實他知道,秦衍當年之所以選擇死,不僅僅是因為生無可戀,還因罪無可償。
秦衍這樣的人,怎麼容得了自己真的成為一個魔修?
當年為了雲澤迫不得已,他尚且如此自責,今日若是為了突破,無論以種理由伐害了他人性命,秦衍都容不下自己。
他若不去無垢宮,不去救秦衍,那未來無論怎樣,秦衍都再也回不了頭。
以數萬修士性命突破,天道容不得他,仙道容不得他,就連秦衍自己,怕也容不得自己。
江夜白為了業獄,舍了秦衍。
而如今他為了雲澤,也要舍了秦衍嗎?
意識到這件事的那一刻,傅長陵茫然抬頭。
「我得去救他。」
傅長陵站起身來,他看向無垢宮的方向,喃喃出聲:「他師父已經舍了他,我不能舍了他……」
蘇問機不說話,傅長陵步履踉蹌,朝著悟道塔大門一路狂奔而去,當他打開悟道塔大門時,狂風帶著刺骨的寒意卷席而入,吹得他衣衫翻飛。
而後他就看見,乾坤塔外,所有修士站在外面,他認識的,不認識的,滿城修士站在街上,仰頭看著高塔上的他。
「你可以走。」
蘇問機跪在遠處,神色不動:「當你走出去那一剎,他們也不留。」
話音剛落,傅長陵就看到所有修士拔出劍來,抵在自己脖頸上。
「蘇氏用了這麼多人命和我飛升的希望,為了讓你和秦衍回來。」
蘇問機說著,支撐著自己站起來:「雲澤用了那麼多修士一生心血,修建了乾坤城和悟道塔,為了讓你感悟天道。」
「傅氏用了滿門性命,讓你得以恢復滿身氣運,成為最接近天道之人。」
「如今你可以為了一個秦衍離開,」蘇問機抬手指向塔外,「只要你願意看著門外那麼多人為你而死,你不在夜裡一夜一夜夢回今日,你願意看著雲澤因你覆滅,那你可以走。」
「你逼我。」傅長陵捏緊拳頭,蘇問機聽到這話,少有失態,大喝出聲:「是你在逼我們!」
「誰沒有親人?誰沒有愛人?誰沒有一個想要他活下來的人?秦衍是你的愛人,也是我的朋友!」
「可這不是你我任性的理由。」
蘇問機踏入陣法之中,陣法內符文金字盤旋在他周遭:「你是葉瀾轉世,你是命定之人,你是唯一能救雲澤於水火之人。傅長陵,你的命不是自己的。」
「你此刻過去,你要就秦衍,可你想過,他願意讓你救嗎?」
「如果你救了他,因此出事,雲澤因此陷入絕路,傅長陵,你覺得他是願意死,還是願意背負雲澤而活?」
傅長陵愣了愣站在原地。
他呆愣好久,緩慢轉過頭去,看向無垢宮方向。
「可是……」傅長陵哽咽開口,神色茫然,「可是……我已經看著他死過一次了……」
當歲晏魔君,手染鮮血,滿身罪孽,再無歸途。
他已經看著秦衍走上這樣的路,走過一次了。
蘇問機沒有回話,他面露悲憫。
傅長陵站在原地,舉目而望,他曾經認識的人,都跪在塔下。
一面是所謂的雲澤蒼生,一面是被辜負兩世的秦衍。
他不知前路,不知何方。
便就是這一刻,整個乾坤城被人狠狠一撞,所有人下意識回頭,隨後就看朱紅色的山門轟然倒下,謝玉清手提長劍站在山門前。
「傅長陵!」
謝玉清仰頭,看向高處的傅長陵,傅長陵愣愣看著謝玉清,就看謝玉清目光沉凝如劍,直直看著他:「還不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