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1章 霧詭月朦百物語(2)
月光照在楚衡空的頭頂,讓他有了一絲涼意。月光之外全是一片漆黑,但他能感受到聽眾們暗中投來的視線。
在這樣的環境裡,講故事的人總會有些壓力,因為絕望曠野里沒有光火,對著一片黑暗開口,
活像是在對鬼魂談笑。
他是個殺手,本業就不是講故事,腦中更沒什麼稀奇的點子。於是他仿著從前茶館裡客人閒談的口氣,不急不忙地開口:「我提供個小段子,全當打發時光—.」
茶餘飯後,酒飽飯足,老少爺們剔著牙談天說地。身旁的人和報紙上的人,沒甚意思,有意思的人,卻在長街短巷上,市井旮晃里。那是賣茶湯的楊,是刷白漆的李,是捏泥人的張。有手絕活、有個性子,便是百姓口中一「奇」,與眾不同,便津津樂道。
今日說的奇人,不在天津衛里,卻要遠渡重洋,跑到美利堅的紐約城去。他被人們稱作「速遞客」,是個專業送東西的跑腿夥計。
大都市人多工忙,人們連下館子的時間都捨不得,抽三十秒打個電話知會飯店,讓跑腿的打包送過來,都是難得的奢侈時光。但無論中外,人到底愛吃熱乎的,等半天送來一看菜都涼了,那叫一個掃興。跑腿夥計的小費決計想要了,遇到那脾氣差的,說不得再浪費珍貴的一分鐘,打電話給飯店劈頭蓋臉罵上一通。
無論做菜的送菜的還是吃菜的,遇見這事都得罵上一句倒霉。知道多的,還多嘆一句:早知道請速遞客了!
速遞客原本是個送披薩的,後來有了名氣,其他店也找他幫忙。他是個亞洲來的小伙子,送餐送得又快又好,飯館交過來什麼樣,送到客人手裡溫度都差不了多少。他每每都能讓顧客吃上熱乎的,但他最絕的一次卻不是送熱菜,而是送的菜夠謝。
那次布魯克林75號警局分局停電了,34度高溫把條子們熱得跟蒸豬似的,剛升官的分局長大手一揮,自掏腰包,請全局上下吃冰激凌解暑。整三百來號冰激凌的大單子,把店員急得是直冒汗,
貨太多不好送不說,當天的大道堵得水泄不通,塞再多的冰袋,等送去也早融成糖水啦。
掙錢多少是事小,觸阿sir霉頭事大。這片區治安不好,條子們脾氣也差,跑腿夥計們精得很,沒一個人願接這倒霉單子。眼看時間不多,警局的單子要砸了。店長實在沒辦法,打電話找速遞客求助。問半小時內送去,你行嗎?
行。小伙子說。
沒多久,速遞客到門口了。沒見騎車,戴一鴨舌帽。店長正跟阿sir解釋呢,您要得太多,咱這兒做一批送一批慢慢來。打完電話一抬眼,人和裝冰激凌的大箱子都沒了。店長跑出門外,街上仍是堵死的車流,小巷裡沒個人影,那箱子大得能把客車后座塞滿,這麼個玩意怎麼能蒸發了?
店長里里外外跑了一通,連個影子都沒找見,心想這回是完蛋了。誰料回到門前一看,速遞客和空箱子又回到店裡,店員們都開始裝第二批了。小伙子不聲不響拿出手機,亮著五分鐘前拍的照片:條子們一邊擦汗一邊拿冰激凌。這就是為了告訴他瞎操心,東西明明白白送過去了,沒丟沒化。
一個箱子一百多個冰激凌,一來一回十分鐘。半小時剛好三百多個,就這麼著準點全送去了。
等送最後一批的時候,店長正事都不幹了,掛一望遠鏡在門口猛看。他總算見著是怎麼回事了:速遞客單手就將那大箱子拎起來,猴兒似的踩著牆壁竄上房頂,走直線跑過去的!
一幫人服得不行了。這一單子送完後,店長二話不說掏了一百美金的小費,他那摳門出名的太太都沒聲,覺得該!但速遞客從不收小費,他堂堂正正賣力氣賺錢,有自個的規矩。一單該是多少是多少,多收一個子兒也不像話。
速遞客死活不多收,可真按距離算,跑這麼一單才十美金,店長覺得要這麼辦事兒,更不妥當。他左瞧右瞧,見櫃檯里還剩下點冰激凌。
過了一會,速遞客握著個四個球的甜筒,兜裡帶著十美金揚長而去。
「」..—又過了幾年,速遞客另有遭遇,到大企業幹活兒去了。冰激凌店倒一直開著,偶爾他路過布魯克林,還去店裡買個甜筒。」楚衡空合掌,「第二個故事講完了,我是楚衡空。」
啪搭啪搭,暗中傳來木棍移動時摩擦地面的聲響。下一個故事還沒開講,這時候說話不犯規矩。怪物們竊竊私語。
「好久沒聽這樣的了。」「有點兒意思—————」
「挺新鮮嘿。」
也有怪物不滿意:「這活兒是個升變者都能幹呀。」
「這話說得,你當年干巧手時樂意去跑腿吶?」沃夫卡出言擠兌。
「你記錯了,我以前是基石。」
「好嘛,您更沒用。」
「去你的!」
談笑打趣著,陰森沉悶的氣氛倒消去不少。姬懷素用手肘戳戳搭檔,笑聲賊兮兮的:「你以前還送外賣吶?」
「那活兒掙得挺多的其實。」楚衡空說,「我轉行時快贊夠錢買房了。」
場地再一次開始轉動,參加者們紛紛聲。下一位被月光照到的是那個肉泥似的怪物,它語氣陰沉沉的,卻講起一個諧謔的故事,說的是一個肥胖男人在馬戲團中的種種趣事。
肉泥怪物把故事講得很差,快活的故事被說得死氣沉沉,像是奔喪。這個故事沒得到多少人的認可,月光又照向與樹融合的人,它開始講述關於食人樹林的怪談—
時間一分一秒過去,快活的故事少之又少,大多故事都透著古怪的味道。月光的輪轉之下,氣氛又恢復到剛開始時,快要讓人喘不過氣。直到月光照向眼魔,凡德興致勃勃地起身,一拍草墊:「嘻,終於到我了!我便不會讓你們失望呀!」
與此同時,沙海上方。
茫茫無際的白色沙海間,走著一瘦一胖兩個黑影。
瘦的那位穿著帶兜帽的黑衣,兜帽陰影下的臉又被金屬面具覆蓋。他其實不算瘦,身形稱得上健壯,只是走在同伴身旁,就未免顯得瘦弱。他的同伴身寬一米五,身高兩米,整個人就與他的臉一般方正。
方臉男人叫做落魂,手裡握著本小書。他用粗大的指頭翻著書頁,嘆了口氣:「夜行先生。您這樣大的本領,何必來幹這檔子活。有我一個很足夠了。」
「工作沒有貴賤之分。」夜行說。
「人有。」
「都是敗者,更無分別。」
「也是啊。也是啊—————」落魂百無聊賴地說著,「您走得太快了—————-現在,百物語還沒結束吧。讓我們慢些吧。」
兩個男人都放慢腳步,慢慢走向通往幽谷的沙漩渦。他們帶著夢之王的授意,要來完成一件例行該有的任務。
海底幽谷,百物語會場。
月光晃動間,一個個故事流水似得走下去。楚衡空靜心聽著,已理清這活動的意義所在。
怪物們講述的故事分為兩種,一種是他們自已想出的「新故事」。這些故事不論是何等題材,
都被消極與絕望深深渲染,仿佛創作者自己寫著寫著都要哭泣起來。此等強顏歡笑的故事,自然怎也稱不上有趣,聽來味同嚼蠟。
第二種,則是與他們的外觀有極深關聯的故事,就如沃夫卡說霧中野獸,樹木人講食人樹林。
這些故事感情充沛,說來繪聲繪色,可除了新人也少有人給予好評。因為那就是噩夢的內容,怪物們夜夜都見到噩夢重現,誰又願意去再聽一次?
講故事的人雖多,值得一聽的故事卻太少。所以到了後來,沒幾個怪物有講故事的興致,月光就反反覆覆在他們三個新人身上打轉。姬大隊長的洄龍城探案講了五回就沒墨了,到後來開始編「寶X夢大冒險」,楚衡空自己也沒好到哪去,挑著經典故事講了十來回三國演義。
好在還有凡德在。廢話簍子到這地方可算派上用場,一肚子故事大甩賣似得往外倒,從古卷典籍講到鄉土人情,從英雄傳說講到怪談詭話。單凡德一眼就貢獻了超過30個故事,把一幫怪物聽得那叫一個如痴如醉。
眼下,活動已近尾聲,第99個故事又到了凡德頭頂,有怪物悄悄送來一碗水給它潤嗓子。眼魔了口水,講起關乎惡魔的怪談:「這一回啊,咱別得不說,就說那虛像之海里的彎彎繞繞。大傢伙都知道,惡魔總得憑依契約者才發揮力量。可傳說有個可怕的大惡魔,卻把契約者當做食物,凡是與它簽訂契約的人,沒有一個得到好下場———·
寥寥數語間,眼魔描繪出一個可怖的惡魔形象。它住在沉動界的最底層,最深最深的海眼裡,
它披著世上最威嚴的皇袍,那袍子由數不清的面孔縫成,正是曾與其簽訂契約的愚者的末路。據說,它就是海中萬物的主宰,混沌之地的君王。它雖身在海底,卻掌控著世上的一切-——
「」..——當它離開海洋時,整個沉動界都將天翻地覆!」
凡德講得搖頭晃腦,把水喝乾淨了。它胡亂拍打著觸手,說話聲音忽高忽低,竟像是喝醉一樣。
「這個故事就—·君王這是能講的嗎?」凡德喃喃自語,「好像不行——說多了———·清除一下,刪一下記憶—.—.刪—.」
「剛剛——-講了什麼來著———·總之結束了。」凡德說,「第99個故事講完了!我是凡德。」」
暮色在它的眼中閃爍片刻,凡德趴在草團上,又成了那副沒精打采,糊裡糊塗的樣子。姬懷素摸著黑把它揪起來,拋到搭檔手裡。
「凡德狀況不太對。」她小聲說。
「它這兩天一直不太好—····得想個辦法。」
楚衡空把耳塞摘下來。兩人都沒細聽凡德的最後一個故事,因為涉及海洋的怪談不管是真是假,都不是他們這層級應該接觸的信息。凡德開始管不住嘴了,這絕不是個好兆頭。
好在百物語總算到了該結束的時候。最後一次旋轉後,月光照在了沃夫卡的右手邊,那正是先前隊列的最後一人,那個無聲無息混入的大傢伙。他的塊頭實在很大,哪怕坐在月光下也看不清晰。他低沉地笑著,說起最後一個故事。不知怎得,楚衡空覺得他的聲音似曾相識。
「很久很久以前,有一顆孤獨的星星。
星星想與他人攀談,卻無人可理解它的言語。
它在黑暗深沉處長久地呼喚,渴求陪伴它的生命。
很久很久以前,有一個吝嗇的老人。
老人坐擁萬千財富,卻不願與旁人分享一毫。
它在幽靜深空中長久地尋覓,尋找秘密的藏寶地。」
「有一天,老人遇到了孤獨的星星。
星星十分高興,因為它終於與他者遭遇。
它看著老人埋藏寶藏,越發不解與迷離。
老人啊!你的寶物雖多卻只有一人獨享。
缺少了旁人的陪伴,你又怎能得到快樂?
老人嘗試拿出財寶,贈與渴求的貧與弱。
人們感激他的慷慨,登上星星陪他過活。」
說故事的人輕輕拍手,不同的聲音一齊出現,整齊有序,猶如唱詩班的童聲齊唱。
「吝嗇的老人收穫了快樂,
孤獨的星星得到了幸福。
少了分享,萬千財富終是塵土。
沒了友愛,再是強大也將孤獨。
許多的生命因愛登上星星,
愛讓孤星成為美麗的月亮!」
合掌聲齊齊響起,合唱里滿是歡笑。黑色的月光溫柔地撒下,照亮講述者的全貌。他是個鄉紳打扮的富態老人,身子大得要由十人手拉手環繞。他的腦袋頂著洞頂,後背靠著半個沙洞,常人在這大物身旁,才與他的鞋底一般大小。
老人垂頭望著楚衡空,笑容親和又慈祥「第一百個故事結束了。」他說,「我是善施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