為了讓聞煜回家時就能享受到溫暖,方婉靜下樓前,還貼心地替他開了地暖。
三人進屋時,屋子裡飄著一股山藥豬骨湯的醇厚氣味,聞得人飢腸轆轆,但現在,沒人有興致去吃。
方婉靜同手同腳地坐到了沙發上,雙眸沒有聚焦,愣愣的,不知道在想什麼。兩個大男生牽著手從門外進來,站到她面前,目光平直。
「你也不用這麼拘謹,」方婉靜倏地回神,神色頓時變得複雜,「該放書包脫外套就去,我也沒有想要責怪你。」
她根本沒有立場。
依稀記起剛和聞自明在一起的時候,聞煜還沒發育,小小一個人,卻穩重得不像個孩子。
他會彬彬有禮地在方婉靜到家後主動打招呼,和聞自明結婚前喊她「阿姨」,婚後就是「媽」,改口改得毫無心理障礙。
一開始方婉靜真被他騙到,以為帶這個孩子會比較容易,後來才發覺不是——聞煜整個人就像裝在既定框架里的美術品,連匯報學校里發生的事也有固定格式。
今天學校發生了(_____),需要(爸爸/媽媽)在(____)日(____)點到學校處理,時長約(____);
因(____)原因,明日需要交(____)錢,(自己帶去/轉帳到帳戶xxx)即可;
除了這兩點之外,他並不因其他事由打擾長輩。
許多年過去,小豆芽進入青春期,抽條長個,一晃眼就成了一米八五的大男生,那副仿若「社會精英」的穩重樣卻絲毫未變。這些年方婉靜一直很省心,同時也很費心。
那種……費盡心思也走不近他的無力感實在有點沉重。
她總覺得聞煜身上像是缺了什麼。
直到此刻,方婉靜抬眼,看著兩個孩子沉默地摘下書包,脫下外套,穿著類似的毛衣手牽手重新站到了她面前,終於一陣恍惚。
她想起來缺什麼了,是……煙火氣。
這一刻聞煜輕微晃動的眼底閃過的那一絲不安才終於讓他看起來更像個十八個孩子,而不是在商場上摸爬滾打多年的企業青年高管。
框架里的美術品終於從展櫃裡走了出來。
在心底潛藏多年的疑惑忽然連接到一起,她冷不丁注意到,那個男生身上那件毛衣似乎也是聞煜的。
聞煜這孩子,看上去毫無問題,其實毛病奇多,方婉靜至今只被允許替他打掃衣櫃,像什麼參考下今天穿什麼、添置衣物、臨時借一件外套來披……這些事均不被允許。
可是發生在這個男孩子身上,一切似乎又很自然。
「你叫……傅予寒,對吧?」她花了一點時間想起這個名字。
「是的,阿姨。」
「你們這樣……」她看著兩人牽著的手,「多久了?」
「沒幾天。」傅予寒說完,朝身邊的聞煜看了一眼,對方垂著眸,似乎在想事,於是他繼續回答了下去,「不過認識兩年半了。」
「兩年半……剛上高中的時候嗎?」
「對。」
「那時候他不在這個學校吧,怎麼認識的?」
「我有幾個初中同學在一中,跟聞煜同班。」
「……這樣啊。」方婉靜想了想,「我其實不太了解同性戀,你們是……天生的?還是看了什麼東西……單純地覺得這樣有意思?」
對於不了解的人,特別是一個長輩來說,方婉靜這樣問已經能算儘可能客氣了,傅予寒覺得。
從小到大他見過很多恐同的人,罵一句「變態」都算是輕的。
然而從進門起就始終沒說話的聞煜因為這句問話忽然抬起了眼,眼神冷淡,充滿了敵意與壓抑的怒意:「方阿姨,你想罵我或是告訴我爸我都可以接受,但你不可以質疑我們之間感情的純粹程度。」
「煜哥。」傅予寒輕勾唇角,微涼的指尖撓過他的手心。
於是方婉靜就看到,那個不好相與的大男孩在這簡短的兩個字里安靜了下來。
真是奇事,大概人活久了什麼都能見到。
傅予寒就有耐性多了,雖然他說話時語氣淡淡的,像數九寒天的冰,不過方婉靜還是本能感覺到這個男孩子的脾氣比聞煜好一些。
「阿姨,我是天生的。我們認識兩年,但之前沒有那麼熟悉,這次他轉學過來,我們才有了比較多的接觸。」傅予寒想了想說,「很難說我是從哪一秒開始喜歡上他的,但我想告訴你的是……我很認真,不是因為好奇或者好玩,純粹就是因為我喜歡他,所以跟他在一起。」
聞煜倏地轉過頭。
傅予寒的目光平靜極了,嘴角含著一點若有似無的禮貌笑意,態度再自然不過。
沒有含羞,只有坦誠。
因為喜歡,所以為了對方,無所畏懼。
在這樣的傅予寒面前,聞煜忽然為自己的怯懦而自慚形穢。
「我也是天生的,」他看向方婉靜,下意識地攥緊傅予寒的手,「我先動的心,我勾引的他,跟他沒有關係。無論你想做什麼都行,沖我來,但醜話我說在前頭……我不會和他分開的。」
「你就這麼確信?」方婉靜有些意外。
「因為我答應過他,我不會再放開他了。」聞煜側頭看了眼傅予寒,而後轉回去,一字一句地說,「我絕對、絕對,不會成為另一個聞自明。」
「……」
「方阿姨,我想你和我爸在一起這麼些年,應該也知道他是個什麼樣的人了吧?」
方婉靜一時無言。
生活這種事,如人飲水,冷暖自知。
嫁了個富有的老公,即使是二婚,身邊的人提起也大多都是羨慕,但過得好不好,枕邊睡著的那個究竟是人是鬼,真只有她自己才知道。
「但是這件事……」她看著兩人交握的手,「原則上,我既然看見了,應該是要跟自明說一聲的。」
「原則上」。
也就是說她可以做一些不那麼符合原則的事。
聞煜整理了一下思路,繼續說:「他一定不會同意的。」
「嗯。」方婉靜點點頭。
「他可能會逼我回家,不讓我再住在這裡,甚至想辦法把我的學籍轉回去,或是別的地方。」聞煜說,「方阿姨,我高三了,還有不到四個月就要高考。」
「……」方婉靜失笑,「你這是在威脅我啊?」
聞煜抿了下唇,不吭聲。
方婉靜看了他一會兒:「印象中,這是你第一次這樣和我說話。」
「對不起。」聞煜答得很快。
「我不是在興師問罪,」方婉靜搖搖頭,「我是想說……你這樣看上去才更像個孩子。」
聞煜:「……」
「可能我這樣說會惹你不高興,不過其實,我自己沒有孩子,一直是拿你當親生兒子看的。」她表情有些悵然,「你現在看起來好像比以前開心。」
「煜哥。」傅予寒忽然開口叫了一聲,推了推他。
聞煜看他一眼,摸摸鼻子。
「煜哥。」
男聲拖了個四分音符的長音,尾音還轉了個調,隱約像親昵的嗔怪。聞煜撇了撇嘴,彆扭地開口:「方阿姨,你現在看起來一點都不開心……比從前。」
「……」
方婉靜無奈地笑了起來。
鍋里的湯還溫著,室內的溫度隨著地暖的加熱逐漸升高,方婉靜看了眼漆黑窗戶上自己的倒影,終於覺得自己該離開了。
「反正,我現在叫你回家,你也不會聽我的,對吧?」她站了起來,整理了一下鬢角些微凌亂的頭髮,溫聲道,「這事我得回去想一想,你們倆……也別站著了,該吃東西就吃一點,複習的話,不要太晚睡。我先走了。」
她走向門口。
傅予寒戳戳聞煜。
「方阿姨。」聞煜喊了一聲。
方婉靜回頭:「嗯?」
「……對不起,」聞煜咬了下唇,「不讓你生孩子,是我的錯。」
方婉靜愣了愣。
但她很快重新笑了出來:「其實沒有你那句話,我可能也不會有孩子,我跟自明……總之你不用太放在心上。不過小煜,你願意和我說這些,阿姨很高興。」
她說著換好了外出穿的平底鞋,推門前動作頓了一下,回頭有些猶豫地說:「雖然這話可能不該我來說……你們年輕人,如果想做點什麼……千萬做好安全措施。」
傅予寒:「……」
聞煜:「……」
這下方婉靜是真的走了。
兩人在客廳中愣了好一會兒,傅予寒才想起自己要說什麼:「她會告訴你爸嗎?」
「……不知道,所以我決定做兩手準備,明天一早就去找鎖匠換鎖。」聞煜低頭想了想,「小寒,要是哪天我什麼都沒有了,你還會不會……」
傅予寒忽然鬆開他的手,走向自己放在椅子上的書包。
聞煜一臉莫名地看著他的動作。
傅予寒翻找片刻,又走回來,把一張硬邦邦的卡片放進聞煜手心。
是銀行卡。
「這是我全部身家了,」傅予寒輕描淡寫地說,「可以養你。」
「……」
聞煜愣了愣,偏頭笑出了聲。
他笑了很久,像在發泄著什麼。
「我真的,特別不喜歡我爸,但也特別怕他。雖然有時候想想沒什麼好怕的,可是學生怕老師,兒子怕老子可能是某種生物本能吧。」聞煜笑著說,「傅哥,真不愧是我們傅哥。」
傅予寒靜靜地凝視他。
「你在我就沒什麼好怕的了。」聞煜張開雙臂,一把抱住他,在柔軟的毛衣上嗅了嗅,低聲問道,「你餓不餓,吃東西前我們做點別的?」
傅予寒:「什麼?」
「方阿姨說的那種需要『安全措施』的事情?」他聲線微啞,緊緊地貼住他,「我想。」
「我不太想。」傅予寒捶了他一拳,朝廚房走去,「我餓,我要吃東西——」
「你可以吃我的東西。」
「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