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有話想跟你說,不過……」聞煜說著,朝進站口的方向瞥了一眼,「等你回來再說好了。」
「有什麼話現在不能說麼。」傅予寒面色古怪。
「我想當面說,」聞煜說道,「我想你現在應該沒時間聽。」
確實沒時間聽,連這幾句都是強行挪出來的時間。
他再不進站要來不及了。
「但是,」傅予寒攥著那個紙袋,提了提肩上掛著的東西,猶豫道,「我要半個月以後才回學校了。」
聞煜:「???」
他瞪圓了眼。
「那我先進去了,拜拜。」對方的表情莫名逗樂了傅予寒,他抿了下唇,沖聞煜和楊帆揮揮手,向著進站口的方向走了過去。
瘦高的身影向著門內的隊列移動過去,漸漸混入人群,失去蹤影。
而聞煜的眼睛還瞪著。
楊帆看了他一眼,憋了至少五分鐘的大笑再也憋不住了:「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聞煜轉過身,抬起手。
楊帆迅速捂住了嘴,但看著他的雙眼中仍是幸災樂禍的笑意。
「算了,我自己都想笑。」聞煜眉目一松,忽然泄了氣,「我給他發個信息,你——」
楊帆:「我回學校。」
聞煜:「我請你吃飯?」
對視一眼。
聞煜:「那算了。」
楊帆:「我不回了。」
聞煜:「……」
楊帆:「……」
「走吧,」聞煜無語地說,「店隨你挑——謝謝你剛才幫我留人了。」
「那我要選個貴的。」楊帆上道地摸出手機開始搜索。
聞煜也把手機摸了出來,蹭蹭鼻子,對著傅予寒的對話框想了許久,最終也沒把消息發出去。
一早上的兵荒馬亂讓他有些釋然。
即便……傅予寒還是把楊帆放在第一位,自己好像也不能怎麼樣。
比起吃飛醋,他更害怕見不到他。
然而令聞煜沒想到的是,就在楊帆挑好了餐廳,他們坐上車準備去吃一頓的時候,傅予寒先發了消息回來。
傅予寒:我上車了。
傅予寒:抱歉,不是故意沒跟你說的。
聞煜覺得自己可能有點「打蛇隨棍上」吧,看見這條消息的第一反應竟然是「他跟我道歉了我是不是可以逗逗他」。
也是手賤得可以。
聞煜:說什麼?
傅予寒:……
傅予寒:今天要考試的事,不是故意沒告訴你。
聞煜:哦,那讓我聽聽理由?
傅予寒:……
這回傅予寒沉默了足有兩分鐘,最後發了張「孽畜,吃俺老孫一棒」的表情包過來,把聞煜笑得夠嗆。
他還在那沉默的兩分鐘裡胡思亂想傅予寒是不是又被他惹毛了,沒想到對面在找表情包。
「你看見什麼了?」楊帆好奇地湊過來,「笑得跟個傻逼似的。」
聞煜迅速往邊上一躲,動作十分敏捷。
「小寒啊?」於是楊帆就懂了,他嘖嘖兩聲,搖搖頭,「唉,男大不中留……」
他視線落向另一邊的車窗外,忽地嘆了口氣:「唉,我的兩個好哥們兒搞上了,以後我一個人要寂寞了。」
「糾正,」聞煜一邊打字,一邊糾正他,「還沒搞上,正在努力。另外,你作為一個已經脫團的前輩,實在是不夠資格講『寂寞』這句話的。」
「大煜兒,」楊帆幽怨回頭,「你越來越不可愛了。」
聞煜心說他本來就不可愛。
他知道自己是個怪物,表面看上去越美,剝開那層皮肉就越猙獰。
他性格惡劣,惡趣味滿滿,討厭循規蹈矩,沉迷下九流……這一切他只敢在傅予寒面前發作,也只有傅予寒會主動告訴他,「真實一點」。
他仍然害怕展露出來的那一點會把人嚇跑。
但是傅予寒……傅予寒……
小寒怎麼這麼可愛。
傅予寒:我本來想那天晚上跟你說的,但是你……
後面的事聞煜都知道。
聞煜:這個,關於那天晚上的事,等你回來我們再聊。
聞煜:但是考試時間應該是提前定好的吧?
明明他們之前三天兩頭見面,傅予寒不告訴他實在有些說不過去。
傅予寒:因為
對面發過來兩個字,聞煜撐著下巴等。
車開到路口,遇見紅燈,停下。
信號燈變化,車迎著綠燈開出去,轉向下一段不那麼擁堵的道路。
傅予寒始終沒發過來下文。
背著的畫箱放到了頭頂的行李架上,裝著畫板的畫袋就只好貼著前座的靠背放在膝蓋前,車內有空調,落座前,傅予寒脫下他那件長款的羽絨衣,像蓋被子一樣蓋在身上。
接著,他拿出了那個紙袋。
這台解體匠機早就買不到了,聞煜剛拿給他的時候,他還以為對方上哪兒去高價收了一台。
沒想到是自己粘的。
送給他的時候,傅予寒滿心絕望。
重新收到,心境卻已大不一樣。
硬要說的話,這些改變大部分都是聞煜帶給他的。
想到這兒,他嘴角不自覺地勾起些許,脖頸處纏繞著的羊絨圍巾裡帶著對方身上常有的香味,雖然這輛車正在漸漸駛離他們的城市,但傅予寒卻莫名有種聞煜還在的錯覺。
他小心地打開塑料盒,抽走其中柔軟的緩衝物。
聞煜知道自己路上顛簸,塞了很多泡沫海綿進去,抽走才能看見那台解體匠機的全貌——斷裂的碎片被仔仔細細地粘好,連一些細小的碎裂都沒有放過,細小的缺口甚至被他用其他替代材料填上了,除了裂紋以外,那台高達竟然和新的沒有區別。
它只是一個已經絕版了的「限量款」,連他媽都不在意的意義,有個能理解他愛好的人幫他珍視著。
忽然覺得眼眶有點酸,傅予寒狠狠掐了把手心。
他並不想在高鐵上哭出來,周圍有那麼多人,為了驅散淚意,他很快將減震填充物塞了回去,摸出那個小盒子。
聞煜說,這是他送給他的「幸運星」。
傅予寒沒有再瞎猜,直接將盒子打開,看見了一塊手錶。
那錶盤上綴滿了星星,錶帶是皮質的,整塊表的氣質微妙的介於「童真」和「商務」之間,仿佛是為了配合十八歲這個將成未成的年紀。
這是一份帶著聞煜氣質的「很貴」的禮物。
也是一份用心挑選的禮物。
聞煜用他的方式表達真誠,而傅予寒看得懂。
他對著這塊手錶想了很久,把手錶摘出來,戴到手腕上,而後拍了張照片發回去。
至此,他終於想到了要怎麼回答聞煜的問題。
對待他人的真誠,要真誠以待——
傅予寒:[照片]
傅予寒:因為告訴你的話,你可能會想送我來車站
傅予寒:好像我非拖你來的似的
傅予寒:就有點那什麼……
傅予寒:太得寸進尺?
傅予寒:也可能是自作多情
傅予寒:我就想拖兩天再提,結果拖到最後一天晚上也沒說成。
傅予寒:手錶戴上了,很好看,謝謝。
傅予寒的意思很簡單,就是沒好意思提誰知道會拖到兩人吵架,但話語背後隱藏的含義卻讓聞煜心顫。
以至於他在看到這串消息後愣了很久。
可是如果真是那樣——
聞煜:喜歡就好。
聞煜:那你……那天為什麼帶了一罐星星?
聞煜:是準備送給楊帆的嗎?為什麼後來又燒了?
傅予寒:不是,那是給我自己的。
傅予寒:……?你就為了那個生氣?
聞煜:這個等你回來再告訴你。
聞煜:先回答我的問題。
傅予寒:……
傅予寒:你的問題等你回答我以後我再回答你。
聞煜:……
聞煜:你幼不幼稚。
傅予寒:……?誰給你的臉皮讓你問出這種問題的?
聞煜應該生氣才對,心情卻莫名是上揚的,就連楊帆選了一家人均200塊的店宰他都沒能影響他的好心情。
但是邁進店門的那一刻他又忽然想起一個問題。
聞煜:可是你要半個月才回來?
傅予寒:對
傅予寒:1號一輪考試,如果過了5號要來面試,然後3號、7號、10號、11號都有外地考試,13號有一場市內的考試。
傅予寒:所以我跟班長說13號有空的話可能會回去上晚自習。
聞煜:……
操。
算了,半個月就半個月吧,聞煜鬱悶地想,這日子也算巧,回來正好過情人節。
他一邊跟傅予寒有一搭沒一搭地聊著天,一邊跟楊帆一起吃了一頓豪華款的「早餐」,這才回學校。
回到學校時,第三節課已經在上,聞煜很自然地在門口喊了句「報告」,頂著全班人異樣的目光回到座位上。
傅予寒是正當理由請長假,楊帆也提前跟班長打過招呼,唯獨聞煜——這一早上的突發情況讓他完全沒想起請假這茬。
無故曠課對學生而言本就是重罪,何況現在還是關鍵的「高三下學期」,教室後方懸掛的「高考倒計時」已經在三位數的邊緣掙扎。
一下課,聞煜就被班主任叫去了辦公室。
「我讓你跟傅予寒同桌,是因為你跟我說過會帶著他向上,不是希望你被他帶壞。」周文康嘆了口氣,「再說現在傅予寒確實有進步,他自己也不隨意蹺課了,怎麼你反而學上了呢?你告訴我,你早上去哪裡了?」
聞煜抿著唇不吭聲。
「還笑?這有什麼好笑的。」周文康皺著眉。
「對不起老師。」聞煜抿著唇,伸手把嘴角向下拉了拉。
聞煜受過專業的面部表情控制訓練,一般不會不看場合就笑場,除非忍不住。
誰讓傅予寒話里話外藏著的意思似乎和他的經久期待不謀而合。
他也太不端莊了,聞煜想。
「你大課間不在,姚主任已經知道這事了,」周文康嚴肅地看著他,「聞煜,念在你平時表現不錯,要是有正當理由呢,我去跟姚主任說說情,給你補個假條,這事也就過去了。不然,我聽姚主任的意思是要跟你家長聯繫一下。」
聞自明嗎?
聞自明要是知道他曠課,估計會勃然大怒,甚至威脅他要把剛剛送他的車收回去——
該害怕的,聞煜想,但他心裡一點畏懼的情緒都生不出來。
也許是傅予寒給他的勇氣。
傅予寒沒做什麼,只是一邊告訴他「真實一點」,一邊真實而任性地活著。
他喜歡看見這樣的傅予寒,喜歡對方身體力行地用行動表達「任性一點沒什麼大不了的」,光看著,他就有無窮無盡的勇氣。
「我要說我早上去給傅予寒送站了,」聞煜笑著說,「周老師你信嗎?」
周文康的眉頭皺得更緊了:「他去考試,又不是轉學見不到了,幹嘛非得讓你去送站?你別拿他當擋箭牌——」
他怎麼會拿傅予寒當擋箭牌。
聞煜笑道:「那你把我送到姚主任那兒吧。」
「你非要吃個處分才開心?」周文康無言以對,試圖猜測他的動機,「戀愛了?陪女朋友?還是什麼遊戲今天發售限量版?」
高三男生就這點需要隱瞞老師的訴求,周文康還挺了解的。
可惜一個都沒中。
聞煜聽見那句「戀愛了」,笑意更深了些:「我說的是實話,周老師,我真的剛從火車站回來。」
「這個理由我可以相信,你們姚主任未必。」周文康嘆了口氣,「走吧,我帶你去學生處,你跟姚主任解釋吧。」
高鐵開得飛快,到鄰省省會不過兩小時的路程。
傅予寒靠著車窗補眠,聽見廣播裡優雅的女聲報站提醒:「前方到站是……」
不知不覺快到了。
正在這時,口袋裡的手機震動了一下,傅予寒那小扇子似的長睫輕輕一顫,倏地睜開了眼。
他還以為是聞煜又跟他說了什麼,沒曾想,發來消息的竟然是徐倩怡。
徐倩怡:你知道早上聞煜為什麼曠課嗎?
傅予寒發了個問號過去。
傅予寒:曠課?他沒請假嗎?
徐倩怡:沒。
徐倩怡:而且因為大課間改成跑步了,他回來以後被老姚提走了。
傅予寒:……
徐倩怡:所以跟你有關係嗎?
傅予寒:他來給我送站。
徐倩怡:……啊?
徐倩怡:草,江湖傳說居然是真的。
傅予寒:?
徐倩怡:因為這個理由太過於普通以至於老姚不太相信這是真的。
徐倩怡:唉沒事,我去老姚那兒給聞煜做個證明。
傅予寒:好,多謝。
徐倩怡:?我給聞煜做證明你謝我幹嘛?
傅予寒:「……」
他不想回了。
說起來這事因他而起,要不是他因為那點不好意思沒能及時告訴聞煜考試時間,也不會有後面這一連串的事。
更讓他意外的是,以聞煜的「守規矩」程度,他早上竟然沒有提前跟班主任請個假。要知道這個人雖說最近沒那麼端著了,卻也是只會在體育課才出來打籃球的標準好學生。
家教的力量是不容忽視的,聞煜再「野」,骨子裡仍有根準繩懸著。
傅予寒:那我現在方便給煜哥發信息麼?
徐倩怡:別吧?等他沒事了我跟你說,我先去趟學生處。
傅予寒:好。
傅予寒敲著手機屏幕,心裡驟然五味雜陳。
感動一下子那麼多,他幾乎有些承受不住。
聞煜曠課在六班掀起了小範圍的風波——原因無他,神仙走下了神壇。
傅予寒打開班級群的時候,看見他們給這段曠課的理由編出了十萬八千個花邊故事版本,愣是沒人猜到他頭上。
也是絕了。
傅予寒擔心聞煜,沒興趣陪這群人瞎聊,看了眼沒發現有用的信息,迅速把班級群關上了,反問徐倩怡怎麼知道的。
徐倩怡說,她在路上碰見姚主任,被他抓去問了問,要不然她也不會去問傅予寒這事兒。
她在學校領導那兒混得挺開,老師習慣找她了解情況。
姚主任身為學校「學生紀律總管」,實際上卻不是個很死板的人,聞煜給的理由他不太相信,卻也抱有萬分之一的希望,不願意一棍子打死學生在說謊。
他問徐倩怡的時候,那個大大咧咧的女孩子還反問他:「主任,我怎麼會知道啊?」
「就是讓你去問問,」姚主任說,「別以為我不知道你們都私下帶手機!」
那個看上去規規矩矩的男生便在一旁直笑,笑得臘月花開、春意盎然。
姚主任揉了揉眉心,有些同情自己漸高的髮際線:「你喜歡徐倩怡?」
聞煜一愣:「怎麼會。」
「那你怎麼笑成這樣,」姚主任看著他,「年輕人春心萌動我理解,但是不能耽誤學習,等高考一過,你們愛談戀愛談戀愛,沒人會管你們的。」
他的戀愛可不是「高考一過」的事。
聞煜稍稍收斂了些許笑意,耐心解釋:「但是主任,我對徐倩怡真的沒有想法。我剛只是想到了些有趣的事——而且,我成績應該沒被耽誤吧?」
姚主任:「……」
這倒是,自從聞煜轉學過來,高三年級的年級第一就沒易過主。
周文康還在一旁小聲提醒他:「主任,過陣子聞煜還要代表學校參加決賽呢。」
姚主任更無語了。
徐倩怡過了一會兒才回來,敲開辦公室大門。她的規矩只保持到進門以前,一進來就是一副自來熟的語氣:「主任,我問過啦,聞煜早上確實去送站了。」
「……」姚主任奇了,「你們感情就這麼好,寧願曠課也要去送?」
聞煜抿著唇壓抑笑容:「嗯。」
「不行,徐倩怡,你把傅予寒號碼給我,我要親自問問他。」姚主任伸出手。
徐倩怡狐疑地看了他一眼:「你不收我手機?」
「不收,你別上課拿出來就行。」姚主任瞪了她一眼。
「哦,」徐倩怡摸了摸口袋,「那我直接給您把這個電話撥了不就行了,省得回頭傅予寒看見陌生號碼不肯接您還得生氣。」
姚主任:「……」
現在的學生主意真多,太難管了!
傅予寒剛提著大包小包的東西下車,正在站台上,好在他一直注意著手機的動靜,沒多久就把電話接了起來:「喂,徐倩怡?」
「傅予寒啊?」
「呃,姚主任?」傅予寒一愣。
「對,是我,來找你了解一下情況。」
情況很簡單,傅予寒一五一十地說了。
很神奇,或許是傅予寒一向對規矩不甚在意,俗稱「臉皮厚」,姚主任反而很相信他說的話。
既然確認了聞煜沒撒謊,這事可大可小,姚主任心裡衡量了一下,決定放過他。
這麼一來口氣就鬆了,還很友好地慰問了一番傅予寒的情況。
聞煜的目光從電話接通起就一直追逐著姚主任的身影,聽說傅予寒已經安全到站,不由得輕笑。
一旁的徐倩怡瞥了他一眼:「你倆感情真挺好哈?」
「嗯?」聞煜看了看她,「嗯,怎麼?」
「沒事。」徐倩怡搖搖頭,按捺下心裡古怪的直覺。
解釋清楚,事情就這麼過去了,姚主任手下留情,沒有打電話告知家長。
但他還是讓聞煜寫了張檢討。
聞煜本想自己寫,可是想傅予寒想得心裡痒痒,當晚就跟傅予寒開了視頻電話訴苦。
「那我幫你寫吧。」傅予寒看著視頻,「反正我這會兒也沒事。」
他的背景是一片白色,隱約有燈光從他右側照過來。
聞煜看不出這是哪兒:「你在哪裡?」
「快捷酒店。」傅予寒說著轉了下手機,給聞煜看四周的狀況。
他坐在一個飄窗上,左側是漆黑夜色,右側是房間。
這是個標間,進門口有磨砂玻璃圍出來的洗手間和浴室,房間裡兩張床。
聞煜敏銳地看見那兩張床上都有動過被子的痕跡:「你房間裡有別人?」
「啊,跟一個畫室同學拼房的。」傅予寒舔了下嘴唇,「省點錢嘛。」
「……」
早上剛暗自決定以後不瞎吃飛醋的聞煜再一次眯起了眼睛。
他還沒開口,傅予寒忽然左右看了看,壓低聲音說:「室友現在不在,我跟你說一聲,也不是我想瞎省錢,一來我得在外面住半個月,有人拼房能省不少;二來就是……這個同學家里困難,但是我們畫室總共沒幾個男生,T大除了他只有我報了,我不跟他拼房,他的經濟壓力太大了。」
傅予寒說著頓了頓,補充道:「……是個直男,沒事。」
聞煜沉默了片刻,一字一頓地說:「浴室是玻璃的。」
「磨砂玻璃,哥。」傅予寒瞪了他一眼,「這年頭快捷酒店都這樣,又沒得挑。再說,我……」他的聲音低了下去,眼神朝窗外飄,「……我又不是對誰都發情的。」
「我不是說你——」聞煜咬了下嘴唇,強行憋住自己沒由來的火氣,「那你不是不喜歡讓人看你換衣服嗎?」
運動會的時候換件上衣都躲躲閃閃的,現在居然要在一個陌生人面前洗澡。
聞煜想想都不高興。
網速關係,視頻畫面有些許卡頓,有一秒鐘正好卡在聞煜幾不可見的白眼上。
再帥都要打折扣,傅予寒卻嫌棄不起來。
「室友跟今天剛認識的考生一起去附近吃夜宵了。」傅予寒無奈地說,「那我現在先去把澡洗了,好吧?他應該不會回來。」
「行,」聞煜點頭同意,「那你洗完給我打電話?」
「洗完我幫你寫檢討,寫完再說。」傅予寒舔了下嘴唇,「有什麼好打的,你這張臉,我閉著眼睛都能畫下來。」
「那你畫啊。」聞煜說。
傅予寒嘴唇輕動,把電話掛了。
誰說我沒畫過了,他心道。
他原本也沒太把同房的事情掛在心上,被聞煜一說反而覺得彆扭,進浴室迅速把澡洗了。洗完他給聞煜發了條消息,就坐到飄窗上開始寫檢討。
檢討對傅予寒而言簡直家常便飯,開頭寫天氣晴朗都能水出一百字,再把事情經過寫一寫完事。
寫完,他把內容拍下來,給聞煜發了過去,方便他抄寫。
接著打開了速寫本。
明明第二天考試,他該抓緊時間多做練習的,筆拿在手上卻什麼也畫不出來。
思索許久,傅予寒拿出了另一本速寫本,翻到最新一頁,在左上角寫下了幾個字。
——1月30日。
——而後,他筆尖輕動,在潔白的速寫紙上,畫下了熙來攘往的車站一角。
藝考在深冬。
寒冷,且通常孤獨,路上遇見的伴侶通常只有一個中午的情誼,長一些的不過兩三天,考完便一拍兩散,分道揚鑣。
衣兜里的手機成了學子唯一的牽掛,有些連著父母,有些連著戀人,有些連著朋友。
等初試結果的時候,傅予寒在這個城市隨意地逛了逛。
每個路口都可以成為寫生的聖地,畫畫的時候他並不怕被人圍觀,因為注意力全都投入在紙上。
寫生以外,他試著走了些地方,從出名到不出名的,他嘗試路上的小吃,遇見好吃的店會跟店主嘮嘮做法,還去看了這座城市的知名景點,選了些看上去不錯的特產,準備帶回去給聞煜嘗嘗。
誠然這是個網購能買到80%物品的時代,聞少爺也沒那麼孤陋寡聞,但他仍然堅持在做一些很無謂又讓人很快樂的事情。
每天晚上,傅予寒會勻出時間跟聞煜聊一聊,有時候是語音,方便就打視頻電話,白天也一直斷斷續續地發著消息。
他在三中上課。
他在異地奔波。
沒人提起之前的矛盾,這是他們短暫的默契,僅限定在這半個月時間內。
幾天後,初試結果出來,傅予寒順利進入面試。參加完面試,他又要因為其他「保底用」的校考,奔赴下一個城市。
直到半個月後——
12號深夜他才終於坐車回到家,到得太晚,第二天又要早起考試,傅予寒沒去找聞煜,到家洗了個澡便囫圇睡去。
一天考試考完,已近晚飯時間,傅予寒算了算回校的車程,覺得自己應該能趕得上晚自習。
只是分別半個月,甚至三天兩頭都有視頻電話的情況下,他竟然有一瞬間很想見聞煜。
然而計劃趕不上變化,手機剛開機沒幾秒,便收到了簡訊提醒,顯示他關機期間,秦叔叔給他打過一個電話。
秦叔叔對他而言是個陌生人。
他倆在家也確實恪守禮貌標準,如果沒事,很少相互打擾,如果秦叔叔給他打電話,那一定有重要的事情。
傅予寒想了想,回了電話過去。
「餵?秦叔叔,什麼事?」
「小寒啊?你等等,」電話那頭傳來腳步聲,秦叔叔像是換了個安靜的地方,才重新拿起手機,「你今晚有空嗎?」
「……嗯?」
「方不方便來醫院替一晚上。」
傅予寒眨了眨眼。
聞煜……
「可以是可以,」他抿了下唇,「你跟媽不方便嗎?」
「我今天守了一天了,你媽……她……」秦叔叔猶豫半晌,嘆了口氣,「她病了。」
「什麼病啊,嚴重麼?」
「……不算嚴重,就是醫生讓她休息兩天。」秦叔叔說,「我會找護工的,你今晚來幫一下忙,就今晚,之後也不打擾你複習。」
「呃,沒事,」傅予寒說,「我去就是了。」
放下電話,他輕輕嘆了口氣。
看來只能和聞煜第二天再見了。
聞煜是知道他考試安排的,早就在期待今晚的見面,沒想到等到下午放學,收到傅予寒發來的一條「秦叔叔讓我今晚去醫院幫把手,可能不能回學校了」。
遺憾歸遺憾,他倒也不是無理取鬧的人,只是奇怪。
聞煜:之前他們不是不找你去醫院了麼?
傅予寒:聽說我媽病了,他說就讓我幫這一晚上的忙,之後會找護工的。
聞煜:好吧。
聞煜:你媽什麼病,嚴重麼?
傅予寒:不知道,他沒說。
聞煜:唔,行吧,那你明天早點來?
傅予寒:幹什麼?
聞煜:有話跟你說啊,不然呢?
傅予寒:……哦。
收到消息的傅予寒眸光微閃。
他們倆之間和諧平靜只談風月的默契似乎就要被打破了。
半個月的趕考生活,那種身體上的疲憊似乎治好了傅予寒每天清晨5點自然醒的淺眠,聞煜說是讓他早點到校,傅予寒愣是睡到6點才醒。
雖說6點也不算太晚……
他有點心虛,背著畫架畫袋出了門。
到學校的時候才6點半,然而令傅予寒沒想到的時候,六班教室里竟然已經坐了七八個人。
聞煜在,孫文瑞在,陳夢嫻在,葛然在,徐倩怡在,還有另外一對暗搓搓談了一年多戀愛的低調小情侶也在。
空著的座位也有動過的痕跡,像是有幾個人到校後又離開了教室。
「怎麼了這是,今天這麼多人?」傅予寒念了一句,背著東西往座位走。
聞煜半個月沒見到他活人了,表情雖然平靜,眼神卻早就跟著他飛了過去:「你把這些東西帶來幹嘛,不是考完了?」
「也不能家裡啊,」傅予寒小聲說,「回頭被我媽看見了統統完蛋。」
聞煜含笑:「那晚上放我家去?」
「嗯。」傅予寒點頭,「回頭放完暑假直接帶到大學去。」
「好。」
傅予寒把東西放在他座位後面到櫃式空調之間的那塊空地上,擺完他坐回去,看著聞煜:「好了,我來了,你要說什麼?」
「我……」
聞煜剛說了一個字。
教室中間,葛然站了起來,聲音不大卻清晰地說:「傅哥。」
「嗯?」傅予寒抬了下眼。
聞煜跟著轉過頭。
「我有話跟你說,」她定定地說,「能出來一下嗎?」
「……啊。」傅予寒看了聞煜一眼。
肉眼可見,聞煜要說的話不會短。
如果讓葛然等,可能會等很久。
但是他又不好先把聞煜晾著,只能徵詢他的意見。
聞煜眸色一暗:「你記得我們說過什麼嗎?」
「什麼?」傅予寒不知道他在說哪句。
「……算了,」聞煜覺得自己似乎太疑神疑鬼,「你先去吧,我們的話可以慢慢說。」
「好。」
傅予寒也是這麼覺得的,於是站了起來,問葛然:「去哪兒?」
「走廊上就行。」葛然往外面走出去。
她從後門口走出去,一直走到教室靠後一點的位置才停下。
六班後門口外有一條縱向的走廊,連著另一邊的教學樓,呈一個T字型,很多人都喜歡在那邊談話。
傅予寒沒多想,插著兜走過去,聲線懶洋洋的:「要說什麼?」
葛然回過身看著他。
她定定地看了一會兒,隨後笑了:「情人節快樂。」
傅予寒張了張嘴。
臥槽,今天是情人節?
這半個月的考試把他考暈了,完全沒想起這種日子的存在。
那他……好像明白葛然要和他說什麼了。
「我知道不太可能,所以想趁畢業前這個特別的日子告訴你一聲。」葛然雖然是在笑,但眼睛仿佛在哭,「我啊,其實……喜歡你很久了。」
傅予寒抿了下唇,輕輕地「嗯」了一聲。
「你好像不太意外?」
「因為大言不慚地說,學校里喜歡我的人很多。」傅予寒垂下眼。
他面無表情的時候看起來總有些冷淡,這讓他整個人看起來都很有距離感。
葛然想,這或許就是她走不到他身邊的原因。
「不用覺得大言不慚,」她點點頭,「這是事實。」
「別人也就算了。」傅予寒的目光投向遠處,對面高二教學樓還黑燈瞎火的,他能看著那些空教室想起高二有幾個女生追過他,「你是我們班班長,班裡的人都很喜歡你。」
葛然笑笑。
「可能不太看得出來,我很喜歡六班的,」傅予寒把目光轉回來,低頭盯著眼淚盈眶的少女看,「我尊重你,所以我想說……」
葛然抬起眼。
「班長,我對你沒有想法的最大原因,是因為……你是個女生。」
葛然微訝。
傅予寒看著她,認真地,輕聲地,一字一句地說:「我是個同性戀。」
葛然:「……」
她原本只是想不給高中生涯留個遺憾,卻沒想到聽見了這麼大一個秘密。
更讓葛然感到驚訝的不是別的,而是在傅予寒說完那句話以後,聞煜忽然大步從拐角處走出來,扯著傅予寒的胳膊把人拉進樓梯間。
葛然匆匆追上去,在樓梯間向下吼:「喂!」
「我倆早自習請假!」聞煜向上吼了一句。
葛然:「……」
臥槽。
聞煜扯著他的力道太大,扯得傅予寒胳膊都疼:「你慢點……去哪兒?」
「空樓。」聞煜只丟下了兩個字。
他走得奇快,傅予寒只能跌跌撞撞地跟上他:「空樓我認得路啊……你冷靜點行不行,我說錯什麼話了?」
清晨,校園裡蒙著一層白霧,操場上有起得早的學生在慢跑。
有人來操場這種事,一開始並沒有引起其他人的注意,可惜他倆拉拉扯扯的動靜太大,那兩張臉又太有辨識度。
「臥槽?六班那倆大佬終於憋不住要打起來了?」慢跑中的吃瓜群眾驚得停下腳步,目送著轉學生把他們三中知名的校霸扯進了空樓里,不見了。
「可以鬆手了吧……疼!!」傅予寒簡直無語,「你幹嘛啊?說一聲來空樓難道我還能不跟著你嗎?」
「你……」聞煜看著他,瞳孔在晃,像是震驚又像是無法置信,「我以為你只是拒絕葛然……你……你跟她出櫃……」
傅予寒揉著手腕,疑惑地看他:「出櫃怎麼了,同性戀是丟人的事嗎?」
「不……不是……但是……」聞煜想了想,仍然無法冷靜,「我不知道,我覺得有點……高興。」他定了定神,「你手還好嗎?」
他個子還比傅予寒高上一截,表情卻像個無措的孩子。
空樓仍然沒有窗戶,為了不被外面的人看見,他倆習慣性地站在靠邊處。
「你還好意思問?」傅予寒看了他一會兒,忽然嘆了口氣,「唉,算了,其實也沒有很疼。來都來了,有話可以說了吧?」
聞煜低頭想了想。
傅予寒也不急,脖子往圍巾里縮了縮。
他以前不喜歡脖子上有東西,穿衣服都選桃型領,紐扣永遠扣不到最頂上,但自從那天聞煜甩給他這條圍巾,他這幾天一直戴著。
這應該是聞煜很常用的東西,因為那股LeLabo的香氣仿佛醃漬入味,這麼多天還能隱約嗅出來一些。
「我那天……以為你給楊帆準備了禮物,看見他和趙彤甜甜蜜蜜,心情不好所以沒送,還哭了。」
半晌,聞煜終於開了口。傅予寒掀起眼皮,覷著他。
「我就是酸,我……」
聞煜抬起眼,和他對視,接著嘆了口氣。
嘆完這口氣,心裡就像是被奔流的水花沖開了淤積多年的沉疴。
有那麼一個人,存在本身,就是為了讓他找到自我。
對事物始終懷疑是一件讓人身心俱疲的事情,聞煜終於決定放過自己一次,選擇相信自己的直覺。
他不管不顧地把傅予寒往後一推,扯下他脖子上那根屬於自己的圍巾——
「討厭的話就推開我。」
他說著,將洶湧的情感封存在親吻之中,激烈而虔誠地吻了上去。
傅予寒瞪大了眼睛:「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