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1章

  傅予寒仰著臉,雙眼亮得驚人。

  進門的時候,也不知出於一種怎樣的心思,聞煜猶豫了半秒,沒有開燈。此時此刻,客廳里只有從窗外透進來的一點光,但聞煜卻把他看得很清楚。

  不長的距離令呼吸交錯,體溫從短暫接觸的手掌手腕處彼此傳達。

  聞煜垂下眼,喉結滾動。

  內心隱約有一種令他陌生的衝動,他騙不了自己,有那么半秒鐘,他想吻他。

  吻上去,在那形狀完美的薄唇上撕咬,最好能咬出一點破口,讓刺痛和血腥味給這個醉鬼醒醒腦子,好讓他知道,當面扯下別人的偽裝是一件多麼不禮貌的事情。

  但聞煜……不想遵循這種衝動。

  「沉溺於玩樂會讓人失智,你的時間應該花在更有意義的地方。」

  腦海中不知為何閃過這句話,那一瞬間聞煜甚至能腦補出他爸說這句話的神態語氣動作,他像受了驚似的,倏地鬆開傅予寒的胳膊,向後退了半步。

  一點自嘲般的笑意中途變化成了溫和的笑,像他做過無數次那樣,聞煜把手插到兜里,輕描淡寫地說:「我哪裡就不做人了?」

  「喜歡一個人,是一件很認真嚴肅的事情。」傅予寒看著他。

  反而是聞煜避開了視線,他視線下落,不知道在看哪裡:「但是也有很多人換對象如換衣服不是麼,你能說他們都不做人?」

  「他們跟我有什麼關係?」

  夜裡涼,傅予寒頭有點重,下意識地吸了下鼻子,「本來這種事,就是人的主觀感受,就算兩個人在一起很快就分開,只要你知道自己曾經認真過,那也是認真。」

  「聞煜,真愛一個人的時候,被刺傷了會很疼。」

  傅予寒說著說著,忽然想起了很久以前。

  小孩子對父母何嘗沒有期待,但家庭美滿是一件可遇不可求的事情。

  失望會讓人心臟鈍痛。

  再比如今天,在楊帆終於找到女朋友的這一天,傅予寒遠遠地看著他面對趙彤時眼睛裡藏不住的竊喜,身體內部也像是多長出了一隻手,死死地扼住了自己的咽喉。

  很難受,但他發不出聲。

  不過他想,這沒什麼不好的。

  「……會很疼,可是即便是血肉模糊的傷口,也會長出新的皮肉。我不怕這些,我總有能把楊帆放下的一天,在那天到來之前,我願意就這麼等著。」

  傅予寒輕輕地說著,他的聲線有些冷硬,但在這個氣氛下,倒是有種能讓人安靜下來的力量。

  聞煜那些浮起的思緒漸漸沉下去。

  「人會被欺騙,會被背叛;期待會落空,會失望……但如果因為這些就把自己藏起來,也實在是太……」他蹙起眉,想要思考一個合適的措辭,「就……反了。」

  「你想說本末倒置?」

  「哦,對,忘記了。就是本末倒置。」傅予寒閉了下眼,再睜開,「沒把自己真心掏出來過的人體會不到那種快樂的,我不知道該說你懦弱還是可憐。」

  「……」

  「我要是有你的文采,作文還能再高個三五分的。」聞煜低頭輕笑,不知道在想什麼。他沒接這句話茬,反而問:「你是不是撐不住了?」

  「還好。」

  說是這麼說,但傅予寒的眼皮已經快要合上了。

  「那去洗個澡,先睡覺吧。」

  「我不去……現在住你家算個什麼意思,我寧願去馬路上睡。」傅予寒含混地說著,摸著身後的沙發靠背慢慢站起來,「你要說的話說完了?那我走了。」

  他說著就往外走。

  腳步看起來很穩,卻是個紙老虎,聞煜輕輕一推,他就一個踉蹌摔回了沙發上。

  「想走你問過我了嗎?我這裡又不是旅館,還讓你想來就來、想走就走。」聞煜挑了下眉。

  傅予寒眯縫著眼,蹙眉:「好像是你叫我來……的?」

  他的話音卡在嗓子裡。

  因為聞煜伸手捏住了他的下巴,強迫他抬頭。

  「我是有計劃的……」聞煜低聲說,「今晚你答應我,我留你在這裡住;你不答應我,我關你在這裡住。」

  傅予寒:「……」

  「我頭很痛,」傅予寒有點不耐煩了,「你不要逼我跟你打——」

  「架」字沒說出口,聞煜先一步打斷了他:「你只有一個選擇,就是去沖個澡,因為我不太喜歡有人不洗澡就上床——上次是個意外——洗完澡你就進房間裡去睡。」他頓了頓,在傅予寒真的一拳揮過來之前又補上了最後半句,「放心,我去隔壁睡。」

  隔壁?

  傅予寒愣了愣,被酒精麻痹過有點混沌的大腦反應了幾秒鐘,才意識到這個「隔壁」應該不是指隔壁那戶人家。

  他視線瞥掃過那扇緊鎖的房門。

  是那裡?

  聞煜輕輕笑起來:「幹什麼,以為我耍流氓嗎?你不同意我可以慢慢追,或者再去尋覓個新的對象,流氓有什麼好耍的。」

  他要想耍流氓,就憑這張臉,想被他耍流氓的人能從他家排隊到三中門口。

  「你應該謝謝我。」他點點傅予寒的肩膀,「不然你不住這裡又不能回家還想去哪裡住?」

  「不是不能回家,回家也就吵幾句……」傅予寒沒好氣地說著。

  酒的後勁早就上來了,頭又脹又疼,聞煜奇奇怪怪的態度他懶得多琢磨。該說的話應該都說了,傅予寒覺得自己態度挺明確的,他還是想回去,至少不能待在這裡。

  對不準備下手的人保持界線,跟不準備接受的人撇清關係。

  這是他的原則。

  ……原本是這樣沒錯。

  然而下一秒,傅予寒聽到聞煜的聲線忽然壓低,很輕很輕地說了一句:「留下吧。」

  那語氣隱約像在哀求,仔細一聽卻又好像沒有。

  傅予寒睜開眼睛,仿佛突然酒醒。

  「你用過的牙刷毛巾都還在……」聞煜垂著眼,「洗個澡睡一覺你能掉塊肉麼。」

  傅予寒看了他一眼。

  「還走麼?」聞煜問。

  「我記得你上次說你家只有一張床,」傅予寒看著他,「所以那個房間裡有什麼?」

  聞煜一愣,而後笑了:「跟我在一起我就告訴你。」

  「……算了,我去洗澡。」傅予寒認命地走向浴室。

  這其實違反了他的原則,但是……

  但是傅予寒必須得承認,他因為聞煜的那一句「留下吧」心軟了。

  溺水的人會抓緊眼前出現的第一根浮木。

  也會想要為下一個求救的人伸出援手。

  就今晚……遷就他一次好了。

  好歹人家也幫過他。

  這個澡洗得不太順利,熱水加劇了暈眩感,傅予寒差點在裡面滑倒。他好不容易撐著洗完,從浴室里出來,客廳里已經沒人了。

  那間房門仍然鎖著,但敞開的主臥里沒有人,聞煜可能已經進去了。

  「……聞煜?」他打了個呵欠,忍著睏倦去敲門,「你不洗澡麼?聞煜?」

  無人應答。

  傅予寒把頭靠在門框上,閉著眼敲木魚似的不停地叩門:「聞——」

  門突然從裡面打開一條縫,傅予寒的手指頓在半空。

  聞煜從門縫裡露出一隻眼睛,低聲說:「睡你的覺去,再敲門我就當你對我圖謀不軌了。」

  他的背後有幽幽藍光,整體很像恐怖片裡的場景。

  傅予寒:「……」

  「還是說你改變主意了,真的準備對我『圖謀不軌』?」恐怖片男主猝不及防地開了個黃腔。

  「……」傅予寒轉身就走,「我真是閒的關心你洗不洗澡。」

  他兩步走進了主臥,反手關上門。

  「砰」的一聲,聲音巨大,生氣生得很明顯。

  聞煜沉默了兩分鐘,確認他沒有再從房間裡跑出來的跡象,這才重新把門合上。

  他沒說謊,家裡真的只有一張床,但在這個連燈都沒有的房間正中央,有一個占據了大半個房間的海洋球池。

  藍光是通了電的機箱散發出來的。

  這個房間比隔壁主臥小一點,卻裝滿了玩具——可以當水床用的海洋球池,電腦、遊戲主機、手辦架、投影儀……應有盡有,擠得滿滿當當,甚至可以說是凌亂。

  這裡像是另一個世界,和門外冷清的客廳、臥室,完全不一樣。

  唯獨只有一面牆空曠,那裡掛著一張半人高的照片,是一個美麗的女人。照片前有一張矮桌,上面橫著一塊餐墊,就好像有誰會在這裡吃飯似的。

  聞煜轉身,背朝下倒進了池子裡。他閉上眼,把自己整個人往下再沉了一些,直到有一堆球滾到他的臉上。

  冰冰涼涼的。

  有句話傅予寒說得沒錯,也許他真的是因為……懦弱。

  只有躲在這個房間裡,他才會有一種鬆口氣的感覺。

  傅予寒以為自己會很難入睡,沒想到頭剛沾到枕頭上就已經進入了夢鄉。

  再睜眼已是日上三竿,他艱難地摸到自己的手機,扯到眼前一看,發現很快就要到中午了。

  以前為了少跟他媽還有秦叔叔打照面,傅予寒養成了每天早上五點鐘起床的習慣,還是難得一覺睡到中午。

  頭仍然感覺很重,呼吸間都帶著酒精殘留的味道。傅予寒坐起來,艱難地掙扎了五分鐘,終於逼自己離開了被窩。

  眼睛是刷牙刷到一半才睜開的,他愣了愣,對著鏡子發了三秒鐘的呆。

  昨晚的記憶突然回籠,傅予寒有點尷尬。

  他眨了下眼,鏡子裡的他也跟著眨了下,他後知後覺地想,聞煜人呢?難道也沒起床?

  房子裡安靜得仿佛只有他一個活物。他迅速刷完牙洗完臉,從臥室到廚房都轉了一圈,最後走到了鎖上的房間門前。

  抬起的手指正想敲下去——

  聞煜那句「你覺得我們內部消化怎麼樣」以及他說話時的神態語氣毫無預兆地浮現在他眼前,話音振聾發聵,撞得他頭疼。

  傅予寒昨晚喝得頭暈,憑著本能懟了聞煜一通,有些話矯情到現在他自己想起來都臉紅。

  雖說他確實是那麼想的,他看不上這種把感情當兒戲的行為,但至少酒醒著的時候他說不出口。

  企圖敲門的手頓時就敲不下去了。

  聞煜本來就有點起床氣,敲門把人吵醒了還要聽一句「你是不是圖謀不軌」,那傅予寒真能氣死不可。

  他想了想,決定放棄這個計劃,摸出手機給聞煜發了條「我回去了」過去,自己把衣服穿好,打開門走了出去。

  這場雨從昨天下到今天,氣溫驟降。傅予寒走到樓下,被迎面而來的風兜頭吹了一臉,非常悲催地發現雨還沒停,而他沒有帶傘。

  聞煜還沒起床,上樓他也借不到傘,傅予寒思考樂幾秒鐘,伸手把拉鏈拉到了最頂上,埋起下巴。

  接著他一頭扎進了漫天的雨水中。

  跑到家只花了十幾分鐘,周末中午,何燕和秦叔叔都還在睡覺。傅予寒把衣服脫了,連同前一天淋濕的那些一起扔進了洗衣機,接著鑽進浴室重新洗了個澡。

  洗衣機快洗只要十五分鐘,恰好是洗澡帶洗頭的時間,他洗完把脫水的衣服一件件晾到陽台上,沉寂許久的手機終於有了動靜。

  聞煜:我醒了。

  聞煜:你這就走了?

  傅予寒:嗯,不然?

  聞煜又隔了十五分鐘才回復。

  聞煜:還想問你要不要一起吃早飯的。

  傅予寒:不要。

  聞煜:這麼絕情?

  傅予寒:給你無謂的希望不是更絕情麼。

  聞煜:……講道理,我其實也沒有很認真,你會不會太如臨大敵了。

  傅予寒:那就更不能跟你一起吃了。

  聞煜:?

  傅予寒:跟感情騙子同桌吃飯我怕我消化不良。

  這也算騙子?

  他充其量就是不認真。

  眉頭高高地挑了起來,聞煜對著微信界面看了整整一分鐘,才把屏幕鎖上。

  在海洋球池裡睡一晚上果然傷身,他爸反對他沉溺玩樂從這個角度來說真的很有道理。

  他感覺自己腰快斷了。

  好在人年輕,起來活動了一下就好多了。聞煜洗漱完回房換了件衣服,思考中午該吃什麼。

  傅予寒走前疊好了被子,要不是床單還帶著點褶皺,那張床上就像沒躺過人。

  他腦子裡在想「中午吃什麼」這種人生三大難題,目光卻像是被蠱惑了,一直粘在床單上沒動。

  半晌,聞煜邁步走了過去,手在上面一摸——

  涼的。

  跟屋裡的空氣一個溫度。

  「今天又沒人一起吃飯了。」他突然想,「喝點粥算了。」

  說完一句「感情騙子」,之後聞煜又試著發了幾條消息過去逗他,傅予寒也沒回。他不清楚傅予寒住的地方具體在哪裡,想找人也沒辦法,只好等周一。

  第二天,他醒來的見比往常提前了近二十分鐘。

  「是不是太積極了?」聞煜看著時間,捫心自問。

  按理說,他應該在床上躺到慣例起床的時間再起來準備,這樣就能像往常那樣踩在標準時間線上進教室,但等回過神來,他已經穿好了校服準備出門了。

  其實也就兩天沒去學校,再踏進校門竟然有種恍如隔世的感覺。

  早上提前二十分鐘可了不得,校門口的值周迎賓隊列還沒出來,帶著幾分冷清。

  聞煜進了校門,匆匆上樓。

  走到半路,他忽然聽見身後有人在叫他,緊接著是飛快的腳步聲。聞煜回頭一看,生物課代表韓陽一路小跑到他面前,氣喘吁吁地問:「來幫個忙行不?剛印了新的生物卷子,其他班的課代表還沒來,老師讓我幫忙分一下……有點多,我一個人弄起來慢。」

  差幾步路就到教室了,聞煜其實有點想去看看傅予寒來了沒。

  他眸光一動,順著教室和走廊的牆壁瞥掃過來,落到課代表的臉上:「……行。」

  「謝謝你啊,」韓陽頓時笑了,「幫大忙了!」

  分卷子就是把全年級的卷子按照每個班的人數分開,因為一份卷子總有好幾張,除了數數之外還得分別整理好,事實上有點麻煩。

  如果讓韓陽一個人做,估計到早自修開始也數不完。

  兩個人就不一樣了,進度會快很多,而且過一會兒其他班的課代表就該過來了。

  「真的,還好路上看到你,」韓陽幹活的時候還在咕噥,「要不然我都不知道該怎麼辦了,上課前肯定弄不完。」

  「沒有我不還有別的人麼。」聞煜答話不影響數數,低著頭一張張點過去。

  「班裡沒幾個人到了,抓個壯丁都抓不到。」韓陽說,「再說這活細緻,也不是誰都能做——都一個班的,我也不跟你客氣了,大恩不言謝,中午請你吃食堂!」

  「都一個班的」。

  這話讓聞煜恍然意識到自己竟然都轉學過來一個多月了。

  他抬了下眼,笑道:「算了吧,徐倩怡那兒我還有頓飯沒吃呢……幫忙又不是圖一頓飯。」他舔了下嘴唇,用韓陽自己的話回答他,「都一個班的嘛。」

  徐倩怡天天在班級群里說要請聞煜和傅予寒兩個人吃飯道謝,班裡人不太清楚具體的原因,就知道聞煜從進群後沒搭理過她。高人氣班花殘遭無視,群里天天都充斥著嘲笑徐倩怡的歡聲笑語。

  所以一說起這事韓陽立刻就樂了,他來了精神,一邊數一邊跟聞煜八卦請客理由。

  「也沒什麼,就是那天運動會錢凱樂找她麻煩,我跟傅……傅哥一起幫了她點忙。」

  「這錢凱樂真的不是東西,哪有人追人像他這麼追的,真給男同胞丟臉。」韓陽撇撇嘴,又朝聞煜比了個拇指,「煜哥,仗義,英俊,瀟灑!」

  「誇張了。」聞煜被他說得有點彆扭。

  那天他是正好撞上,錢凱樂指著他問徐倩怡「是不是又看上了這個」,直接轉身走人不太地道才跟著去的,要說幫忙那也得是傅予寒。

  傅予寒熱心,他可不是。

  因為成績好、遵守紀律、品行端正……之類的原因被各種老師誇獎,聞煜沒什麼感覺,那就是他想要的形象,但韓陽說他「仗義」他真覺得有點過頭。

  他說著把理好的卷子放在邊上:「你在那邊你也會幫忙的。」

  「但是我不能幫倩姐全身而退嘛。」韓陽說著,突然發現不對,「我靠,你為什麼數得這麼快!」

  說話間聞煜已經數好了三個班的試卷,正在數第四個班的。

  「一心二用而已……33!」聞煜把手上最後幾張卷子擺在他面前,「三個班多33份,剩下的交給你了,我回教室了。」

  「中午食堂刷我卡!」韓陽叫道,「別推辭!」

  聞煜頭也不回地走了,只當沒聽見。

  耽誤了這一段,相當於白早起二十分鐘,班裡大部分同學已經進了教室,聞煜又是踩著時間到的教室。

  想見的人窩在座位上趴著補覺,他下意識地笑了下,快步走了過去,拉開自己的椅子坐下。

  走近了,聞煜才發現他頭髮短了一截,碎發修到了耳朵下方,漂亮的脖頸整截露了出來。

  他伸手推推他。

  傅予寒睜開眼,抬頭。

  「你剪頭髮了?」聞煜問。

  傅予寒點點頭,沒說話,又趴了下去。

  「這麼困?」聞煜奇道,「昨晚幾點睡的?」

  傅予寒悶著頭,伸手比了個九。

  9點?

  晚上9點要是睡到早上,哪怕5點起也有實打實的八個小時,傅予寒怎麼還能犯困的?

  聞煜很費解。

  而且好死不死,今天第一個走進教室的是物理課趙老師。

  趙老師是一位對學生很嚴格的中年女性,在她的課上就算是自暴自棄的差生也不被容許睡覺。上課鈴剛打沒過五分鐘,趴在桌上的傅予寒就被她叫了起來。

  「第一道選擇題你來說一下解題思路。」

  傅予寒垂著眼,看著題目發呆。

  趙老師等了一分鐘,接著清清嗓子說:「答不出來就站著……既然不會,查漏補缺的時候為什麼不好好聽?聞煜,你來說說看。」

  「……哦。」聞煜站了起來。

  一個選擇題而已,對他而言基礎到不能再基礎,要回答這個問題很容易。聞煜很快說完坐下,往傅予寒那兒看了一眼,只見這個人垂著頭,雙眼是閉上的。

  他臉上浮著一層粉,看上去特別紅潤,反而很不正常。

  看著像是病了。

  想到這裡,聞煜突然意識到,昨天傅予寒走的時候,天還在下雨。

  他不確定傅予寒有沒有拿雨傘走,他忘記確認了。

  還在上課,這會兒站起來摸人額頭好像太囂張了些,聞煜想了想,伸手朝傅予寒撐在桌面上的右手摸過去——

  入手冰涼。

  傅予寒的眸子倏地睜開,把手抽出來,冷淡地瞥了聞煜一眼。

  他反手拿起桌上的鉛筆在卷子空白處龍飛鳳舞地寫下幾個字。

  幹嘛你?

  聞煜視線上揚,和他對視。

  傅予寒繼續寫。

  昨天才失戀

  摸誰手呢

  注意下素質

  「……」聞煜被他氣笑了。

  不過就是提議下「內部消化」,前兩天還明顯對他態度好轉的人又開始全方位地跟他撇清關係。聞煜說不出自己是個什麼感覺,但確實不太高興。

  至於這裡面有幾分是氣傅予寒又有幾分在氣自己他也說不明白。

  他收回視線,認真地聽趙老師講課。

  傅予寒重新閉上眼睛。

  這個角落裡短暫的和平一直持續到下課鈴聲響——

  趙老師前腳剛走,聞煜後腳站了起來,拽著傅予寒胳膊往外走。

  「幹嘛?」傅予寒嗓子都啞了,雖然努力把胳膊往回拽,但著實沒什麼力氣,「不是說流氓沒什麼好耍的嗎?」

  他腳步虛浮,走的時候撞到了凳腿,椅子又撞上課桌,發出一連串的巨響。剛下課,班裡人還在忙著訂正試卷,尚未開始進入吵鬧的下課狀態,這一聲響引得所有人回了頭。

  「你哪隻眼睛看到我在耍流氓了?」聞煜冷淡地瞥過來,「你有點自知之明,燒成什麼樣了自己沒點數?」

  「……」

  傅予寒愣神的工夫,已經被聞煜拖到了門口。班上傻了的人突然回神,一個個爭先恐後地跳起來沖向後門口看戲:「臥槽,他倆不是早和好了嗎?怎麼又要幹上了?」

  「怎麼辦啊,要跟去看看嗎?」

  「你敢嗎?聞煜就算了,傅哥萬一氣頭上你敢惹?」

  「可是剛才是傅哥被拖出去了啊……」

  「別急別急,」孫文瑞拉著方佳遠起來,「我倆跟去看看。」

  傅予寒被拖到樓梯間才回過神:「我發燒了嗎?」

  「……發沒發燒你自己不知道?」聞煜挺無語的,「就知道我摸你手了……腦子裡裝的都是什麼東西?」

  他說話沒什麼好氣,但回頭一看,傅予寒一副快要昏過去的樣子,又下意識地走慢了一點,半拉半扶住他往樓下走。

  「腦子裡裝的都是楊帆。」傅予寒吸吸鼻子,「我昨天在家的時候怕淋了雨感冒已經吃過藥了,沒想到還能燒起來。」

  「沒想到會發燒倒是能想到楊帆呢你可真是厲害死了。」聞煜不陰不陽地刺了他一句。

  醫務室在另一幢樓里,得從一樓走過去。聞煜扶著他,能隔著三層衣服感覺到傅予寒滾燙的體溫。

  「我這是在給你打預防針,省得你再抽像前天一樣的風。」

  聞煜:「……」

  「我現在心情很差,」聞煜說,「夠煩的了,你要是再說這種屁話,我發誓一定會先把你先揍暈再打包送進醫務室。」

  傅予寒輕輕哼了一聲。

  雖說不知道這一聲里藏著什麼想法,但他到底沒再嗆聞煜。

  聞煜扶著他到醫務室里量了體溫,38度9。

  「最近天氣變化快,要記得及時增添衣服,這兩天好幾個發燒回家的。」醫生從柜子里拿出一盒退燒藥,一邊說,「你們這些年輕人啊,就是仗著年輕,以為自己鐵打的,要風度不要溫度。看看,病了難不難受?」

  「還可以。」傅予寒的聲音里已經染上了明顯的鼻音。

  「嘴硬。」醫生指指他,「把藥吃了,然後給家長打電話,讓他們過來接走。早點回去休息吧,後面兩天也不要來了,把身體養好再說。」

  「我能吃了藥回教室睡覺麼?」

  傅予寒站不起來,只能看著聞煜走到飲水機邊上接熱水。

  「不可以,感冒了不要傳染同學。」

  「那我自己回去……」

  「那更不行,萬一路上出點事怎麼辦?」醫生說,「怎麼了,打電話給家長這麼難?就算他們再忙,孩子生病了總要來接的。」

  「我不記得家長號碼了。」傅予寒睜眼說瞎話,「要不讓我在這裡坐到放學我再走?」

  聞煜把藥拆了,連同溫水一起塞到傅予寒手上。

  傅予寒看了他一眼,默默把藥吃掉。

  醫生很執著:「不行。」

  傅予寒沒話說,準備沉默對抗,然而很快,他就看見聞煜當著醫生的面摸出了手機,低頭打了幾個字,把手機屏幕懟到他面前。

  視線有幾分模糊,傅予寒眯著眼睛,努力辨認著上面的字——

  求我我就幫你解決

  傅予寒:「……」

  他抬起頭,看見聞煜居高臨下地沖他微笑。

  從剛剛認識開始到現在,傅予寒都特別討厭他這種標準到像從書上印下來的微笑。他一抽嘴角,看著他,用口型回答:「我——不——」

  聞煜挑了下眉,點點頭,同樣用口型說:「行。」

  「這位同學,」這時醫生已經開口趕人了,她跟聞煜說,「沒事你先回去上課吧,讓他自己給家長打電話就行。」

  「我們班下節課自習,」聞煜說,「我想再看他一會兒。」

  「哦,這樣啊。」醫生神色一松,「你們感情還挺好哈。」

  「我們是同桌。」聞煜笑了笑。

  「……」

  醫生不知道他們班課表,傅予寒還是知道的,下節別說不是自習,還是班主任的課。他合理懷疑聞煜就是故意待在這裡等著看他怎麼在不求他的前提下解決「給家長打電話」這個世紀難題的。

  人在生病的時候精神比較脆弱,傅予寒忽然感覺到一陣委屈。

  把感情當真是他的錯麼?

  不答應聞煜是他的錯麼?

  ……如果不是,那他為什麼要被這樣對待?

  沉默在醫務室里蔓延,值班醫生在電腦上忙著自己的工作,中途意識到兩個學生還坐著,又催了傅予寒兩遍,讓他早點打電話早點回家。

  傅予寒瞪著聞煜,聞煜就這麼低頭看著。

  他在等傅予寒扛不住主動開口。

  聞煜有定時過來做飯的阿姨,還有經常負責接送他的他爸的司機,真不行還有方婉靜可以喊,隨便找個誰都能代替家長把傅予寒節奏。

  只要他開口。

  然而傅予寒一直沒說話,就這麼瞪著他,因為生病的關係,他臉上的酡紅幾乎要蔓延到眼角。

  聞煜舔了下嘴唇,突然有點惻隱。

  「我是不是逗得太過分了?」

  這個念頭在腦海中一閃即逝。他正要說點什麼,冷不丁醫務室的大門又被人從外面打開。

  「醫生,我來量體溫——」

  來人邊喊邊推開門,門內傅予寒和聞煜同時回頭,三個人六隻眼睛彼此對視,那個人張大了嘴巴。

  「……哥?」

  來的居然是周向言。

  傅予寒眨了下眼睛,忽然希望自己原地昏過去。

  什麼叫「人倒霉的時候喝涼水都塞牙縫」?

  他覺得自己最近真的倒霉透了。

  「這是你哥哥?」醫生突然問,「那正好,他不肯給家長打電話,你幫他打吧。」

  她說著找了支水銀體溫計把汞柱甩下去,用酒精棉消好毒遞給周向言。

  周向言這人頗有喜鵲的潛質,一進來,整個醫務室都因此嘰嘰喳喳的。他邊量體溫邊拉著傅予寒和聞煜說話——即使傅予寒這個他一口一個「哥」的人並不怎麼搭理他。

  周向言也發燒了。

  這是今天對傅予寒最糟糕的消息,因為他知道,傅學成絕對沒空來學校接人。

  醫生讓周向言給家長打電話,把兩個人一起接走。傅予寒舔了下嘴唇,低頭。

  聞煜看了他一眼,在周向言打電話的時候壓低聲音湊在他耳邊說了句:「心情不好?」

  「你覺得呢?」傅予寒看著他,「他媽可是我爸的老婆。」

  讓後媽接自己回家是種什麼樣的感覺?

  就是傅予寒覺得自己還不如不要跟聞煜槓起來比較好。

  欠聞煜的情總比欠周若煙的情強。

  但周向言電話都打出去了,傅予寒毫無選擇的餘地。

  「所以你看,」聞煜聲音很輕,「為什麼要跟我犟呢?」

  傅予寒看了他一眼。

  他的目光含著一分委屈,看起來可憐巴巴的。可能他本人沒這個意思,但身體上的不適強行為他賦予了這一層情緒。

  聞煜的喉結輕輕滾動。

  接著,他聽見傅予寒輕聲說:「因為我想告訴你,你是錯的。之前我一直在想要怎麼感謝你幫我忙……我現在想好了。」

  「怎麼?」聞煜挑眉。

  「等我……」傅予寒吸吸鼻子,「病好再說。」

  聞煜本來想陪他直到周若煙趕到學校為止,但傅予寒不想耽誤他上課,非要趕他回去。

  反正傅予寒現在也有人接了,再開口求他是不可能的。聞煜想想等不到好玩的事情,也就回去了。

  醫務室里終於只剩下尷尬的「兄弟」兩個人。

  傅予寒平時就不愛主動跟人說話,生了病更是話少,奇怪的是,聞煜一走,周向言也突然沒了聲。

  他似乎在躊躇猶豫著什麼,兩隻手一直交握著搓來搓去。

  「那個……哥啊。」周向言喊他。

  傅予寒抬起眼皮。

  「你知不知道……」周向言撓撓頭,面露難色,「我媽……懷孕的事?」

  傅予寒頓了頓,搖頭。

  「哦,就是……我不知道這話跟你說合不合適。」他說得很小聲,語氣糾結又委屈,「不知道你會不會有這種感覺……父母重組家庭以後有了新的小孩,就會讓我有一種……他們不需要我了的感覺。」

  傅予寒目光閃爍了一下。

  沒有特別好的朋友在場時,他的態度一向是冷冷淡淡的,眼珠晃動了片刻之後,他開口,啞聲說:「你覺得我會不會有?」

  周向言「啊」了一聲:「你媽媽也有……」

  「嗯。」

  「哦……那,」他問,「你怎麼解決的……」

  「不解決。」傅予寒閉上眼睛,「你和你媽關係不錯?我的話,從小就跟他們不親熱,所以真的生了個妹妹給我,對我來說也就那樣。」

  「這樣哦。」周向言若有所思。

  傅予寒本來不想再多說的,但隨著周向言沉默下去,他又忍不住多管閒事地睜開眼睛。

  「別想太多了,反正他們不會短了你的物質條件。該吃飯吃飯,該上學上學,你會發現生活還是一樣。」傅予寒說,「無論他們之後對你好還是不好,你過好自己的日子就行了。」

  「像你一樣嗎?」

  「我?」傅予寒輕哂,搖搖頭,「不,別像我一樣。」

  他就是自暴自棄的典型代表。

  周若煙來得很快。

  她進門先把周向言劈頭蓋臉罵了一頓,數落他「讓你穿秋褲你不穿」,罵了足足兩分鐘,這才轉過頭和和氣氣地問傅予寒難不難受,要不要緊。

  她和傅予寒相處向來很客氣,照顧也儘量細緻,但傅予寒一直不習慣這樣。

  就好像聞煜那種過於完美的表現會讓他很不舒服一樣,周若煙的客氣也是他非常不喜歡的一點。

  周向言雖然挨罵,但能看得出和她很親。

  他就不一樣。

  他只是個順帶的「鄰居家孩子」。

  周若煙把兩個人都接走帶去了醫院。秋季感冒的人多,醫生一般就開點藥,傅予寒想了想,說自己高三了不能耽誤功課,要求醫生給自己開弔瓶。

  吊瓶掛下去好得快,就是容易產生抗藥性。

  周若煙勸了他兩句他不聽,就此作罷。她本來說先把周向言送回家裡再回醫院陪傅予寒掛水,但傅予寒拒絕了。

  「我沒事的阿姨,我自己能掛。」傅予寒儘量讓自己的語氣聽起來客氣禮貌一些,「如果有麻煩的話我再給你打電話好了。」

  「這回頭你爸又得數落我了。」周若煙蹙著眉,「我帶小言回去很快的,一會兒我還是過來吧。」

  「真不用了,我不會跟爸告狀的,你放心。」傅予寒垂下眼,想了想說,「讓你陪太麻煩你了,你也有事。我……我找我媽過來就好。」

  「呃……」何燕要過來,周若煙身份尷尬,不會強行留著。她便說:「那我走了,阿姨的電話你有,有事就給我打電話。」

  「嗯。」

  傅予寒目送她離開。

  他很少生病,年紀漸長到可以獨自來醫院之後更是但凡生病都沒找過他媽。

  挨數落倒是其次,主要是添亂。秦曉璐那個身體狀況可比他糟糕得多,他有時候看著何燕熬到雙目充血,頭上也常常冒出白髮,覺得她也不容易。

  再說他性格如此,看病不如找楊帆陪。

  可惜現在不方便找楊帆了。

  這個念頭冒出來的一瞬間,傅予寒本能地想到了聞煜的臉。

  「……」

  算了,其實一個人對他而言更自在。

  不就是掛個水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