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23章 192.結繭
至尊榮倒下凝聚出龐大的水汽，使得黑霧凝結，漫天飄搖起滂沱黑雨。
黑雨對活著的人來說是致命的，雨滴足以穿過聖者的升維狀態，洞穿聖者的肉體，哪怕是至尊淋著這場黑雨也絕不好受。但對於李熄安來說，這場雨成為了一種升華，他沐浴在大雨下，渾身燃燒著血氣金光。
但這並未使他強大，相反他迅速衰弱下去，黑色血雨中的物質滲入他的體內，而燃燒的金色光芒象徵他本身，總而言之，他在失去這具身體的掌控權。有某種東西在他體內復甦，那感覺就像是將他比作土壤，那正在復甦的東西則是破殼而出的嫩芽。
李熄安甚至能聽見自己身體內發出輕微的咔嚓聲。
在他的身後，那跪坐著祈禱的巨大屍骸張開雙臂，仿佛要將他攏進臂彎里。
無數蒼白的影子圍繞著他盤旋，涌潮下儘是貪婪的目光。但它們的貪婪被更加龐大的恐懼壓倒，所以哪怕李熄安沒有行動，穢物們依舊沒有上前。它們感受到了那股起源的氣息，連試探的舉措都不敢。
金色光芒不斷地從李熄安身體裡溢出，黑雨被頃刻蒸乾，白色的水汽籠罩住他，在濃厚的水汽徹底淹沒他之前，李熄安看見從遠處一路狂奔來的馬妖。
馬妖卻不是馬妖，他是黑麒麟。
黑麒麟趕上了最後一幕，恰好是李熄安徹底被水汽覆蓋的前一刻。他一路循著李熄安殺出的道路靠近，目瞪口呆。這個壯碩且重情重義的漢子本以為黎仙奔赴這戰場是不打算再回來，羽化者連假借的尊位都失去了，還有什麼手段能面對至尊呢？何況是大荒的雙子，寰宇最尊崇的至高生物。
越靠近戰場的中心，黑麒麟越是心驚，翻湧的海潮會捲起穢物的斷肢，慘白色的肢體密密麻麻，填滿了整個海面。海水被暴力劈開，鋪成了一條弒神的道路，邊緣處是燃燒的金色火焰，直至黑麒麟走來，火焰都不曾熄滅，苦海海水不斷地撞擊在火焰上，不斷地被蒸發。
黑麒麟甚至想這傢伙說不定真的能殺出來，哪怕面對的是至高。
當看見苦海盡頭那具乾癟的天使屍體時，黑麒麟簡直欣喜若狂，急急忙忙地奔來，得以見到李熄安被水汽覆蓋的那一幕。
恢宏的領域將黑麒麟隔絕在外。
他嗅到了不同尋常的氣息，黎仙雖然還是黎仙，但他的芯子在更迭，原本屬於黎仙的東西正在黑雨的沖刷下飛速散去。熊熊燃燒的金色血氣掀開海床的黑色細沙，露出某種堅硬建築的角落，他凝神看去，一下子瞪大了雙眼。
這是一座祭壇。
那跪坐祈禱的天使屍體位於祭司的位置，黎仙站著的地方則是祭品。
至尊榮的權柄以這座祭壇為底基開闢出一片領域，究竟能造成怎樣的扭曲，黑麒麟不知道，他只感到毛骨悚然。
黑麒麟急忙看向黎仙，一怔，喃喃道：「這是……什麼意思？」
那隻旋轉金蓮的眼睛瞥向他，一個冷硬且不容違逆的警告聲撞入黑麒麟的腦海。
「離開這個宇宙！祂將降臨！」
與那威嚴的聲音一起到來的是一記重錘，李熄安對準黑麒麟的方向張開手，然後猛地虛握。雷雲聚攏，一道閃電劈下，電光短暫地照亮昏暗天地。
甚至沒有等黑麒麟反應，熾白的雷霆便充斥他整個視線，他瞬間失去了意識。以黑麒麟為中心發生了扭曲，他消失在雷光里，仿佛有一雙手揉動這個世界，將黑麒麟給揉搓不見。
潮水嘩啦啦濺起。
黑沙退去，這座巨大的祭壇露出本貌。李熄安轉身，面對那跪坐的天使屍體，將曦劍與昏劍插進祭壇。金色火焰暗淡下去，取而代之是世間最為純粹的純白色彩，枝條從他的袖子裡抽出來，構成一層半透明的紗衣，潔白晶瑩的花朵一朵一朵綻放在黑色泥沙里，白月距離這個世界好像更近了，李熄安朝前看去，他如同置身於那輪月亮里。
翠綠的光幕垂下，如天邊綻放的極光，一下子，那整座祭壇拔地而起，海潮呼嘯，苦海黑沙翻湧，頃刻間形成了一座漆黑高塔。
李熄安背後浮現出羽翼的虛影，巨大的十六對潔白羽翼嘭然張開，從塔頂垂至黑沙泥地，他聽見萬物的頌唱，眼前不可避免的變得如夢如幻，有人在他的耳畔哼唱著搖籃曲。
他陷入了幻夢，來自偉大存在編織的歌謠令精神沉淪。
他看見月亮靠近他，隨後被分成了六輪，有一輪暗淡無光，裂開的碎片卻並非塵埃，而是某種鱗片。有兩輪被烏雲籠罩，藏在了幕後，還有兩輪高懸於天，盈滿如初。而距離李熄安最近的那一輪月亮正在從海平面升起，搖籃曲來自那裡，如母親的襁褓。
他看見翻滾的大海上，金字塔拔地而起，一團又一團漆黑的火把被點燃，金字塔的石梯上，戴著骨質面具的祭司佇立著，身上披著黑色的長袍，它們一齊朝著李熄安看來，對他禮拜，口中呼喚的卻並非他的名字。
「萬物的崇高！你是白色花圃的主人，是一切的母親！」
「您的孩子快要凋零，所幸您終于歸來！」
「白水晶已然敲定命運的終局，負翼之龍墜落，太虛苦海開裂，宇宙樹生根，黑色的金字塔升起，死亡將再度籠罩世界，為崇高的母親殺死所有敵人！」
一切皆在混沌。
死亡終極的降臨之日即將到來，祂為榮的新生而來，為榮掃清一切阻礙。
所以馬妖得離開這個宇宙，如果他不離開，活下來的名單中將不包括他。
李熄安的心臟瘋狂跳動，沉重如擂鼓，仿佛在回應什麼。
他知道是在回應誰。
黎仙的肉身是南燭修成的第九像，本我像，那具埋藏著李熄安人之心與人之身的骨像，無面而覆蓋金光。
而黎仙的心臟中心是自然神道之種，這枚種子被埋在羽化身的體內，既作為完美的術法熔爐，也是龐大的靈力源泉。
其中最關鍵的是神道之種對應李熄安行於舊九州的長生者狀態，他能夠如驅使這具身體如宙法幻夢中一樣自然，某種意義上，黎仙是長生者的延伸。
這種東西能吸引誰來，他早已知曉。至尊榮需要自然神道之種，這枚誕生於九州末代的神道種子是上等的食糧。需要復甦的新神要麼吃掉，要麼占據。祂一定會來，所以李熄安有了直面三步至尊的機會。
「請闔眼，仙者，這是我對你的回敬。」一個溫和平靜的聲音響起，動聽的不自禁會令人迷醉，李熄安轉過身，他發現身後站著一位銀白髮絲的婦人。
銀髮婦人含笑著，眼帘低垂，目中蕩漾著白色微光。她穿著一種束腰的寬大長衣，沿上臂用金針別成袖子。裙擺長及地面，下擺如波濤般拖地，她十分高挑而巨大，李熄安對於她來說就像嬰兒之於成人。
「璃幽，你變化真大。」李熄安突然說。
婦人輕笑起來，「赤龍又何嘗不是呢？」
「璃幽是榮，還是榮是璃幽。」
「璃幽是榮。」
「那還真是遺憾啊，這樣看來璃幽已經死了。」
「你是燭龍，還是燭龍是你呢？」婦人也問。
「至少現在二者都不成立，甚至歲月尊位被我揮霍一空。」
「不，你揮霍歲月尊位只是為了凝聚出新的歲月尊位罷了。」婦人搖頭，寧靜的目光仿佛將李熄安洞穿，「宇宙中之所以會誕生出以律道為核心的生命體系，是因為至尊尊位也是如此，從原始宇宙分離開始，多元仿照至尊的輪廓演化眾生，你在承接歲月尊位時便明悟了這點。」
「舊律法不死去，新律法則不誕生，燭龍的歲月尊位不破滅，則屬於你的歲月尊位也永遠不會出現。」
「你在體內留下了歲月尊位最後的力量，日冕的形態是一種拘束，歲月尊位真正的權柄還未從你手中溜走。你見到了枯的降臨，所以準備拿著這股力量和祂殊死一搏麼？」
「既然知曉，何必入我此身？」李熄安盯著銀髮婦人的雙眼，這對星月般的眸子裡蘊藏著平定人心的力量。
有的時候，一些時光只需要透過眼睛就能窺視一二了。
李熄安等待著來自崇高的回應。
「因為我需要這股力量。」榮說。
「只有這些麼？在我引導的那片時空，枯也只能在歲月尊位的寂滅前退去。你如今脆弱無比，卻膽敢謀劃最後的歲月權柄？」
「我從未謀划過歲月，我只需要這股力量。」
見李熄安沉默，榮摘下一朵純白之花，在摘下的瞬間，花朵枯萎。
「知道這意味著什麼嗎？死亡已經到來了，若是沒有生命尊位的平衡，僅僅是枯的降臨便能殺死整個原始宇宙，令一切推倒重來，仙者，你不會願意見到那一幕的。」
「那我便殺死死亡。」
「在你眼中，我們似乎十惡不赦。是了，也該是如此，你是肩負新生九州的承冕君主，自然應當仇視那些擊墜九州的仇敵。」榮笑了笑，「但不打算對我問出那個困擾了你無數年的問題麼？」
「我們為何要擊墜九州。」榮緩緩地說。
李熄安的眼神鬆動了。
他順著榮的話問出那個時刻困擾心間的疑問，「是啊，你們為何要擊墜九州？」
為了道法，為了龍脈，為了權力。
都不是。
李熄安甚至沒有看出天央與大荒得到了多少好處，所謂的戰爭勝利的掠奪，只是拘於至尊之下的塵世中。真正決定戰局的至尊別說好處，大都打的尊位殘缺，肉身破碎，連三步至尊都被迫重來，更是擰碎了寂照的未來，給了下位生靈僭越的機會。
從踏上羽化路開始，這個問題從未停息。
但至尊不知，祂們只知曉一些淺顯的理由。
即便是雲中君也不知道為何太一會聯合大荒進攻九州。
所以，究竟是為何而戰？究竟是什麼能甘心讓至尊付出如此高昂的代價也要令九州死去？
榮的臉上突兀地出現那種屬於璃幽的古靈精怪來，「這個問題的重量得壓上全宇宙，四個天圓地方，八個三步尊位，你如今支付不起，但我能告訴你大荒的立場，枯與榮都並非九州的敵人。」
「羽化身中有歲月尊位，價值非凡。」李熄安開了價。
「對我來說只是力量，而非歲月權柄，我不能使用歲月權柄，只是將你體內的道韻轉化為生命尊位的基石，若是你真的想追尋，可以當做你付出了一個三步尊位來獲取答案。」
「那我無需答案了。」李熄安搖頭。
榮看向他，等待後話。
「以三步尊位換三步尊位，我親自登上你們的位置，去獲知一切。」
「仙者，這不是買賣啊，何況買賣也是需要利益的。」
「對你而言很划算，因為你找不到一個完美的基石來重現生命尊位。」
「那麼我要付出什麼？」
「必要時替我矯正時空，當塵埃落定，一切需如我所願，枯與你關係緊密，為了你的生命尊位來一場大戲不難吧？」
榮輕聲嘆息，「赤龍，那既定的未來會令所有熟悉你的故人膽寒。」
「萬物的崇高，你會害怕？」
「不，我只是……感慨，歲月果真是比死亡更加可怕的東西。」
「當你同意了。」李熄安遙望那海面上佇立的巨大金字塔。
「自然，我沒有理由拒絕。」榮沒有看向那金字塔，她的目光落照已經轉化成另一幅模樣的仙者身上，金色威嚴的生靈已然消失，變得與她現在別無二致。
「若是終局變化，我會站在你這邊，但只有我。」
「足夠了。」
李熄安回頭，垂下的髮絲已經成了銀白色，一直垂至腳踝。他微笑，目中轉動的金色蓮花在這一刻凝滯了，緩緩凋零，新的花蕊住進了眼睛裡，結成一片純白的花圃。
「我將給予你成長的餌食，令你復現榮光。」李熄安吟誦道。
「我將收穫餌食，饋贈你應有的未來。」萬物的崇高許諾道。
合併大章，補了昨天的。
信息量可能比較多，所以合併一起不吊胃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