血雲不知交替,只是深山中的嘶吼聲漸停,廟中的塵埃也歸於平靜,不再飄揚。
李熄安睜開眼睛。
有人來了。
他沒有凝聚神識,只是簡單地聽了聽,一聲腳步沉重,一聲腳步踉蹌,沒有靈的流動,兩個都是凡民。
隨著廟宇門欄的響動,一個手握闊刀的男人闖了進來,男人握刀的手臂肌肉虬結,壯碩有力,氣血涌動間竟有雷聲相伴。在男人的身側是個女子,面色蒼白,柔弱無力,額前髮絲凌亂,因汗水緊緊貼在額前與面頰上,女子大口喘著粗氣,顯然從山外趕路至廟中體力吃不消。
男人先是觀察了破廟四周,最後將目光放在正中心的破舊神像上,沒有驚訝於失去了雙目的法祖陶像,仍舊躬身拜了拜,嘴裡念叨:「法大家保佑,法大家保佑,護我一家平安無事,平安無事!」
女子也跟著男人躬身,不顧灰塵泥土,那一身漂亮的揉藍衫杏黃裙早已失了顏色,和女子的面容一般沒了光彩。
廟宇外陰雲卷過來,大雨傾盆,很快便在廟外形成一攤血色的積水。血色的雨對這對夫妻而言是致命的,這些雨滴能夠輕而易舉將他們融化,他們一路闖入這座深山廟宇,路上見過太多太多這樣死去的同胞。
兩人對視一眼,彼此從中看出了欣喜。
他們躲過一劫,仿佛真的有法大家在庇護,只要再慢上一步,他們的命運便如之前看見的千千萬萬人一樣消融在雨水中,悄無聲息的失去生命,化作一攤無人知曉的積水。
「轟隆」一聲,雷光霎滅於天穹外。
恰好這時深山裡的嘶吼聲消失了,一切歸於寂靜,在這間幽靜破敗的小廟裡男人連自己的心跳聲都聽得一清二楚。但憑藉那一道閃電,他看見了廟中的朱紅柱子下竟然有人!
一道漆黑的人影坐靠在朱紅圓柱下,沉靜收斂,仿若它才是供奉在廟中的神像。
他緊緊地保住身畔女子,將闊刀橫放在自己面門前三寸。
熾白的雷光消失,廟中重歸黑暗。
可男人再不得有絲毫放鬆,女子沒來的及看清,不明白髮生了什麼,剛想出聲被男人用眼神喝止。男人橫刀,汗水從額頭上淌過堅毅面頰,匯聚在下巴,最後滾落在地板上的積灰里,成為一個黑點。一切寂靜無聲,男人卻感覺這座廟中哪裡都有著一雙眼睛正盯著他!
這是他習武多年的直覺,如叢林中照見猛虎豺狼,那一路悄無聲息地尾隨於身後的恐怖感。
汗水滾動,又是一滴落下,落下的地方與第一滴重合。
他竟未曾挪動絲毫。
許久,許久,直至黑暗處傳來一聲輕語。
「汝名。」
…………
李熄安看著忙碌的男人,瞳目被火光點亮。
他悄然間挪動視線,瞥了眼自己的手心,那裡漆黑的律法紋路擴散了,就在他與李成器對話,呼喚饗食眾仙相的時候。上一次蔓延是他墜落大地,顯露真身,以神火焚盡殘留鮮血和處理所有目睹他墜落的生靈之時。
這可不是什麼好兆頭,律法的力量附著在他身上,隨著靈的運行越發明顯。能夠預想的到,當這道律法紋路演化成長至一道無比顯眼的光標,不停地在這律法的主人眼中跳動。
恐怕得限制靈的運轉了,李熄安不想被一個古聖盯上。
圍著廟中升起的一小簇篝火,男人拿出自己背後醃製過一個大羊腿放在烤架上,女子則賢惠地坐在一邊幫忙掌火。
男人名孫涉,孫家八橫刀傳人,習武至今,不曾通靈,也無望通靈,在一座鎮中開設武館,以授武與打獵為生。其妻子吳氏,懷胎三月有餘,兩人從這座黑石山的北面避難而來。據孫涉所言,血雨連天,百姓們觸之即死,甚至親眼目睹天上修士祭器抵禦,被硬生生融化成白骨的畫面。
他們這一路走來可謂之幸運。
在群山邊緣,他們還遇到了山賊,這些作惡多端賊人在山路上設置了關卡,安營紮寨,從鎮中離開避難的百姓便有一部分死在山賊手中,搜刮他人家底還不夠,更是要殺人取樂,姦淫婦女。男人手中的闊刀上沾有這些賊人的血,邁入這偏地深山,也是為了躲避山賊搜尋。
「這些賊人!」男人憤恨一喝,「逢亂便為非作歹,多少鄉親父老在山溝里被捲走了錢財,被謀害了性命,死不瞑目!要是給我些時日,我定……嘶……」
猛地,男人話語一滯,胸膛上的白布中滲出血跡,疼的他直抽氣。
女子趕忙靠過去,揭開男人胸膛上的紗布,露出三道猙獰的刀疤,周圍已經發黑髮紫,傷口中心的位置更是可以看清斷裂一半的肋骨。女子輕輕地放下紗布,拿到一旁倒出一小瓶藥酒清洗,一時間濃重的藥味和血腥味混合在一起,掩蓋住羊腿的肉香。
男人不好意思地看向李熄安,撓頭道:「終究是雙拳難敵四手,在孫某護著內人離開時被小人暗算,傷了幾刀。」
「無礙。」李熄安回答,聲音嘶啞低沉,像一位上了年紀的老者。
臉隱藏在漆黑的星紗下,只是此刻星紗不再流轉星空的瑰麗,變得暗淡無光,就如一件尋常的晦暗大衣一般。
男人將他視作一位內力高深隱居於此的長輩。
這座廟此前的確有一位主持,有些道行,不問世事,供奉法祖神像,日夜吟誦法家文書。李熄安知道這座廟曾經的主持是法家中的一位極宮皇者,從道統中隱退,得知法祖神像升起,道統破碎後趕往法家,再往後,是他死在了自己日夜吟誦的法家之祖手中。
凡民不知曉修行道統之事,便是以為廟中有高人,不食不寢,不畏山中猛獸。
而在男人眼中,李熄安便是那主持,他們是借宿避難之人,自然要放低姿態,何況雖不知廟中主持的道行深淺,但從那道雷光下的一幕看,便可見管中窺豹,知曉李熄安道行的可怕了。
「我們夫妻二人恐怕會引來那些賊人,孫某在此停留一宿,明日破曉便離開,絕不打擾您老清靜,還望您老海涵!」男人抱拳。
「這場血雨不是從別的地兒飄過來的,是就來自這,你們哪也去不了,待這吧。」李熄安頭也不抬,他知曉這場血雨來群山深處的真一廝殺,有一方寂滅了,引來這場滔天血雨,並非此前偶爾下的來自別處的幾場小東西。
男人面露難色,「習武之人,自家恩怨,不能給您老添麻煩。」
「聽不懂話?」李熄安語氣低沉。
男人低下頭。
「這場血雨至少持續數十日,你們走不了,你說的那些賊人也上不來。再者,只需數日大雨,你們走過的痕跡都被沖刷乾淨,何況是數十日,沒了痕跡,賊人未必還將整座山給翻一遍不成?」
「如此!」男人的雙眼陡然間亮了,但又很快沉下臉,低下頭,恭恭敬敬地對李熄安行禮。
這位老前輩的言下之意就是收留他們這些時日,在這亂世,有此幸運,如何不讓他感激涕零?
數十日,他的傷能好的七七八八,屆時就算被賊人尋到,他亦有一戰之力,能護住妻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