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夫人的長女素來溫柔嫻靜的,不僅是照著才女標準培養,女紅和交際處事也都是她手把手教出來的,凡是張夫人提點一兩句,她就知道怎麼做。
張夫人本想著讓她去陪陪蕭姑娘,乘船從瀘州到京城少說半個月,此番路程難免枯燥煩悶,兩個年齡相近的女孩子待在一塊,談心下棋,撫琴講詩,還能不著痕跡的告訴蕭姑娘一些京中貴女的禮儀規矩,自然而然還能親昵起來。
張夫人倒不是存著貪慕榮華的心思,一路上打點照顧好蕭姑娘,又幫助她知道些京中事項,畢竟蕭姑娘也說是南方富商人家養大的,不懂這些到京城難免會出些差錯。
她這麼做,無論衛國侯還是長公主都會念著她一兩分。
奈何蕭函既與張家小姐沒什麼共同話題,也沒想學這些禮儀規矩,至於適應京城的生活,蕭函壓根就沒想過,她僅是去見上一面,了了此事而已,又不會久待,何須要適應。
對張夫人的用心照顧,蕭函倒沒什麼不滿意的,雖然她更喜歡自己慢慢遊歷一路再上京,但連大夏密探都出現了,在船上還不少,她似乎也不好慢吞吞地走。
大夏密探,還是她接觸南越國家層面的事務時才聽說的。
由大夏二代時所建的皇城司統領,掌宮城出入之禁,周流民間,密行伺察,據說分為明暗兩部分,明者屬於文官編制,皇帝近臣,負責皇帝身邊的護衛安全,暗者負責探聽消息,受皇帝之命監視軍隊,偵察民間民情,官員活動,防備敵國等。蕭函那位便宜舅舅還挺喜歡用的。
雖知道船上有大夏密探,蕭函也不喜讓他們近身,只對張夫人道自己喜歡清淨,無事就不用打擾。
張夫人自然也不會說什麼,吩咐了下去。
……
京城公主府,
自聽說人已經坐船來在路上後,昭華長公主就有些局促不安,心神不寧。衛國侯也擔心她胡思亂想的,在朝中請了假陪在長公主身邊,別看他沉穩冷靜的樣子,其實他也存著些希冀和激動。
正是為了能儘早見到信中很可能是他女兒趙盈歡的那位姑娘,衛國侯才會特地進宮求了一趟陛下,讓大夏密探一路護送上京,確保行程又快又安全穩妥。
「你說,那孩子要是明珠的話,她還記得我們嗎?」昭華長公主拉著衛國侯的衣袖道,「她這些年會不會過的不好?」
但在這事上,衛國侯也說不出什麼安慰妻子的話。
在他心裡,哪怕沒有郡主這個身份,也依舊是他的掌上明珠,滿懷期望一生歡喜無憂的女兒,卻在三歲多時便遭遇禍事被歹人擄走,從此音訊全無,生死未卜,不知流落何方,吃了多少苦,受了多少罪。
這又怪得了誰呢,是他無能,當初護不住妻女。
又為了家族顧忌局勢,忙於平叛無暇分出心神精力去尋找女兒,錯失了最快能尋回盈歡的機會。
衛國侯自責內疚還來不及,如何能為了勸慰長公主,說些粉飾自我安慰連他都不相信的話。
良久後,衛國侯輕嘆了一聲,「她現在應該也有十九歲了吧。」
在京中都是貴女千金談婚論嫁的韶華之齡了,連長公主收養的義女,遲遲未定下,也是挑揀來挑揀去,想要用心選一個最滿意的人家。
若是盈歡一直在他們身邊,就算不是嫁入皇家,他也一定會為她安排才貌雙全最出色的夫婿。
衛國侯眼中微微黯然。
公主府內此時還有一人異常牽掛此事,那就是長公主的義女,戚靈嫣。
芙蕖院是公主府最好的幾處居所之一,在戚靈嫣越發受長公主喜愛後,此處也是公主府僕從最願意伺候的地方,世子和二公子平日都住在隔壁的侯府,而且因為都入朝為官了,事務繁忙,也就時常來公主府向長公主請安。
公主府又沒有什麼姬妾之流,所以靈嫣小姐也就是僅次於長公主的另一位女主子了,便是出門見客,也格外有臉面。
但是自三天前起,府里的氣氛就有些不一樣了,以芙蕖院為最。
公主府僕婢甚多,也不是消息多嚴密,何況那日長公主還情緒過激召了府里的大夫,又急急傳訊給侯爺。
這番大動靜下來,沒過多久,府里的人都知道了,瀘州那邊傳來消息,說是尋到了一位極有可能是郡主的姑娘。
芙蕖院這邊頓時尷尬了。
連在閨房裡專心繡著圖的戚靈嫣,聽到這消息,拈著針線的素手都不禁顫了一下,險些沒壞了絲線。
這幅芙蓉錦鯉圖乃是雙面繡,極為考驗女紅水平,容不得半點差錯。
但無論是她的心思,還是芙蕖院上下,都無法平靜下來了。
戚靈嫣受長公主寵愛,在公主府地位特殊,連婚事都比普通公侯伯爵家的貴女受歡迎,其中緣由,府里府外都道是她性情溫柔,才貌出眾,秀外慧中,名滿京華。
但其實稍微知曉一些京中往事的人都清楚,這些厚待不過是為了彌補昭華長公主的思女之情罷了。
簡而言之,她只是那位明珠郡主的替身。
戚靈嫣七歲時初養於長公主膝下,也曾聽府里老人說過一些關於明珠郡主的事,她是長公主和衛國侯的嫡親女兒,也是唯一的太后外孫女,陛下的親外甥女,一出生便被封為郡主,其聖寵隆恩,尤在皇子公主之上,更別說,陛下還與衛國侯做了親家,定下郡主與太子的婚約,等到長大及笄後便可入主東宮,成為未來國母,可以說是光華萬丈,風光無限。
也許正是福分榮寵太過,小郡主年幼經受不起,遭遇橫禍被叛賊擄去,生死不知。
長公主作為母親,哀思過甚,難以忘懷。後來府里的老人漸漸都換了,新的僕從婢女也不會在提起舊事,戚靈嫣稍長大一些也懂了,小郡主只怕早已夭亡,再提起只會讓長公主更傷心難過。
戚靈嫣也一直用心侍奉討好長公主,得到她的歡心,令她開顏。
但只是一道消息,就似乎足以讓這一切心血化成空。
這兩三日,就是她去給長公主請安,長公主的興致也不是很高,不似以往對她那般親昵。
戚靈嫣愣愣的側坐在圓桌邊,手裡緊捏著絲帕子,清麗動人的面容卻臉色蒼白。
侍女蘭芯端著糕點進來,看了一眼外頭,頗為不滿平日恭恭敬敬的下人這會就人心浮動了,壓低聲音道,「人還沒回來呢,也不知道是真是假。」
戚靈嫣眉間苦澀,心中也嘆了一聲,過往也不是沒有借著舊事冒充上門的騙子,但都下場好不到哪去,也不用她放在心上。可這回連衛國侯都陪在長公主身邊一起等著,這般鄭重的態度,南邊要來的那位姑娘的身份,只怕至少有五六成可能了。
就是不知待真正的郡主回來了,她又該如何自處。
侍女蘭芯見小姐黯然失落的樣子,也急了,勸道,「長公主養育了小姐這麼多年,也是感情的,未必就比……」那位親生女兒差。
她話還沒說完,就被戚靈嫣打斷了,「就是郡主回來了,你也斷斷不可說這些比較的話。」
傳出去不但會令長公主和侯爺不喜,也會讓外頭人笑話。
戚靈嫣心裡明白,她現在的這些風光榮寵一切都來自長公主,不然那些公侯伯爵家的貴女,還有宗室的縣主,怎麼會與她交好,還捧著她。那是因為長公主身邊只有她,所有才理所當然,即便她姓戚不姓趙。
等有了郡主,又哪還有她的位置。
戚靈嫣微咬了咬唇,臉色幾番變化,最後還是道,「蘭芯,隨我去小廚房,長公主這幾日惦念郡主,思慮過重,胃口也不好,我去做幾道開胃滋補的膳食,晚上送去主院。」
晚上,戚靈嫣細心入微的孝敬的確令長公主感到寬慰,心情也好了許多。旁人瞧在眼裡,也就暫時沒那麼多的人心浮動了,長公主對靈嫣小姐疼愛的這些年終是做不得假的。就是養貓貓狗狗都有感情,何況還是活生生的一個人,當成親女兒來養的呢。
衛國侯對戚靈嫣一向態度淡淡,如今有了其他牽掛,更加無心注意一個外姓人。
……
船上,蕭函的待遇無疑是最好的,完全應了貴客那兩個字,連每日膳食中都有新鮮青菜精細食材,有些還未必是張氏能拿的出來的。
蕭函在南越的時候,倒很少享受這種食不厭精膾不厭細的奢靡生活,無論蕭夫人還是韓長老都偏生活簡樸,不在乎這些外在之物。蕭函則是無論身處什麼環境,也都能適應,自南越出來了,週遊各方,也沒有帶上任何隨從,輕鬆自在為上。
在船上的半個多月,蕭函一邊靜心養神,調息先天真氣,一邊也有思索著到了京城後如何。
至少她在南越的身份是不打算透露的,想著最開始給張夫人的印象,蕭函定下主意,決定就以出來見識遊歷的南方某富商之女這個身份示人。
好的,又一個新馬甲了,反正多了也不愁。
其實這也算說的過去,南越居中原以南,蕭氏也是以商貿起家,比較有錢。
臨近京城渡口的前幾日,張夫人過來尋她,敲了敲她的房門。
張夫人略顯猶豫,「還有一件事未同蕭姑娘說。」
還是長女提起的,張夫人沒有透露蕭姑娘與長公主府的關係,卻道待下船後,要去拜見長公主府。
張小姐輕聲細語對母親道,「長公主府的那位戚小姐,要不要也同蕭姑娘說一聲。」
在京中交際時,張小姐也曾見到過那位養在長公主身邊多年的戚小姐,更是聽多了旁人介紹的長公主待戚小姐有多好,一手教養出來的,氣質高華嫻靜,溫柔端莊,禮儀舉止皆是一等一的閨中典範。
張夫人才猛然想起這事來,她倒是忘了。
她光想著送蕭姑娘回京,卻忽略了長公主的那位義女戚小姐。
若是等蕭姑娘與衛國侯長公主相認後,再見到這位戚小姐,怕是就尷尬了,還很可能傷了感情。
不過她打心裡也覺得,義女總不能跟真正的郡主,皇家血脈相比。
還是要先與蕭姑娘說一聲,張夫人面色歉然,先將自己放在了低姿態上,溫和淺笑道,「除了你的兩位親兄長,長公主身邊還有一位義女。」
張夫人又詳說了那位戚小姐的來歷,並注意觀察著蕭函的神色,怕有什麼話說的不好引得她不快。
蕭函微微點了點頭,「我知道了,多謝張夫人告知。」
究竟是什麼心思,張夫人也看不出,但實在不像不高興的樣子,想來以後也不會起什麼衝突,張夫人笑了笑便告辭了,沒有久留。
這事的確談不上令蕭函傷心難過,或是失望什麼的,反倒令她少了些愧疚,這樣也好。
蕭函想起兩年前蕭夫人生過一場重病,甚至都有了交待後事的準備,除了把蕭氏交給她,還對她說了一番話,她沒有隱瞞蕭函最初的身份來歷,甚至表露出了歉意。
原來蕭夫人為沒有替她尋到親人而感到愧疚,她知道蕭函不是普通人家的孩子,但還是將蕭函留了下來,她擁有了一個最好最出色的繼承人,視蕭函為孩子為學生,這是她的福氣,但很有可能蕭函的親生父母就在苦苦尋找她,因為失去她而傷心難過。
蕭夫人甚至認為自己死後會為這份罪孽而甘願承受烈火刀山之刑。
而蕭函清楚這些根本不怪蕭夫人,要不是蕭函自願,誰也留不下她,真正沒想回去的是她。
父母可以選擇子女,她則是為了不受親緣負累,選擇能讓自己生活的更為自在舒適的方式。
對待這位夫人,也談不上至親感情,她也是當成為了一位敬重的長輩而已,按三綱五常來說,她無疑是最離經叛道的。
蕭函治好了蕭夫人的病,甚至想辦法為她延年益壽,但蕭函依舊沒有立刻回到大夏的想法,照樣按著自己的心意一步步來,若非有瀘州的變故,可能也不會想起去見此世親人一面。
這次答應下來,不也是她聽憑心意的選擇。
「就快到了,車駕已經到城外了。」公主府僕從匆匆騎馬趕回來,稟告道。
公主府的兩位地位最高的主人,長公主和侯爺此時都在花廳里等著。
衛國侯想著他派的侯府護衛在渡口便已接應上,應該出不了什麼問題,所以顯得沉穩許多。
昭華長公主由戚靈嫣扶著忍不住往門外看,想著下一刻就出現人影,但華裙下藏著不露的小腳光是略站一會兒就容易累著,戚靈嫣溫柔細語道,「長公主還是坐著等吧,別累著了,人一會兒就能見著。」
其實戚靈嫣這個時候本不該出現在這的,但她實在迫切好奇想第一時間知道那位姑娘是否是真郡主,若是的話,又是什麼性情為人,也好心裡有個底。
昭華長公主也沒意識到有什麼不妥,還覺得戚靈嫣體貼,點了點頭,坐在椅子上。
衛國侯略看了一眼戚靈嫣小心穩重扶著長公主的動作,終也沒說什麼。長子趙懷庭和次子趙言蹊,他並未叫回來,待確認了身份後,晚上再見也不遲。
張夫人一行的車駕並沒有引起太多人注意,若不是最後停在了長公主府門前,但衛國侯也早已提前清了附近的場地,未免引人側目。
蕭函掀起車簾,走下馬車,看了一眼比記憶中顯得更加富麗堂皇,恢弘大氣的公主府,心中卻波瀾不驚。
張氏本來備了帷帽,在渡口下船就欲讓蕭函戴上,其他未出閣的姑娘也都是有的。
蕭函淡淡謝絕婉拒,「不用了,我從來不戴這些東西的。」
張夫人慾言又止,南方商戶人家,又怎能與皇親貴胄相提並論,但終究不可能強迫戴上,反正這也不是她要管的事。只要衛國侯和長公主不要以為她沒有盡心就好。
昭華長公主和衛國侯見到蕭函的第一眼,的確是愣住了。
不過不是因為她未戴遮面之物,而是因為她的容貌,有三分肖似長公主,兩分似衛國侯。
而且全都是挑著長公主和衛國侯相貌的優點長的,只是氣質風度不同。
同樣的薄唇輕抿,配合上衛國侯皺眉顯出的是不怒自威的氣勢,而蕭函就顯得極為精緻秀氣,還帶著一絲薄涼。
他們幾乎一眼便確定了,這便是他們的女兒。
也不怪乎張三夫人只瞧見了一眼,便懷疑就是長公主之女明珠郡主。
……
認親過程很簡單,昭華長公主都還沒說一句話,就掉了眼淚,踉蹌著快步上前將女兒攬在了懷裡。
衛國侯眸中也微微濕潤,握緊了拳,「好孩子,回來就好。」
哪怕戚靈嫣早已有了心理準備,見到這一幕,還是忍不住的失落,從今往後,人人羨慕討好的人不再是她,而是真正的郡主,金枝玉葉。一切過往屬於她的東西,都會離她而去。
甚至扶著長公主的人,自有她的親生女兒,而非是她這個沒有任何血緣關係的外人。
只聽到衛國侯淡淡輕聲道了一聲,「你先下去吧。」
戚靈嫣神色恍惚,本能的知情識趣地退下了,她這個外人怎麼能打擾長公主侯爺和郡主親人團聚呢。
侍女蘭信擔憂地看向回到芙蕖院的小姐,怕她受了刺激。
戚靈嫣回過神來,失笑,搖頭道:「沒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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趙懷庭和趙言蹊臨近傍晚才回到公主府,他們聽說認親消息也十分驚詫,原本父親也還在懷疑中,沒想到只見了一面,便確定了,這可不像父親一貫沉穩謹慎的作風。
因為是家宴所以設在了公主府,
在見到蕭函的第一面,他們也被驚住了,單這容貌,的確說是他們的妹妹,外人也不會不信的。
趙懷庭倒是君子如玉,風度翩翩,對蕭函態度溫文和煦,做足了長兄風範。
而趙言蹊因在大理寺任職,下意識帶上了審視的目光,衛國侯府一向低調謹慎,這些年因著些年因昭華長公主的思女之苦,也不是沒有有心人的設計故意上門認親的,輕則是貪慕榮華想攀附侯府,重則便是想著將衛國侯和長公主這一大勢力拉入漩渦爭鬥中了。
趙言蹊對母親收的義女戚靈嫣不過是面子情,但戚靈嫣好歹家世清白,知根知底,甚至於戚靈嫣的存在為侯府解決了不少麻煩。
在沒徹底查清楚之前,趙言蹊不會妄下定論。
事實上,衛國侯和長公主都有詢問,急於想知道女兒流落在外的這些年過的怎麼樣,養父母對她可好。
蕭函只道她幼年時被人收養,家中行商,是富貴人家,養母孀居,膝下無嗣待她很好,長大後就讓她繼承家業,學習經營。
但因養母和家中長輩身體康健,尚能理事,她又不願受拘束喜歡自由自在,所以跑了出來四處遊歷,見識風光。
這樣簡單的說辭,旁人聽了心裡難免覺得有些古怪。
但這已經是蕭函思量許久既不透露她的南越身份,又在不欺騙的前提下能讓長公主和衛國侯都能接受的說法了。
所幸也沒人問起她的名字,不然她還得再編一個名字來。
長公主母親還像當年那樣喜歡叫她明珠,而父親兄長他們都稱呼她原先的名字趙盈歡。
存著一絲懷疑的趙言蹊聽後越發皺起眉來,她說的實在太過簡略,又怎麼會有這樣的人家,大夏也沒有讓女子繼承家業這樣習俗的地方,除了姓蕭,家中在南方行商這兩點之外,其他具體信息都沒透露分毫。
但是不僅他那位性情單純的長公主母親信了,父親也信了。
蕭函不願多說,衛國侯和長公主也沒有繼續問,分離多年的生疏隔閡,難免帶上些小心翼翼起來。
見到父親和母親都這般開懷,趙言蹊也不好再說什麼,壓下心中疑慮,想著也無礙,回頭再細細查清身份經歷就好了,也不怕認錯了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