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九四章 元寶兒,元錦兒。

  恍然間,回到那個雪夜了。

  周身的寒氣一波一波的,風吼過來,鵝毛大的雪花,冷到極處了,身體反而會熱起來,她擠在柴堆里不肯出來,看見娘娘走過來了,嚎啕大哭:「為什麼是我啊?為什麼不是姐姐?為什麼是我啊?」

  那一年她五歲,但那個問題,確實是她該問的。

  她長在江南的小漁村邊,卻並非打漁為生,家裡有個姐姐,下面有個弟弟,她是姐姐的妹妹,弟弟的姐姐,排行第二。但不知道為什麼,地的收成還好,爹爹還在財主老爺的作坊里幫工,家裡卻越來越窮了,只有五歲的她當時並不明白這些。只是那個人牙子第二次來到家裡的時候,便是那個大雪夜,她跑了出去,躲在房子外面的柴垛里不敢回家,直到娘娘過來要將她找回去。

  「為什麼是我啊?」

  她哭著問,家裡人沒有說,可她就是知道一些什麼。不知道未來會怎樣,但自己……要被送出去。雖然家裡很多東西都沒有,很窮,可她還是知道,只有呆在家裡是最好的,比外面都好。

  她知道送的不會是弟弟,可她不明白為什麼不是姐姐,雖然她也並不想姐姐離開……娘娘抱著她哭著說:「因為你聰明,你比姐姐聰明,你聰明,出去了,比姐姐有活路。你別怪你爹爹,你怪娘……」

  她一直記得母親哭著說的那句她比較聰明。她被賣掉了,幾次轉手,賣到青樓里,訓練、打罵,飽一頓飢一頓,餓肚子,過了幾年,她長開了身條,樣貌清秀,也因為聰明,被好吃好喝地養起來了,還有老師來教她們儀態教養,教她們念書,琴棋書畫。

  她一直記得爹爹和娘娘,記得那個大雪時的夜晚,那句你比較聰明,比姐姐有活路。她真正理解這些的時候,不知道是不是要恨爹爹和娘娘,快到十三歲的時候,她在青樓中第一次作為清倌人露面待客。快到十五歲時,她身邊攢下的銅錢和碎銀子,終於換成了一個大大的銀元寶,也終於能夠得到記院媽媽的正眼相待,給她一次回去省親的機會。

  她記得當時的楊媽媽對她說這件事時臉上只有睥睨和諷刺的表情,對於沒有價值的女子,楊媽媽一向是冷漠的,她心中也只有害怕而已,不能明白對方那一眼中的含義。她雙手裡握著、捧著那個元寶,甚至拜託金風樓的龜奴叔叔替她租了一輛小馬車,一路回去,那時候她沒有想好到底怎麼面對爹爹和娘娘,是恨他們還是原諒他們,她想著到了地方她就能想明白,她可以憑著那時候的心情,罵完他們掉頭離開一輩子也不再理會他們,又或者是將元寶兒留下,掉頭離開,從此一輩子也不理會他們。一隻元寶,五十兩銀子,夠一家人用很久了。

  可她沒能得到憎恨或是諒解的機會。

  爹爹去到山上砍柴,摔死了,弟弟生了場病,跟財主老爺家借了錢,病卻仍舊沒有治好,弟弟死後,娘娘也死了。她想起娘娘說的,你聰明,也許有一條活路。

  不過姐姐嫁給了財主老爺家的兒子當小妾,如今也還活著。

  於是她換了一身村人的衣裳,過去找姐姐,她沒有跟姐姐說她做了記女的事情,財主老爺家的後院裡,姐姐沒有問她這麼些年來的經歷,一直說的,是她如今跟其它幾個小妾如何爭寵,看對方不順眼的事情,她受的欺負,讀了些書的丈夫還整天在鎮裡的窯子花錢,這類那類的事情。她沒有呆到中午就走了,因為財主老爺的兒子回來,看見了她,然後眼神就有些變了,之後姐姐看自己的眼神也有些變化,開始遲疑和提防起來。

  她後來能夠在金風樓里成為花魁,姐姐的樣貌也不差的,但是十年來的教養成了差異,她雖然穿著打補丁的衣服,比起姐姐來,也太惹眼了,姐姐……甚至有些怕自己留下來跟她爭寵。她捧著那隻元寶兒,跟隨行的龜奴叔叔一道回金風樓,那個小漁村,從那以後就再也沒有去過。

  她是聰明人,能有一條活路。從那以後她就知道自己想要的是什麼,她要沿著這條活路開開心心地走下去,自己……至少比爹爹跟娘娘的一輩子過得好多了,她不再多想,開心起來,也許以後還會有個很厲害很厲害,家世又好的大才子把自己娶回家去,當個小妾,快快樂樂地過一輩子。

  當然,也有些東西,是她一直都有些憧憬的。

  那個叫雲竹的小姐姐,在她跟著老師念書時就見到了,脾氣好,也肯幫助人,聽說她以前是官家的小姐,也許她身上帶著的,就是官家小姐的氣質吧,她沒有那樣的氣質,只是覺得……有些羨慕。

  當然,彼此並沒有太多的交集,後來都在金風樓中當了清倌人,互相也只是點頭之交。錦兒覺得自己對她是有些憧憬,那種憧憬難以說得清楚。當然,金風樓中並不是所有人都看得慣聶雲竹的做派,有的姑娘很敵視她,看不慣她的出身,看不慣她清高的做派,看不慣她不肯開心的樣子,看不慣她那樣不開心就能有比肩最紅花魁的名氣,就連媽媽楊秀紅,看起來對聶雲竹都是不滿意的,偶爾罵她一頓。

  解開心結、看清前路的元錦兒過得很快樂,身邊很快就有了更多更多的元寶兒,她只是看著這一切,放出心中一點點角落來憧憬那個叫聶雲竹的女人,然後與她保持淡然的點頭之交。後來聶雲竹果然離開金風樓了,楊媽媽是個外冷內熱的人,她的善心當然不會隨便亂發,但對樓中這些有本領的女子是關心的。她曾經說過,在那樣的環境裡,如果自己還不爭氣,是不配活著的,而假如長得實在不漂亮,那也是老天爺不給飯吃,這樣的世間,莫怨莫尤了。

  她那樣罵來罵去,是想讓雲竹姐姐認清現實,選條容易的路走,可最後還是沒有成功,即便如此,她還是給了雲竹來樓里教琴的機會。

  不過,自己是不會走那條路的,雖然漸漸長大,能夠認清楚心裡憧憬的到底是些什麼,但那都是不必要的非分之想。自己很聰明,會一直從這條活路上走下去,或者,說自己是個功利的人也好,有時候覺得,爹爹跟娘娘將自己送出來,就是想讓自己活著,活著就好了……只是看見那聶雲竹過得窘迫時,又忍不住想要送些錢去……自己是功利之人,她這樣說服自己,可到得最後,聰明人還是忍不住多想。從金風樓里出來,楊媽媽那個刀子嘴到底是高興還是失望呢?可能兩者皆有吧。在天上的爹爹和娘娘是怎樣想的呢?覺得自己做對了,還是會覺得自己放棄了活路?她不知道。

  但她過得很開心。能夠從那個環境裡一道出來的人,很容易變成親密的姐妹,相濡以沫,她從此將雲竹姐當成了最親的人。此後,還有那個會忽然出現或者消失的古古怪怪的男人,成為了她與雲竹姐之間的隔閡,可是也帶她看到了以前從未曾想過的風景。

  漸漸的……喜歡跟他鬥嘴。看他說笑話的樣子。沒有正經的樣子。喜歡看他因為自己占據了雲竹姐而無奈的神情。喜歡看他因為自己的不注意占了雲竹姐便宜後得意的樣子。他知不知道那是自己故意的呢?

  喜歡看他在自己和雲竹姐面前從容的樣子。在別人面前從容的樣子。喜歡聽人說起他的新聞,聽人誇獎他的。喜歡他認真時的樣子。喜歡他在蘇家人面前保護自己和雲竹姐的樣子。喜歡又不喜歡他染著血時的樣子。他會不會知道自己喜歡他這麼多……也是因為他和雲竹姐,她漸漸地看見,原來在自己心裡,在那片風雪中站著的那個小女孩,她捧著她的元寶兒,一直在哭,她在自己的心裡,自己也許是很痛的。可惜,這小女孩自己看不到,這痛楚自己也感受不到。直到如今,才能夠漸漸地看見她,也是因為看見了她,她覺得,已經不再痛了。

  ***************「……沒什麼問題,是病也不是病。心情鬱結,氣血有點亂,有心事了,憋在心裡出不來,這幾天睡眠和飲食大概都有些影響,但看身體狀況還好,時間也不怎麼久。隨便開點藥,喝了就是騙一騙她……之前姓格應該是比較活潑吧?」

  屋檐下,金光灑下來,背著藥箱的中年大夫如此說著,寧毅聽完,回頭望向房間裡,隨後點了點頭:「嗯,比較活潑……真沒事?」

  「這樣的心病,說大不大,不過要說小,有些其實也不小的,有的女子住在深宅大院的,心情鬱結,解不了,長久下去,也就是十年八年的命。」中年大夫八卦了一下,隨後笑著搖頭,「不過我看這位姑娘,應該沒這種事,你找到癥結,開導一下,飯吃得香,睡得香也就自然好了……藥方我待會讓人送來,先告辭了。」

  「這是診金……謝了。慢走。」寧毅從衣袖裡拿出銀子,隨後拱手目送那大夫遠去,他站在那屋檐下望著房間裡床上還在昏睡的女子,片刻,抬了抬頭,吸了一口氣,再長長地呼出來,舉步朝裡面走去。

  「真是的……」

  ***************醒來的時候,意識到自己做了那個長長的夢。睜開眼睛,明朗的曰光照在門口,光的粉末在空氣里打著旋兒,另一邊的窗戶也開了,風吹進來,涼爽而明亮的感覺,拂動書本和紙張,嘩啦啦的輕響。

  然後她才反應過來,自己睡的,是寧毅這邊房間的床上,額頭上似乎還蓋了一塊濕毛巾,微涼的感覺,很舒服,不過之前撞到的地方,依舊還有些痛感,恐怕起了個包了。

  偏過頭去,寧毅正坐在桌邊整理他的稿子。錦兒回想起自己弄亂對方書稿的事情,有點心虛,於是她不敢亂動,悄悄地閉上眼睛,裝作自己沒有醒來。

  也不純是因為稿子的事情而覺得無法面對他,既然這樣,先把頭扎到土裡裝作天下太平就好了……她心中想著。

  (未完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