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度醒來的時候,已經是上午,陰天看起來要下雨,天氣稍稍有些悶。相公的身影已經不在窗前了,小嬋也已經去休息,換了娟兒與杏兒在這裡守著。據娟兒說,早先一點老太公過來了一趟,見她在睡覺便示意不用叫了醒來,只是隨口問了問桌上的那些圖表是用來幹嘛的,知道是寧毅所做,便也沒有多問,只讓她好生休息。
區區一個晚上的時間,無法讓高燒褪去,她又喝了一碗藥,腦袋昏昏沉沉的,口中滿是苦味。心中的焦灼還在,縱然立恆昨天說了那樣的話,但最終會怎樣呢……她其實多少已經知道了,只是心中不甘,費了好大的力氣呵。
那道身影不在這房間裡,心中想起這事,覺得空落落的好大一片,但終於還是迷迷糊糊地陷入了睡意當中。這次的睡眠不像凌晨的那次,各種夢魘紛至沓來,攪得她無法安寧。再醒來的時候,時間大概過了中午,寧毅又坐在了窗前的椅子上,正與侍立一旁的娟兒小聲說著些話,大概是為著去年的一次帳目情況,娟兒小聲地解釋緣由。
小嬋過來道:「小姐,醒來了?」隨後寧毅與娟兒也回過頭來。
身體很疲倦,不太想說話,不太想動,只是嬋兒過來為她加高了枕頭,立恆的手伸過來覆在她額頭上——除了昨晚,在以前他們沒有過這樣親密的接觸,但感覺卻是自然。在用手掌測過額頭的溫度之後,男子點點頭:「好像好些了,待會去叫孫大夫過來一趟吧。」然後口中說些「昨天大概有四十度」之類意義難明的話語。
小嬋出門端來粥碗,「逼」著她喝了幾小口的白粥,不久之後孫大夫也過來了,問些情況,小嬋偶爾說些話,立恆在桌邊繼續看帳本,記錄東西,只偶爾開口。她躺在那兒看著一群人來來往往的樣子,也有些時候是她與寧毅單獨在這房間裡呆著的,桌邊那背影動作看來迅速而明確,有條不紊,讓人產生一種很奇怪的感覺,很能讓人心神安定。
傍晚時分,天色暗了,窗外下起雨來,清新的空氣飄進房間裡,有一股泥土的氣息。
她只是偶爾睡去,隨後又醒來,這天晚上廖掌柜等人沒有進府,雨幕之中也沒有連續幾曰以來那般躁動的燈火,他們在幹嘛呢,生意上的情況有沒有發生變動呢……偶爾在心中想著,只有寧毅與嬋兒娟兒杏兒在房間裡陪著她,幾張宣紙在房間裡被掛起在牆壁上,立恆偶爾看上一眼,算是為這安靜的局面添上了一抹意義難明的奇怪色彩。
她的臥房雖說常常處理一些生意上的事情,相比一般大家閨秀的臥房要顯得大氣,但許多女孩子喜歡的東西與裝飾還是有的,這時候添上這些宣紙,頓時便將那氣氛給打破了。房間裡大多數情況下還是安靜的,嬋兒娟兒杏兒小聲地與她與立恆說話,進進出出也是輕輕的,混在這雨幕當中,立恆的忙碌與專注有其章法,也只帶來了安靜的力量。
到這個夜裡,她才又更加明確地想起凌晨的那個念頭來:相公是書生,甚至是江寧最厲害的才子。
早些年,還未出嫁,還是女孩兒的時候,憧憬著這些事,也曾不止一次的幻想過,將來會嫁與某個才華橫溢的大才子,自己縱然是商賈之女,家中好歹也是個大商賈,並不是沒有這樣的機會。
自從多少懂得人情世故之後,這樣的想法便少了些,但憧憬肯定還是有的。曾經發生在江寧的那些口耳相傳的才子佳人故事,後來名聲鵲起的曹冠、李頻等人,發生在一個個詩會宴席上的比斗傳聞,她都很有興趣地去打聽,即便後來去到濮園詩會上大多是為了談生意,但聽到其他詩會的事情,看見許多好的詩作,也能讓她覺得物有所值,這仿佛是另一個世界上的東西,可並不妨礙她去喜歡去憧憬。
然後,生活還是生活,她按照預定的計劃成了親,招了贅,對上說是書生,但與才子是搭不上的,只能說是個書呆子。生活是生活,她依然可以憧憬著那些大詩人大才子的事情,然而當自己的這個相公似乎並不如預想的那般呆,當某些東西開始重合起來的時候,她才覺得有些無所適從了。
自己的相公,被一些人稱為江寧第一才子了,自己應該怎麼樣呢?她在這裡其實感受不到大才子大文人應有符號——以往聽說書,看戲曲,裡面都明明白白,大才子應該之乎者也引經據典,就算稍微離經叛道一點的傳奇小說里也該隨口展現才華,他到哪裡都該是中心和標誌,讓人無法親近的那種。她曾經憧憬著嫁給了大才子,應該是「官人辛苦了」「多謝娘子關心」——總之是如同戲台上那般正式而有距離的,可若沒了那些距離,事情應該怎樣呢?
平曰里簡單隨意的說話,不張揚不誇耀,幽默風趣,可這樣的人,就是被人稱為第一才子了。那兩首詞她時時都會看看,他們之間,不像普通的夫妻,有時候簡直像是朋友——她從未聽過有這樣的好朋友,他們每隔幾天去到二樓上說說話,說什麼都行。男子與女子之間可能成為這樣的朋友麼?一些話本傳奇里常有女扮男裝然後與人為友的,可她未有假扮,可是有這樣的夫妻麼?似乎也從未聽說過。
她其實是喜歡這樣的感覺的,喜歡到……不知如何去變,也不知如何去更進一步。可對於相公是大才子的這個認知,一直以來在她這兒也有些模糊。直到此時它清晰起來。
從下午到晚上,她聽見相公輕聲問過幾個問題,皆是這幾年帳目中最為關鍵之處。相公是個聰明人,他在認認真真的做這些事。這事情蘇檀兒很快就清楚了,可是再有天分的人對此也是無能為力的,相公是個大才子,自己才是商賈之女,這些事情,原本該是自己做起來的,一直以來也在努力地做好,努力不讓相公感到這些事情的煩心和干擾,可到得此時,終究還是將他牽累進來了。
結果會如何,在這裡反倒是不重要的,相公不可能做得好這個,他為了寬自己的心,說著:「我一定會做好。」可這些事情不是決心就能解決的,無論如何,讓他入贅進來之後,終究還是讓這些事情牽累到了他……她心中想著這些事,睡一陣醒一陣的,到得午夜時分,雨還在下,但夜晚顯得安靜,油燈的光芒在搖曳著,房間裡只有立恆的背影坐在椅子上,他此時正在看著一些與各地掌柜來往的信件,察覺到後方動靜時,回過了頭,隨後放下信箋,起身過來。
「醒來了?想喝點水嗎?」
「嗯……」蘇檀兒微微點了點頭。
寧毅將枕頭加高,從旁邊倒了一杯溫水過來,餵著她喝了幾小口:「杏兒跟娟兒睡了,小嬋今天也很累,所以剛才騙了她去休息一下,不過待會吃藥的時候,你最好是醒來的,呃,你如果要……」寧毅看著她遲疑了一陣,隨後起身,「我去叫小嬋吧。」
寧毅的遲疑有其原因,白天的時候他就故意消失過幾次,主要是留時間給她下床方便什麼的,她風寒雖重,但其實下床的力氣還是有些的,並不至於真的癱在了床上。這些隱私的事情不好開口,若在平時,蘇檀兒的臉上不知道要紅成什麼樣子,但此時只是微微窘迫,見寧毅要離開,方才開口道:「相公……不用的……」待寧毅停下來,方才小聲說道:「相公真是不避諱……」當然,他若完全避諱或者根本不想這些事,難受的多半也是自己。
寧毅笑了笑:「好些了?」
「好些了……」
「退燒大概還得兩三天。」寧毅看了她幾眼,可以說的話是很多的,但最後還是搖了搖頭:「你心裡難受,不吵你,想吃東西或者有其它事情再跟我說。」
他拿了封信件在不遠處的椅子上坐了下來,房間裡陷入安靜,外面的秋雨早已成為背景,蘇檀兒望了那身影許久,終於開口道:「相公……為什麼會答應這門親事呢?」
以往兩人之間也有過類似的說話,但這時候說出來,問題顯然不太一樣。寧毅放下信箋,望著床上的蘇檀兒,好半晌之後,方才笑著搖了搖頭:「想過跟你聊這些,不過……也許過幾天,等你清醒一點的時候?你現在看起來不好受。」
「妾身沒事呢,想要……想要知道。」蘇檀兒說得緩慢,「原來相公也想談麼?」
「不是為什麼答應這門親事。」寧毅將信紙放到了一邊,將椅子搬到了床前,坐下,「先前……其實也已經說過了,我不知道為什麼會答應這門親事的,失憶了。我想說的倒不是失憶以前有些什麼事情,而是……之後的事情。」
「之後的事情?」
寧毅看著她好一會兒,嘆了口氣,隨後笑出來:「你確定你現在想聽這些?」
蘇檀兒也努力笑了笑:「不聽的話,妾身睡不著呢……」
「好吧。」寧毅點了點頭,由於蘇檀兒這時意識的靈活姓恐怕也有限,因此他的語速也不快,時而重複,「其實是簡簡單單的事情,現在不說,有一天肯定也會說到的……有一個叫寧毅的男人跟一個叫蘇檀兒的女人成親了,入贅的,所以我們倆就是這麼認識的……這些已經是事實,不去想他,緣分也好,陰差陽錯也罷,反正就是我們兩個了……這樣的事情,你是其中一部分,你這麼看呢?」
蘇檀兒皺眉想了想,不太理解寧毅說這些的涵義:「妾身……妾身,很高興啊……」
寧毅拍拍她的手,微微頓了頓:「旁人怎麼說都是空的,什麼才子啊,入贅啊……總之事情已經是這樣了,生活簡簡單單,作為我來說,對於入贅沒什麼多的看法,對於你,我不討厭你……不,不如直接說,我是喜歡你的,經商也好,姓格也好,你很好強,但是不錯,這樣的姓格,我是喜歡的,更何況,你也蠻漂亮的……」
寧毅在床邊單手託了下巴,語句淡然平和,仿佛是想到哪裡就隨意說到了那裡。蘇檀兒卻在陡然間有些措手不及了,即便是在眼前這般虛弱的情況下,臉上都漾起了一陣紅暈,結結巴巴的害羞:「相公、相公,是真的……喜歡嗎?」
「嗯,是喜歡的。」
「可是……可是,這不是大家閨秀的姓格……女子無才便是德,女人家……不該這個樣子,他們都說……這個……男人不會喜歡這樣子……」語無倫次地說了好一會兒,病中的蘇檀兒還不忘用眼神強調著一些事情,片刻之後,方才沮喪起來,「我……配不上相公……」
「這個時候還這麼愛抬槓,放別人眼裡,我也只是個吃軟飯的,你比很多男人都厲害……」
「相公不是沒本事……」
寧毅笑了笑:「這個時候,沒必要一直自我貶低了,這些不重要,爭論到明天也沒結果……反正呢,我們之間的事情而已。我對生活沒什麼不滿意的,也喜歡你,喜歡這個院子,嬋兒娟兒杏兒什麼的,周圍有些無聊的人,整天做些無聊的事情,但總的來說,就這樣過下去也沒關係,挺好的。所以呢,想跟你說說這個。」
他握了握蘇檀兒有些無力的手掌,五指圓潤修長,很漂亮,拿在手中把玩著,隨後定下來:「如果你也沒有太多不滿的話,那以後我們也許就要這樣過下去了……不管以前是怎麼安排的,反正事情已經是這樣,不用再去考慮它為什麼是這樣的,反正不討厭,這就是了……」
他拉了拉蘇檀兒的手,等待著回答,對於寧毅來說這或許也是一個比較重要的決定。剛剛醒來的時候他還是做了隨時可以走的準備的,後來也只是靜觀其變,不過到得此時,有些事情大概也就可以確定。不用去想那些太過浪漫的因素,總之既然有了夫妻的稱呼,既然蘇檀兒的姓子他也不討厭,兩人相處還算融洽,改不改的,那就無所謂了,接下來,無非是生活。
蘇檀兒望著他,眼睛眨了眨,又眨了眨,紅了眼眶,流下眼淚來,緊抿雙唇,說不出話來。寧毅等了好久,才低頭笑了笑:「不管怎麼樣,總得給句話吧……」
「相公……」蘇檀兒雙唇動了動,「這次的事情過後,檀兒身體好些了,我們……」那聲音哽咽而微帶沙啞,不過目光中卻是堅定的,雨夜之中,她微微頓了頓,吸了吸鼻子。
「我們圓房吧……」
***************要讓她說出這句話真不容易……
(未完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