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章 蘇檀兒的一天(下)

  車馬蕭蕭的聲音從遠處傳來,倉庫後方的巷道間樹影斑駁,兩道身影坐在那兒各自捧了一碗涼粉在慢慢吃。

  「江寧城裡的幾家店,每天都要走走管管。爹爹以前帶著過來,說真想管這些,就得花大工夫把該弄懂的都弄懂了。現在家裡的那些少爺沒幾個真能把店管好的,我就能管好這些,哪個掌柜手上的事我都可以代下去……」

  隔著矮牆與樹影、水溝,隱隱可以看見那邊集市之上的情況,喧鬧聲傳來。寧毅是今天中午下課之後閒逛到這裡的,兩人此時便在這後方吃著涼粉,稍稍休憩閒聊。蘇檀兒平時不怎麼吃零食,此時倒像是晚上在那小樓的二樓廊道上一般,一面捧著個小碗,一面瑣瑣碎碎地說些東西。從留仙裙的由來到一些染料的配比之類。

  「西京雜記里有記述,留仙裙的由來是因為趙飛燕,西漢以前的裙子其實都是沒有這樣的褶皺的,不過據說有一次趙飛燕跳舞的時候裙擺被一位宮女拉了一下,有了皺紋,跳起來反而更好看了,後來宮中女子紛紛效仿。不過當時裙擺的褶皺也不像現在這樣,唐朝的時候有一種好看的紋路,比現在的裙子要多七道工序,不過呢穿的時候有些麻煩的講究……」

  「今天的衣裳白色跟藍色也不是簡單的顏色,這種白色要染出來很麻煩,一共有二十三道工序,首先選用的染料就很特別,不用硫磺也不用石灰……藍色反倒好染,不過這裡是翠藍跟寶藍之間的顏色,用了很貴的暗藍星彩石,就是家裡放在二樓的屏風上的那種,如果用作描眉的脂粉可貴了。安南坊那邊有一種,很小的一盒要十五貫……」

  蘇檀兒在家中的時候多半說些家長里短,講講一幫傻瓜堂兄弟的壞話,或者罵罵生意夥伴什麼的,吃著東西顯得有些壞心眼。這時候卻只是講著與印染、織布、製衣有關的東西,隨便指了寧毅身上的東西都能侃侃道來,她不是在背書的態度,而是本身就非常理解這些,也不知在這上面已經花了多少的功夫,寧毅端著半碗涼粉,聽這有著自己妻子名義的十九歲女子說著這些,倒也頗為有趣。→

  前方倉庫里的搬運一直在繼續著,辛時左右倉庫那邊的街道上似乎傳來喧鬧的聲音,杏兒跑過來說前方打架了,兩個幫派打群架什麼的。蘇檀兒也只是扭頭看了寧毅一眼,笑道:「這兒常打架,有時候會死人,我們別去看了吧……」

  她言語之中有些懇求的味道,寧毅點點頭:「嗯,免得被誤傷。」杏兒看看氣氛,又笑著跑掉了。蘇檀兒才扭頭朝裡面喊了一聲:「別受傷啦。」

  一邊隱約傳來混亂的廝殺聲,一邊還是繁忙的車轔轔馬蕭蕭,兩人坐在這後巷裡聊著天,聽著秋曰的蟬聲,看著從樹隙落下的光影斑駁,那些聲音似乎都變得有些遙遠。涼粉並不好吃,蘇檀兒喝了一口便端在手上沒有動過,一片樹葉落在碗裡,她也只是看著,過了好久才用調羹弄出去,隨一勺糖水灑在地下。

  「好久沒有這麼悠閒的時曰了呢,若是閉了城門,怕是要更忙了。」

  「閉了城門不是要更悠閒麼?」寧毅將拿在手上好久的半碗涼粉又吃了一勺。

  「幾年前也閉過一個月的城門啊,那時候年紀還不大,但也覺得悶。」蘇檀兒看看他,「相公莫非連這個也忘了?」

  「不記得了。」

  「相公以前該是個什麼樣的人呢?想不透……」

  「大概是個書呆子吧,也許是很呆的那種,又或者跟現在也沒什麼兩樣……呃,你那種眼神是在想什麼?」

  「我以前去看過相公,跟小嬋小娟她們去的,打聽相公是個什麼樣的人。→」蘇檀兒想了想,笑起來,「那時候大家確實都說相公是個書呆,我偷偷去看過相公一次,遠遠的看見,沒能上去說上話,所以也不知道那時的相公究竟怎麼樣……相公那時候埋頭走路,不知道我跟小嬋她們在不遠的馬車上掀開帘子看你。」

  遠遠的傳來慘叫聲,「殺人了」之類的吶喊聲,簡直像是混亂不堪的背景音,寧毅想了想,笑笑沒有說話,蘇檀兒偏了偏頭:「相公生氣了?」

  「沒有,只是覺得事情很有趣。」

  蘇檀兒點點頭,會意一笑:「妾身也覺得有趣。」話語之中,似有微微有些感慨,心情稍有些複雜,當然,這份複雜與寧毅心中的或許不同。

  不久之後,衙門的捕快過來,驅散了前方的打鬥,大概也抓了些人,將至傍晚時寧毅與蘇檀兒穿過倉庫去到前門,街道上已經恢復了正常的熙攘狀態,行人往來,搬運貨物的工人們來來往往,店鋪負責人如同之前無異地吆喝著指揮工作。經過倉庫的時候,發生了一件小事。

  那是原本看起來不是很穩的一個木架,兩人經過的時候搖了幾下,因為對面有一名夥計正在上大件的貨物,大概一時間也控制不住,搖搖欲墜,寧毅看見了,本想用手往前去扶一下,走在稍前方一點正望著另一側上貨的蘇檀兒大概是扭頭注意到了這邊,幾乎也在同時揮手退了一步,試圖將寧毅擠開。

  這或許是個下意識的動作,因為連話都沒來得及說出來,她終究將寧毅擠得停了一下,也沒能完全扶住前方的一個大袋子,白色的棉紗錠從口袋裡掉出去,都是些輕巧的東西,其中一顆砸在蘇檀兒的頭上,蘇檀兒眯著眼睛縮了縮脖子,這才輕呼一句:「啊……」隨後又道:「相公……」前胸貼後背,兩人幾乎就這樣靠在了一起。片刻,寧毅才退後一步。

  就算一整袋棉紗錠掉下來砸到人估計事情也不大,不過那下意識的阻擋結果幫了倒忙的動作倒令寧毅多少有些好笑,隱姓的強勢。過得不久,寧毅笑著說道:「知不知道上面如果是其它的東西被砸一下就麻煩了?」蘇檀兒也只是偏了偏頭,淡然笑笑:「看見是棉紗錠才過去的嘛。」

  「哦。」寧毅點點頭,隨後又笑起來,「幫倒忙……」

  「知道了……」蘇檀兒做出微微有些糗的表情。

  只是一件小事,整理了一下稍微被打亂的頭髮後,似乎也就這樣過去了。

  夕陽西下,跟廖掌柜說了幾句話後,蘇檀兒與寧毅一同找到娟兒與杏兒,搬起幾個大大小小的盒子準備上馬車,回家,仍在這碼頭上忙碌的眾人大概得一直忙到子時左右才能得以休息。

  時間接近七月半,一路回去蘇府,沿途中都可以看見不少賣紙、竹、冥錢之類的攤子,如今災民正過來,各種面有悽惶之色的行人也不少,道路兩旁的乞丐、流民。回到蘇府之後,偌大的府第之中也多少不少的生面孔,只在進門之時,便有等在門房中的十餘人過來與蘇檀兒說話,蘇檀兒也笑著一一點頭說話打招呼,寧毅自得陪同在旁,不一會兒,大概也忙碌了一天的小嬋自夕陽那邊的院門中小跑出來,笑著朝這邊揮揮手,隨後悄然擠入人群,無聲無息地移動到蘇檀兒身後。

  回去院子的路上,小嬋也得嘰嘰喳喳地匯報一些家中的情況,哪位親戚遇上了什麼困難啊。這其中有些與大房關係比較密切的,或者由蘇伯庸那邊處理,或者就得由蘇檀兒這邊搞定。據說有一位遠房來的表少爺近幾天常在江寧城中閒逛,今天去了一個賭坊惹了事,被扣下了,他母親不好找蘇伯庸幫忙,聽說蘇檀兒這邊一向很好說話,如今也求了過來,蘇檀兒也只得皺著眉頭問了涉及的銀錢數目,隨後讓小嬋去找府中一個比較擅長處理這類事情的孫護院過來。

  類似的事情常常會有,特別是在這幾天,還不止是一兩件而已,晚飯之前那名叫孫二的孫護院就過來了,跟蘇檀兒了解了具體事情之後拿了張銀票就出去。晚飯之前蘇檀兒還去了父親那邊一趟。晚餐過後入了夜,便又有各種人來拜訪,遠遠近近的親戚,這些人大抵都離開了,蘇檀兒才能回去自己的房間裡處理一些要處理的文件帳目。

  許多時候寧毅其實覺得這樣的忙碌很有趣,對於真正有心、有目標的人來說——例如蘇檀兒,這一點的忙碌在平時倒還不會對她造成太大的問題,看著她熟練地處理掉這些事情,寧毅偶爾會想起以前的自己。不過最近幾曰,終究是有些超負荷了。

  準備七月半祭祖的事情,安排和處理一些大房親戚的事情,城門將要關閉的事情,最重要的恐怕還是因為皇商事情的進展,這天午夜時分,蘇檀兒那邊房間的光芒未滅,寧毅看了一會兒書,去到院子裡走走。秋夜涼爽,他最近練著陸紅提教給他的氣功吐納方法,破壞力上的成果倒還沒有見到,但精神不錯,他走到蘇檀兒那邊屋檐下的走廊間停下來,微微嘆了口氣。

  蘇檀兒臥室的窗戶打開著,書桌就擺放在窗前,油燈的光芒在桌上微微地顫動,暖黃的光芒中,蘇檀兒趴在幾張信件的箋紙上,此時已然睡著了,稍嫌紛亂的髮鬢。

  寧毅站在窗前看了一陣子,隨後呼的吹滅了桌上的油燈,那窗戶暗下來,明月清輝灑在這片庭院中。正準備轉身離開,後方似乎察覺到了光芒的變化,傳來「唔」的一聲響,寧毅回過頭去,蘇檀兒也在那邊艱難地坐了起來,迷迷糊糊的伸手揉了揉眼睛,隨後吸吸鼻子,朝窗外望了出來。

  月光中有些平淡的對視,蘇檀兒的雙眼在黑暗中像是有著光芒一般,但睜得不是很開,有幾分慵懶與迷茫:「呃……夫君……」

  月光下,那是如同小女孩一般的低聲呢喃……

  (未完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