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前慢(上)

  從前慢(上)

  追野離開青泠鎮那一年, 他剛滿十六歲沒幾個月。

  在法律上來看,十六歲若能有獨立經濟來源作為自己生活的支撐, 就不算孩子了, 是一個具有完全民事行為能力的人。

  那他也算吧,畢竟他已經沒有可以依靠的大人了,得自己討生活。

  家裡本就很窮, 他爸抑鬱的那四年根本不怎麼開車跑貨, 他也擔心以他爸的精神狀態,錢還沒賺來, 人先死路上了, 也就勸他爸少跑。

  一年半載下來, 只跑了幾趟線, 生活過得相當緊巴, 但也能勉強度日。

  他爸走了以後, 他就跟著爺爺奶奶生活。

  老人家白髮人送黑髮人,精神頭比起他爸在的時候差得不是一星半點。

  但為了養活他這個孫子,還是操起鋤頭下田種地。

  他們都是農民出身, 只會用出賣勞動力的老法子。

  年輕的時候無所謂, 老了腰肢顯而易見就不太好, 爺爺的脊柱和彎彎的橋拱有的一拼, 走路的時候需要背著手在身後, 不然身體太前傾,壓根走不動道。

  可就是這樣一副身體, 為了小追野偷偷摸摸地扛著農具上了山, 而他被蒙在鼓裡毫不知情。

  直到後來一次偶然的機會, 他被人拉著上了集市,看到拐角處怎麼有一個背影那麼熟悉的老人, 佝僂地坐在小馬紮上,面前是一筐剛摘的鮮翠欲滴的青菜。

  追野怔在遠處,目睹著有大媽過來買菜,一毛一毛地跟著爺爺殺價。

  大媽的手上剛挑過魚,從兜里掏出一把瑣碎的零錢,還沾著難聞的腥味。

  爺爺卻萬分珍惜地將這些毛票塞進鐵盒中,一毛都不敢怠慢。

  那天之後,他小心翼翼地跟著爺爺上了山,知道了田地的位置。

  接著比爺爺更早一步起床,搶過農具,獨自學著爺爺的動作,有樣學樣地下手種地。

  他就這麼種了一年的菜,直到二老也去世。

  他們攢下來的錢,他都用來給辦後事,還有剩下的,只夠交完初中最後一年的學費。

  靠著這筆錢,不至於讓他的學歷只停留在小學,順利地完成了初中。

  初中畢業典禮結束的傍晚,班上的同學們勾肩搭背地商量著暑期去海邊露營,一幫毛小子也沒能力去多遠的地方,青泠那片並不漂亮的海灘已經算是他們畢業旅行的最佳地點了。

  一個人起了頭,眾人一呼百應,統計人數時問到追野這裡,他神色缺缺,把水洗了無數次的舊背包往身後一甩,毫無猶豫地搖了搖頭說:「去不了,很忙。」

  話音未落,人已經疾步走了出去,絲毫沒有今天是最後一天的傷感和留戀。

  起頭的人尷尬不已,嘟囔著:「他拽屁啊!」

  追野當耳旁風,騎上單車風風火火地駛向一家飯店。

  他沒撒謊,確實很忙,忙著打工。

  他找到一家飯店招後廚的幫工,時薪高,因為不光經營晚飯還有宵夜,總是開到很晚。

  年紀大的人熬不住,他的年齡就占據了優勢,再加上還會廚藝,老闆就僱傭了他。

  他早早地來到店裡,擼起袖子把今晚大廚要做的菜都一一備好。

  最繁忙的飯點來臨,擁擠的廚房香氣四溢,他的胃被勾得咕咕直叫,但哪有空停下來吃一口飯呢?

  外頭的單子一張接一張的來。

  有時候碗根本不夠,都是現收現洗,速度必須要快。

  他頭兩回還不是很熟練,被催促之下手一打滑,碎了好幾個盤子,為此被扣掉了兩天的工資,他也跟著肉痛了兩天。

  但是現在,他已經能遊刃有餘地邊洗盤子邊還騰出一隻手偷一口菜果腹。

  凡事不能太虧待自己,苦中也要作樂嘛。

  就比如說飯店終於結束的夜晚,大約是凌晨一點,全店的人都走光,後廚就剩他一個人收拾殘局。

  他就把骯髒油膩的廚房當作他一個人的遊樂場,拿出雙肩包里隨身攜帶的收音機,放著阿姐送給他的那盤磁帶,跟著小茉莉輕哼舞動,沒兩下就把盤子洗完。

  那個灼熱的盛夏,追野的記憶幾乎只和油煙有關,泡沫、清潔劑、還有泡得發脹的雙手。

  是那個夏天零散的細節。

  店裡實在忙不過來的時候,他還會被差遣出廚房,在人聲鼎沸的前廳點單端菜。

  這本來不是什麼困難的工作,但尷尬的是——他遇到了他的初中班主任。

  她正帶著老公和孩子來吃飯,沒想到會正好遇上班裡的學生在打工。

  「追野?」

  他掉頭就想走,被女人迅速喊住,只得無奈地轉回頭,給面子地叫了一句老師。

  她憂心忡忡道:「我給你家裡打了好幾次電話,你一直不接,我以為你是不願意,難道是因為一直在這裡打工的緣故?」

  他點了點頭:「老師找我有什麼事嗎?」

  「我聽說……你還沒決定上哪所高中?

  如果經濟上有困難的話,你可以來找我。

  除此之外,還有國家的貧困助學金,這些都可以幫到你。」

  他未來得及回答,後廚里就有人火急火燎大喊了一聲他的名字。

  「謝謝老師。」

  他指了指後廚,「有點忙,我先過去了。」

  「等等!」

  班主任扯住追野的袖子,匆忙地在餐桌上取下紙巾,快速地寫下一行電話,塞到追野的口袋中。

  「可以隨時打給我。」

  追野摸了一下口袋,大步走向遠處,掀開帘子進了後廚。

  他始終沒有打那通電話。

  *

  飯店常年無休,但趕上夏天的雷暴雨,難能可貴地放了一次假。

  山上雨水更加充沛,甚至還有些漏水。

  追野直愣愣地躺床上,觀察著雨水浸入天花板,張牙舞爪地顯現出奇形怪狀。

  兩層樓的平房被風雨聲充斥,卻顯得安靜得可怕。

  他一骨碌從床上爬了起來,抄起一把傘,剛打開家門,並不結實的傘頂就被撲面而來的烈風吹掀。

  見狀,他乾脆把傘往門口一扔,插著兜往暴雨連成的串珠里一頭栽了進去。

  等他走到網吧時,整個人渾身濕透,甩一下頭雨水能濺得人退避三舍。

  他大搖大擺地跟網管開了台機子,窩到最角落,戴上耳機,網吧外面噼里啪啦的雨聲都消失得一乾二淨。

  取而代之的,是女人微啞的聲音近在咫尺地說:「這怎麼就是異想天開?」

  說話的人是屏幕里的烏蔓,她張著眼睛,那雙漂亮的瞳孔卻泛著灰。

  看著鏡頭,卻又像什麼都沒看著。

  「就你這幅瞎子樣,還想給觀眾老爺們唱曲兒?」

  「我只是瞎了,我沒有啞,為何不能?」

  「你以為唱曲兒講究的是嗓子嗎!錯!戲,是要通過眼睛的。」

  男人嗤之以鼻,「不明白這一點,你就算眼睛完好,也唱不了戲!」

  烏蔓臉色漲紅,沉默了半晌,手勢一拉,氣沉丹田,開嗓道。

  「 小尼姑年方二八,

  正青春,被師傅削了頭髮。

  每日裡,在佛殿上燒香換水,

  見幾個子弟遊戲在山門下。」

  男人一愣:「好端端的……你幹什麼……」

  烏蔓不理睬,自顧自地在原地打著旋兒,繼續念白道:

  「從今去把鐘鼓樓佛殿遠離卻,

  下山去尋一個少哥哥,

  憑他打我,罵我,說我,笑我,

  一心不願成佛,不念彌陀般若波羅!」

  最後,她再次看向鏡頭,眼睛炯炯,彷佛未曾瞎過。

  「卻不道是快活煞了我!」

  這是去年的一部電影,講戲子名伶,最後的口碑卻很一般。

  觀眾吐槽烏蔓有時候演得太像個盲人,無神的眼睛壓根就是本色出演,該有情緒釋放的地方也看不出任何情緒,完全不靈動。

  追野覺得瞎的根本不是戲中人,而是戲外的看客。

  他覺得烏蔓演得很好,這個片段他翻來覆去看了不下十次,她表演的這首《思凡》和最後那句要快活,深深地震撼了他。

  他不知道演技這個東西算是個什麼玩意兒,但總之,他感同身受了。

  她的情緒在這一刻傳遞給了屏幕外的他,讓他鬥志昂揚,義無反顧地立刻在網頁上搜索——要怎麼樣才能成為一個演員。

  其實這個念頭已經不是第一次盤旋在他的腦海里。

  早在第一次在大屏幕里看見當年還是少女的阿姐,以這種高高在上的姿態和他「重逢」之時,他就在想,如果她無法走下屏幕,那或許我可以走進去。

  當時他還把這個想法寫進了作文里,結果遭來的,是班主任當堂將他的作文念出來,以反面教材的形式。

  她說:「孩子們,有夢想是好事,但夢想不是讓你們白日做夢,更不是讓你們追星啊!」

  追野在底下面無表情地聽著,懶得辯解他這不是追星。

  他是思凡。

  *

  追野當日在網上衝浪許久,還真亂七八糟地給他搜到了一條消息,是一個公開的籌備選角信息。

  他猶豫沒兩秒,一鼓作氣給對方發送了自己的個人介紹和照片。

  接下來的每一天,他都會在下工後雷打不動地去一趟網吧,查看自己那個除了GG就是GG的郵箱會不會收到什麼意外之喜。

  一個星期之後,他等到了。

  對方發來了一封郵件,說覺得他外形條件很不錯,有角色適合他。

  如果有可能的話,希望親自過來見一面。

  下附贈了他們劇組的籌備地址。

  他戰慄地打開郵件,一看到地址時又靈魂出竅了。

  一個他從來沒聽說過的地方。

  他百度輸入那兩個字,位於遙遠的西北。

  地圖上相距的線都那麼遙遠,更別說實際丈量的距離……若要坐綠皮火車,得坐上好幾十個小時。

  那是一個,他從未曾踏足過的世界。

  他趴在電腦桌前,椅子跟著少年單薄的身體晃來晃去,就像一顆搖擺不定的心臟。

  追野閉上眼睛,眼前出現了戲台,咿咿呀呀的女聲從他的左耳膜穿進,再次出口時,洞穿了他的心臟。

  好罷,阿姐。

  小尼姑削斷了頭髮又如何,還是願為了尋少哥哥下山,痴笑怒罵都不怕。

  那麼他是頂天立地的大男孩了,還有什麼好怕的。

  別說是大西北,刀山,火海,他都要闖一闖。

  阿姐,你且等著,我這便來尋你。

  他學做戲中人,裝腔作勢地對著屏幕中電影裡的烏蔓作了個揖。

  *

  他離開青泠鎮離開得非常粗暴和簡單,拿走了親人的照片,兩三件換洗的衣服,打工掙下來的錢,還有一本貼滿了烏蔓照片的手帳本。

  那些照片都是這些年他從報紙上剪下來的,每逢路過報刊亭,他都會停下看一眼娛樂報,如果這一期刊登了烏蔓的消息,他就會買走,只留下烏蔓的部分。

  剩下的再循環賣給收廢品的,這樣攢下來的錢又能多買一份報紙,爭取做到每一分都花給阿姐,肥水不流外人田!

  這些簡單又純粹的東西,構成了十六歲的追野所有的行囊。

  他緊緊地擁抱著它們,坐上了開往西北的綠皮火車。

  雖然買的是最便宜的硬座,但勝在年輕氣盛,一點也不覺得累。

  他就挑了個靠窗的位置,看著車窗外的景色不斷變換。

  有時是鬱鬱蔥蔥的樹林,有時是一望無際的田野,有時則是星光閃耀的夜空。

  這些景色都很新奇,也很美,卻依舊比不上八歲那年他坐在阿姐的電摩托后座看到的夕陽。

  如今這輛火車,正載著他向那片夕陽奔去。

  顛簸了幾十個小時之後,車上的人都懶懶散散,他卻精神抖擻地從座位上躍起來,輕快地飛出站台。

  追野對照著郵件里發過來的那個地址找過去。

  那個地址非常偏僻,坐了將近有四十分鐘的車,公交開出了還算有點人煙的市區,晃晃悠悠地開到郊外,沿途揚起大片的黃塵,把本就朦朧不堪的車窗蓋得更加迷離。

  他湊近窗戶,勉強看見一棟灰撲撲的樓房被淹沒在黃色的風沙下。

  「到站了。」

  司機看追野有些遲疑,帶著濃重的口音出聲提醒他。

  他遲疑了片刻,還是下了車。

  他聽說過很多影視棚都會搭建在郊區,籌備辦公室設立在這裡也不奇怪。

  定了定神,他抬步走向那棟樓。

  *

  接待追野的,是自稱演員副導演的章子哥。

  他先問追野有沒有通訊工具,有的話得立刻上交,因為劇組的前期籌備還在保密階段。

  他聳了聳肩,說自己什麼都沒有。

  章子讓人查了查他的書包,果然沒有通訊工具,便放下心,又隨口扯了幾句有沒有表演經驗之類的問題,結束後讓人帶追野去了他接下來要入住的房間。

  追野有些懵,問道:「面試還管住宿的嗎?」

  「年輕人,你以為挑演員那麼容易嗎?

  我們需要更好地了解你們。

  這兩三天就是我們彼此接觸的機會,如果覺得合適,就這麼住著,等於進組了。

  如果不合適呢,你想住我們也不會讓你住下去。」

  他把追野一把推進了房間,關上了門。

  追野總覺得這個地方哪裡都透露著古怪,可他又說不上來。

  他看了一圈房內,發現這裡只有牆壁,沒有窗戶,不像是住人的,倒像是蹲號子。

  房間裡總共四個床位,分上下鋪。

  床位上老實又規矩地坐著三個和他年紀相仿的少年,他們手中捧著一本書,一雙眼睛藏在書後面,露出半隻,直勾勾地盯著追野瞧。

  他一轉身,就迎上這三隻眼睛,跟二郎神似的,嚇得他一激靈。

  追野見這三人沒開口搭話的意思,他也懶得開口,掃了一圈見右邊上鋪還空著,把書包往上面一扔,自顧自地往上爬。

  他已經幾個小時沒睡過正經的覺,此刻背部沾上床板,即便硬得堪比水泥地,他也像跌進了雲朵里,一下子沒了知覺。

  不知過了多久,睡得昏天暗地的他被人從床上晃醒。

  天花板的白熾燈依然和進來時一樣開著,沒有窗戶看不到天色,也不知道現在幾點。

  叫醒追野的人爬上一半的床梯,露出半個身子,眼神呆滯地說:「該上晚課了。」

  「晚課?」

  追野支起胳膊,興奮起來,「表演課嗎?」

  那人沒回應,只是沉默地盯著追野下床,帶著他去往頂樓。

  走出房門,追野看了看天色,已經黑了。

  頂樓有個被打通的大房間,沒裝修過的毛坯,被布置成一個簡陋的小禮堂。

  之前見過的那個副導演章子此時站在略高的台子上,俯視著台下眾人。

  聚集起來的聽眾總共有幾十個,年紀都不大,有男孩也有女孩,個別的年紀比較大,看著估摸有二十來歲。

  追野皺起眉,聽著章子放開嗓門,語氣嚴肅地說:「我知道大家都想進娛樂圈,但有時候呢,角色就那麼幾個,千軍萬馬過獨木橋。

  沖不到對岸的就要被活活摔死嗎?」

  「不——!」

  除了追野,所有的人齊聲吶喊。

  章子的視線鎖定了他,呵斥道:「那個人,你怎麼不回答?」

  追野直視著他:「就算摔死,我也會從地獄裡再爬回來。」

  他掃視了一圈神情各異的人群,擲地有聲,「無論如何,我都要做一個演員。」

  章子和他僵持了幾秒,軟化下來:「年輕人,何必這麼倔呢?

  你是只見識到了娛樂圈的光鮮亮麗,以為人人都能賺大錢。

  天真!我告訴你,這圈子啊,吃人都不吐骨頭。」

  他嘖嘖幾聲,裝出一副心有餘悸的模樣,「如果你要想賺大錢,還不如跟著我,我給你指一條明路……」

  話已至此,追野再初出茅廬也反應過來,他被人騙了。

  這是一個傳銷組織。

  他莽撞地沖向門口,圍在那兒的幾個彪形大漢利索地將他雙手反剪,往地上一摁。

  追野的臉被擠壓著貼向冰涼的水泥地,視線里是傾斜的一雙雙腳。

  章子鋥亮的皮鞋從台上下來,一步步悠閒地踱到他跟前。

  「不要這麼抗拒。

  我只是想教你們發財,大家互利互惠。

  實話告訴你,你這麼個沒背景沒資源的毛頭小屁孩,能進得了演藝圈才怪了!」

  當晚,他被章子丟進了一個單獨的房間,屋內開著赤紅色的燈,除此之外什麼都沒有。

  基本上被騙來的少男少女在裡面呆不了一晚,只要幾個小時,就會紛紛受不了投降。

  這是章子從別處學來的禁閉手段,對這些本就在成長期意志脆弱的孩子們屢試不爽。

  然而,一整夜過去了,禁閉室內毫無動靜。

  章子一早醒來,好奇地直奔禁閉室,就看見追野大字躺在地上,睡得比誰都香。

  他氣得後槽牙直響。

  從這一天開始,就拉開了追野和章子之間,長達兩個月的拉鋸戰。

  章子勢必要馴服追野這頭不合群的小野豹,不然他在其他人眼中豎立起來的威嚴就會蕩然無存。

  他不給追野吃飯,吊著那小子只剩下一口氣的時候,再扒開他的嘴往裡倒泔水。

  控制了他的行動力,再控制他的精神力——整日整夜地把他關在禁閉室里,其他人輪流站在外面,大喇叭給追野念那套洗腦的言論。

  兩個月之後,原本就單薄的少年被折磨得更加瘦骨嶙峋,也不再氣勢洶洶地說著「我要做演員」。

  對此,章子得意不已,心想自己的方法還是奏效了。

  小屁孩還想跟自己斗,倒是看看自己毛長齊了沒有!

  為了測試追野是不是真的聽話,下一次的發展下線活動,他特意安排了追野也跟著去。

  出發之前,他還特地餓了追野三天,只給他喝一點點水,不餓死就成。

  免得人有力氣跑掉。

  追野眉眼低垂地上了車,來時穿的衣服掛在身上顯得空落落。

  而坐在他兩邊將他夾擊在中間的,都是體型大他兩倍的成年男人。

  「老實點!不然回來有你好果子吃!」

  「別那麼犟啦,以你這張臉肯定能發展到下線,回去待遇就根本不一樣了。

  人幹嘛要和自己作對嘛!」

  兩人一個唱黑臉一個唱白臉,追野看似麻木地嗯了一聲,他們這才對視一眼,鬆了一口氣。

  一路上追野真的沒再出么蛾子,直到快回去時,他才說:「我能去趟廁所嗎?」

  「回去再上!」

  其中一人不耐煩道。

  他不依不饒:「真的忍不住了。

  要是在車上……你們不想一路都是屎尿味吧?」

  另一人想像了那個畫面,滿臉鐵青地說:「我們帶你去。」

  他們把他帶進一家百貨大樓,兩人站在廁所門口守著。

  追野故作鎮定地走進去,快速地觀察四周,瞄準了一面小天窗。

  他動作有些笨拙地爬上洗手台子,深吸一口氣,縱力往上跳,想扒住窗戶的邊緣,結果夠是夠到了,但手腕發軟,一下子沒抓穩,從窗頭跌回泛著消毒水的瓷磚地上。

  門口的兩個人隱約聽到了重物落地的聲音,其中一人疑神疑鬼道:「這小子在裡面搞什麼?

  不會想跳窗逃跑吧?」

  「怎麼可能。」

  另一人不屑,「我特意選了這裡,三樓,跳下去幹嘛,自殺嗎?」

  他信誓旦旦,結果過去了五分鐘,人還沒出來。

  兩人臉色一變,預感不妙地闖入門內,一個隔間一個隔間地踢開門查看,空無一人。

  他們的視線齊齊看向大開的天窗,對視一眼,衝下三樓來到追野跳下去的那條後巷。

  「不能讓他跑掉,他會去報警!」

  「肯定跑不遠,我們分兩頭追。」

  等男人高大的背影消失在馬路的盡頭,後巷中的一個大垃圾桶靜悄悄地動了一下,又安靜下去。

  直到夜半,後巷燈火通明,飯店的大廚拿著兩大包廚餘垃圾拉開垃圾桶蓋,差點手一抖把垃圾丟自個兒腳上。

  垃圾桶內,窩著一個膝蓋血淋淋的少年。

  他察覺到光亮,迷迷糊糊地睜開眼睛,叨咕了一句:「天這麼黑了啊。」

  「小伙子……你沒事吧?」

  追野從臭烘烘的垃圾桶里手腳並用地爬出來,反問道:「大爺,警察局在哪裡?」

  *

  報完警,追野從公安局悄無聲息地走掉了。

  他是在警察問他,你的家人呢?

  我們聯繫他們把你接回去的時候,選擇悄悄離開的。

  出了大門,夜色茫茫,他後知後覺地萌生劫後餘生的慶幸。

  因為他不知道自己還能堅持那樣的日子多久,一旦被洗腦,人生軌跡又會走向哪裡,又或者是在那個紅色的禁閉室戛然而止。

  想想就令人後怕,他用身上摸出的僅剩的錢投幣了公用電話,拿起聽筒,特別想給家人打一通過去。

  但這是一通,註定打不出去的電話。

  只有十六歲的少年背脊僵硬地捏著聽筒,聽著持續不斷的忙音,肩頭泄漏出一絲顫動。

  那一晚,他無處可去,在電話亭里抱膝坐著,直到東方既白。

  他茫然地走上清晨未開攤的空蕩馬路,腳步一瘸一拐,無意識地朝著來時火車站的方向。

  明明在傳銷組織那兒他硬如鋼筋鐵骨,死咬定當個演員不鬆口。

  但逃出生天,他卻泄了氣,陡生了一種無可奈何的認命。

  明明他才十六歲,生活卻他媽像是要把他當成六十歲在玩弄。

  給予了超前的死亡、痛苦和離別。

  無論是家人,還是夢中的阿姐,都讓他覺得此生遙遠。

  太陽升起,車流逐漸增多。

  但沒有一輛為追野停下。

  畢竟他現在的姿態看上去太像個小乞丐了。

  到最後,只有一輛吉普停在他面前。

  車主掛著滿臉鬍渣,看上去相當頹廢又不靠譜。

  他說:「我可以讓你搭便車去火車站,但你得陪我進趟沙漠。」

  「為什麼?」

  已經有過先例的他很警惕地問。

  「因為我想去沙漠裡喝酒。」

  他懶懶散散地說,「但是一個人就太寂寞了。」

  追野聽完後,猶豫了兩秒鐘,選擇跳上了他的車。

  吉普風風火火地駛向沙漠,風中的沙粒灌滿了他的臉和發梢,火辣辣地疼。

  車主擰開酒壺灌了一大口,又扔給追野,說:「嘗嘗。」

  他觀察著他吞下酒,這才放下戒心,好奇地嘗了一口,喉嚨便跟臉感受到了相同的滋味。

  車主欣賞著他狼狽的嗆聲,哈哈大笑道:「小子,你不太行啊你!」

  他擰起眉,又憋悶地灌下一大口。

  「別小瞧人!」

  這一大口之後,他便感覺自己整個身體輕盈了起來,跳樓的疼痛也煙消雲散。

  追野扭過頭,看向駕駛座。

  好奇怪啊,開車的人,變成了他的阿姐。

  她依舊穿著那日明黃色的吊帶,而不是屏幕里高不可攀的那副樣子,與他近在咫尺。

  她揚起眉毛,笑得肆意:「小孩兒,又見面了。」

  他手腳並用地攀上她,嚎啕大哭。

  駕駛座上的車主非常無措,剛剛還滿臉倔強的少年突然撲上來抱住他,嘴上一邊哭,一邊還荒腔走板地唱著歌——小茉莉,不要把我忘記。

  *

  一番折騰,少年終於醒酒,晃著一隻瘸腿,躺在吉普的車蓋上。

  他望著看不見盡頭的荒漠,忽然斬釘截腿地對著車主說:「我不去車站了。」

  「那你去哪兒?」

  「總之,不去車站了。」

  總之,不回青泠了。

  縱然,回去最簡單也是最順利的人生模式,重新上學,申請補助金,總能湊活著把日子過完。

  然後挑個風和日麗的時候,干一碗白酒,和阿姐見上一面海市蜃樓。

  酒醒之後,像現在這樣,人去樓空。

  甘心嗎?

  怎麼可能。

  他不甘心。

  縱然這是一趟艱難的遷徙,一次他和窮心險惡的世界對抗的長征。

  他也發誓要把旗幟拿下,堂堂正正、真真切切地插到阿姐的胸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