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61 章
烏蔓做了個很混亂的夢。
她夢到自己還住在郁家澤的別墅里, 窗戶都被封死了,所有透光的部分都被木板一塊一塊地釘起來, 不見天日。
她慌張的跑向大門, 然而那裡卻比窗戶更加誇張,鐵合金將門板重新包出了一層沒有鎖孔的門。
沒有路可以逃了。
她倉皇地倒退兩步,咚一下, 撞上一個人的胸膛。
鼻端傳來異常刺鼻的血腥氣味, 烏蔓渾身僵硬,不敢回頭。
郁家澤的聲音從身後響起:「小鳥, 你要去哪兒?」
她竭力遏制住自己因為恐懼而發顫的聲音:「我要離開你。」
原本會以為等來他的狂怒, 他卻是淡淡的, 俯身到她耳邊說:「行啊, 那你走吧。」
話音落下的電光石火, 四面的牆壁像劇場搭建的紙棚, 哐哐哐往下塌陷。
她終於看見了外面的世界,卻依然一片漆黑。
四周是一幢連環別墅,錯落的樹木連成一片黑黢黢的剪影, 腳下的地板變成了柔軟的草叢, 她呆滯地坐在其中, 面前蹲著黑色大衣的郁家澤。
血腥的氣味更加濃重了。
分不清是來自於他身上, 還是她自己。
但不知道是因為適應了那股味道, 抑或是恐懼到了極限,戰慄的身體逐漸麻木。
她盯著他, 蒼白地問:「你真的肯放我走?」
郁家澤簡單地嗯了一聲, 說:「因為我得先走了。」
「你要去哪兒?」
不遠處, 呼嘯的警笛逐漸靠攏,但聽起來非常失真。
像局部地區的一場雷陣雨, 能感知到,卻下不到這兒。
郁家澤卻對那個聲音格外敏感,他抬起手,捂住了烏蔓的耳朵。
她的世界瞬間死寂,一絲風聲都沒有。
身體唯一的感官,來自於眼睛接收的畫面:郁家澤嘴形張合,無聲地說著兩句話。
……但他說了什麼呢?
烏蔓分辨不清,只感覺到眼前天旋地轉,無數個重影。
一切都是破碎的。
要將人吞噬的黑里,上帝忽然用力撕開了一條縫隙,扔下了藍紅色旋轉的微光,隨著那聲越來越急促的警笛,一切都驟然變得鮮明起來。
遠處港口的汽笛聲,大門破開的吱嘎聲,紛紛擾擾的腳步聲。
一群穿著洛城警署制服的警察舉著槍,聲勢浩大地朝兩個人逼近。
確切地說,是朝著她身邊的郁家澤逼近。
接著,那把空彈的手/槍抵上了她的太陽穴。
槍口還散發著剛才發射過後滾燙的餘熱,郁家澤毫不留情地往她柔嫩的肌膚上深懟,一眼不眨地冷聲。
「不要過來,不然這個女人會死在我手上。」
警察聞言不敢冒進,眼睜睜地看著郁家澤勒著她就要往外走。
烏蔓一寸一寸地偏過頭,和郁家澤對視,撞進他沒有任何情緒的眼睛。
沒有喜,沒有怒,沒有悲,甚至沒有生機。
她聽到一句撕心裂肺的大喊:「不用怕,他的槍沒有子彈了!」
奇怪,那個聲音和她特別相似,好像就是她自己發出來的。
「砰——」
劇烈的聲音傳來,身邊的人瞬間鬆開了她。
她機械地轉過頭,又回到了郁家澤的別墅里。
這一次,窗戶洞開,大門也敞著。
郁家澤抱著一束煙花進門,他黑色大衣的衣角還殘留著潔白的雪花。
客廳的日曆掛著大年三十的標,時鐘即將指向十二點。
郁家澤嫌棄地把煙花桶往她的懷裡一扔,說道:「給你買的,要放快點放。」
「謝謝,要一起過來看嗎?」
郁家澤皺眉:「都說了我不喜歡煙花。」
「好吧,那我自己去門口放咯。」
她興致不減,樂顛顛地抱著它出了門,走到皚皚的雪地中。
「算了,我陪你去吧。」
郁家澤嘟囔一聲,還是跟了上來。
「砰——」
那聲音和槍聲重疊。
時鐘走到了十二點,煙花一束又一束騰空升起,璀璨得不似人間。
落下的菸灰,紛紛飄到了郁家澤的頭頂,穿透他的身體,迸出一絲一絲的血跡。
煙花燃盡,滿地寥落。
他躺在金粉的血泊中,看著她,透出一絲安詳的滿足。
四周變得那麼安靜,只餘下殘留的菸灰在風裡嘶響。
於是烏蔓聽見了,他捂住自己耳朵時遺留的那兩句話。
——「我說過,我最後去的地方,一定會是你的身邊。」
——「你看,我是個守信用的人。
不像你,騙子。」
*
「子彈擊中了腎臟,但傷口打得很巧,不致命,現在危及生命的是病人失血過多,已經錯過了最佳搶救時間……」
「我們會全力救治的,但是你也要做好心理準備……」
……
此時的烏蔓還深陷在那片純白的雪地里。
郁家澤殘留的那兩句話像一把刺刀,從她的腹部穿透到後腰,捅出大量的鮮血,滴落在雪上,開出妖冶的曼珠沙華。
好冷啊。
她哆哆嗦嗦地環抱住自己,想取暖,卻依然感覺到生命的流逝,就像面前這棟失去生氣的別墅。
明明已經逃出來了,為什麼卻一步也走不動了呢?
她好不甘心。
隨著血一起滴落的,是她滾燙的眼淚。
阿姐,阿姐。
朦朧中,夜空里傳來非常飄渺的呼喊,那聲音遼闊又高遠,像從九霄雲層之外投射過來的。
她拼命地仰起頭,望著看不見光的漆黑夜空。
阿姐,不要睡。
那聲音堅持不懈地呼喊她,帶著濕潤的潮意。
於是天空淅淅瀝瀝地下起了夜雨,澆灌了龜裂的傷口。
那個聲音開始語不成調地嘶吼。
如果你離開,我也會跟著你離開!你聽見沒有!
……
「病人的脈搏開始回升……」
「除顫器準備……」
……
烏蔓咬著牙,從血和雪交融的地上搖搖晃晃地站起身。
雨越落越大,那個聲音斷斷續續的,夾雜著哽咽。
阿姐,我是認真的。
不要丟下我一個人。
不要丟下我。
我盼了你十多年,但才擁有你不到十多天,你不要這麼殘忍地對待我……
烏蔓鼻頭一酸,瘋狂地搖頭。
她忍住渾身痙攣的劇痛,深一腳淺一腳,與別墅背馳而道的方向走去。
中途跌倒,她再也站不起來,也要爬著繼續向前。
血蜿蜒地留了一路,時間不知不覺走得越來越快,天空露出了魚肚白,揮散了暗涌,使得呼喚她的聲音愈發清晰。
她終於累得無法再前行,臉貼著雪面,喘著粗氣,卻沒有預想之中的寒冷。
原來身下的積雪隨著日出的到來,融化了。
露出底下被覆蓋的,一朵伶仃的櫻花。
烏蔓望著那朵花,伸出手臂,想夠住他。
想讓他帶自己逃離這片荒涼又血腥的冬夜。
她伸長指尖,只差零點零毫米的距離,就差那麼一點點了。
烏蔓用盡了最後一絲力氣。
……
病房裡,蒼白的四壁如同夢境中的雪地。
烏蔓輕輕掀開眼皮,分不清周圍到底是夢境還是現實。
直到一個鬍渣邋遢的人影抓上她的手,用夢境中相似的聲線喊她。
「阿姐!」
她的手掌被他貼在臉側,還有點扎手,可如此暖和。
烏蔓無法扭動頭,只能稍微轉動瞳仁,斜斜地看向床邊。
追野亂糟糟地貼在床頭,整個人落魄得如同街頭流浪漢,根本看不出他是上一期《時代周刊》封面上意氣風發的青年。
他聲音喑啞,平靜的語氣中泄漏了一絲極恐懼的顫抖。
「你差一點點就丟下我了。」
她微微扯動嘴角,對上他因過度疲勞和擔憂而充血的眼睛,氣若遊絲地笑。
「怎麼會。
我還欠我的小孩兒……一場目黑川的櫻花沒看呢。」
追野聽到她的回答,眼眶中一直憋著的淚水唰地淌下來。
他立刻低下頭,粗暴地揉掉。
兩個人就這麼沉默了一會兒,烏蔓慢慢張開嘴,似乎在進行著內心的撕扯。
最後,她還是問出口:「郁家澤呢……」
追野微微一怔,爾後壓抑著萬千情緒簡單地說。
「他死了。」
烏蔓呆呆地盯著天花板,保持這個姿勢看了一分鐘,眼神卻沒有焦點。
半晌,她輕輕地說了一句:「我在夢裡,好像聽見煙花的聲音了。」
*
烏蔓的病情剛穩定下來沒幾日,就迎來了不速之客。
唐嘉榮和唐映雪。
追野沒讓這兩個人接近阿姐的病房,將他們攔在了外頭。
他帶來的保鏢和他們的保鏢對峙,唐嘉榮沉聲說:「我是她父親,你沒資格攔我。」
「恐怕你不會需要她這個女兒了。」
追野的嘴角勾起一個嘲諷的弧度,掃過唐映雪,「你們還不知道吧?
她被槍擊到的部位,是她的腎。」
「……?
!」
唐嘉榮剎那血色盡失。
唐映雪聽聞這個消息卻沒什麼特別的反應,只是惡狠狠地盯著追野:「你給我讓開!我要親自問問她到底發生了什麼事!」
追野一動不動地堵在她跟前,冷凝地垂下眼睛看她。
「開槍的人是警察,你去問他們。」
「我偏要問烏蔓!」
唐映雪一字一頓,「我未婚夫死了,我連質問的權力都沒有嗎?
!」
「你未婚夫朝我阿姐開槍!她差點死了!你他媽哪來的臉氣勢洶洶地要找她質問?
!要質問,就去質問你陰間的未婚夫。」
追野被瞬間點著,絲毫不客氣地指著門口的方向讓她滾,「她很有可能會觸發ptsd,因此有關綁架的任何事情,我絕不會再讓她回憶一遍,懂嗎?
這是二次謀殺。」
唐映雪被他在人前訓得顏面盡失,下意識地看向唐嘉榮,氣急敗壞地求助:「爸……」
唐嘉榮拍了拍她,蹙著眉頭對追野道:「你上來天台,我們單獨說。」
*
追野讓趙博語帶著保鏢守在烏蔓的病房門口,一定不能夠讓唐映雪進去,這才和唐嘉榮上了天台。
追野開門見山道:「如果你們是來關心她的,那你們已經知道她脫離危險,可以走了。
如果你是來替唐映雪要什麼所謂的『真相』,那也請你們立刻離開,出門左轉警察局。」
唐嘉榮倒是笑了笑:「你就是上次蔓蔓提到過的男朋友吧。
我也知道你,最近不論在國際還是國內都風頭很盛。
但年輕人啊,一旦飄了,就很容易目中無人。」
「別和我扯什麼冠冕堂皇的,我最近沒耐心聽這些狗屁。」
追野完全不吃他這套,「如果你是以烏蔓父親的身份來和我說教,那麼就請你最起碼先做出一點父親的樣子,行嗎?」
唐嘉榮三番兩次被他駁斥,臉色青白,終於偽裝不下去。
「你什麼意思?
你是在斥責我父親當得不夠格?」
「你哪裡夠格?
你了解這些年烏蔓的過去嗎?
你有認真調查過嗎?
有關於她的童年時代你又知道多少?」
唐嘉榮語塞,半天緩緩才道:「我……她都說過給我聽啊,她童年過得不錯。」
「不錯?」
追野哂笑,「如果你認為寧願輟學也要離家逃開她媽媽,跟著三流巡演劇樂舞團在各個窮鄉僻壤廝混,被目不識丁的猥瑣老男人灌酒揩油算是過得不錯的話。」
唐嘉榮愕然:「離家出走?
語蘭不是對她很好嗎?」
「好?
她是這麼對你說的嗎?」
追野從懷中掏出一根煙,急於吐出胸中鬱結的霧氣,「作為唐家一家之主,見過那麼多人,會不知道什麼是真話什麼是假話嗎?
只不過,你選擇相信你想聽的好話。」
唐嘉榮被追野一眼戳穿,強撐著鎮定說:「你才和蔓蔓認識多久,說得好像你很知道她似的。」
「她十九歲那年,我就認識她了。
當時她對我說過一句話,世界上不是所有的爸媽都愛自己的小孩。
那時候我不懂,但現在看到你,我知道了。」
追野向空中吐出煙圈,遮住了他的表情,「原來這世界上真的有爸媽對孩子可以如此殘忍,一個逼人成鳳,小時候連頓肯德基都不讓她吃。
另一個不惜將她的身體作為自己女兒的儲備糧,別說女兒了,他有將她當作,一個人,來看待嗎?」
說到一個人這三個字,追野的聲線都忍不住微微發顫。
他劇烈地吞咽了一下。
「我的阿姐沒有一天享受過作為孩子的任性時光,可就這樣她也明明艷艷地長大,想活得更好。
她不是沒錯,依附郁家澤是她做的最錯的事。
但這不能全怪她吧?
我不知道具體的情況,但也許,那個時候,只有郁家澤能給她一點溫暖。
如果一個孩子從來不知道愛是什麼樣子的,她就太容易被似是而非的愛所打動了。
而這一切的源頭,就是因為你。」
唐嘉榮張了張口,發現自己竟然無法反駁一個字。
追野揮散空中的煙霧,露出底下倦怠的臉色。
「她的身體已經無法滿足捐獻的要求了,協議作廢,她身上沒有可以被榨乾的部分了,那麼從今往後就不要來打擾我們了,可以嗎?
你們都不心疼她,不愛她,沒有關係,也不重要了。」
「在這個世界上,還有我。
她是我的阿姐,也是我的小女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