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48 章
婚禮結束之後, 她因為日程有拍攝就迅速回了國。
而追野則繼續留在美國。
他的集訓很快結束,緊鑼密鼓地就要無縫進組拍攝。
烏蔓還聽何慧語說, 他每天超額練完拳擊, 下課後又跟著當地的英語老師練習口語,體力腦力一整天都高強度地運轉著。
怪不得在便利店裡結帳時,他的口音比她預想中得要好很多。
在回國的飛機上, 烏蔓閉著眼睛, 讓自己什麼都不去想,追野的那些話也總是翻來覆去地狠狠撞擊著她。
太青春了。
她從來沒有被這麼肆意的愛意包圍過。
起初, 她以為追野只是被電影影響了, 也就逼迫自己不要認真。
但到頭來, 電影只是那個小孩兒用來接近自己的小心機。
她怎麼能不震動呢……被人這麼多年都惦記著, 卻只是溫柔地靠近, 不因為自己多年的愛意而覺得她必須要給予回應。
沉舟側畔, 枯木逢春。
他帶來的蓬勃似乎也將她點燃,不應該向這操蛋的人生認命。
那股衝動在胸腔內跟著心臟跳動,驅使她向前。
也許往下跌就是萬丈深淵, 又也許她終於能夠飛起來。
再不跨出這一步之前, 她並不知道。
畢竟十年過去, 她的羽翼已經萎縮。
也許二十歲, 一無所有的話, 她會試著飛一下。
但三十歲,恐懼早就蓋過初生牛犢不怕虎的英勇。
她只能拼命地摁住這股衝動, 在懸崖的邊緣徘徊。
*
從洛杉磯回來後, 坎城的送片時間即將截止, 《春夜》的發行證卻還沒拿到手。
這可把汪城急壞了,又來找烏蔓求助。
其實他不來, 烏蔓也決心要跟郁家澤問清楚。
然而郁家澤的神情卻是淡淡的,不慌不忙說:「我已經找過司長重新吃了一頓飯,但是最近風頭很緊,人家得看上面行事。
電影的內容本身就敏感,不是我能決定的。」
這話雖然不假,但烏蔓心知肚明,他根本沒有努力,就是想順審查司的意思卡著發行證,讓電影只能明年再報獎。
如此一來,她和追野後面一年都沒有必要為了宣傳的事宜再見面。
他又在好萊塢發展,淡出內娛,兩人將不再有交集。
她摸透了郁家澤的心思,果然,在坎城送審截止之後的一個月,《春夜》的發行證才下來。
電影就得硬生生地往後再延一年才上。
本來還指望著靠鄧荔枝這個角色橫掃明年的國內獎項,這下也是沒轍。
今年的金像影后反倒是便宜了何慧語。
但這並不全然是壞事,至少對於追野而言,他能夠專心地在好萊塢拍攝,不必分出心神來宣傳。
起初營銷號還會不時報導他在國外的拍攝,甚至還想挖點他和異國美女的桃色緋聞吸流量,但天高皇帝遠,不知道是真的蹲不到還是能力有限,一條都沒挖掉。
於是追野這個名字逐漸在日新月異的娛樂圈內被大眾遺忘,除了中間有一次他上了微博熱搜,原因是他發了一條微博,只有幾個字母:IMYDAN。
粉絲們哭爹喊娘,說追野比旅行青蛙還狠心,人小青蛙遠赴異國至少還知道發送明信片過來,他倒好,給嗷嗷待哺的他們送來了一道解謎題,全網都在猜他這句話是什麼意思,最後變成了搞笑大賞。
在這之後,有關於他的話題就很少再看到。
烏蔓的日子似乎又回到了從前,回到了追野還沒有涉足過的日子。
她依舊棲息在郁家澤身邊,但不同的是,她的通告被大幅削減了很多。
大多數時候,她只能呆在郁家澤的別墅里,哪兒都去不了。
她懷疑郁家澤欺騙唐映雪已經換了一個別墅,因此唐映雪從沒過上過門,設想中的尷尬碰面並沒有發生。
公司在通告選擇上,只要有唐映雪出席的場合,一定會規避掉。
她就像一隻陰溝里的老鼠,被迫見不得光地躲躲藏藏。
郁家澤似乎為了彌補這一點,在秋天的時候替她接下了一部片子,是魏景華用來出山的電影。
因為這部電影最大的出品方是郁家,她沒有試戲就拿到了其中女三號的角色,一個並不怎麼重要的花瓶鑲邊,最大的貢獻點只有臉。
沉寂了幾乎整一年,換來這樣一部電影,似乎也是划算的買賣。
但烏蔓卻知道自己心有不甘,時至今日,她已經不再滿足這樣的角色,哪怕導演是魏景華。
而魏景華顯然也並不滿意電影塞進空降兵,在開機宴上,他對烏蔓幾乎是冷臉對待,她去敬酒時,他只是淡淡地點了下頭,連酒杯都沒碰。
吃飯吃到一半,氣氛實在讓烏蔓覺得窒息,好在突然有人叩響了包房的門。
進來的人來頭不小,是中心電影集團的人。
他和魏景華是舊識,早年魏景華拍攝的片子都是中影廠攝製出品。
他衝著魏景華道:「巧了呀魏老,聽說你們這一桌也在十渡辦開機宴,我就趕緊過來打個招呼。」
魏景華客氣地笑道:「你們也在?」
「嗨,我們最近有一個跨國合拍的項目要啟動了,這不就在隔壁一起吃飯呢麼。
這個片上頭很重視,司長今兒都來了,就在隔壁。
您要不去見見?」
魏景華沉吟片刻:「我們幾個主創一起去跟司長敬個酒,不會打擾他吧?」
「怎麼會,司長最喜歡人多,熱鬧,有排場!」
突然來了這麼一個插曲,眾人只能跟著魏景華起身,去到隔壁包廂。
烏蔓的角色不算重要,她走在最後,內心十分索然。
推開包廂,一屋子的煙味像信號彈似的炸開來,連在末尾的她都覺得鼻間一嗆。
她抬手散掉煙,看向包廂內吞雲吐霧的做派,不由得呆住了。
在場很多中心電影集團的人,也有美方的人,但她沒想到這個美方的公司是新環線。
坐在司長旁邊的那個年輕人,就更為眼熟。
——是快一年未見的追野。
這一見面,恍若隔世。
臉明明還是那張臉,氣質卻比上一次在洛杉磯見過他時來得更加迥異。
他穿著深藍色的衛衣,頭髮依舊漆黑,一切都是深色系,似乎將他的氣質也染成了冷淡的底色。
很難讓人想像,當初見到他的第一面是多麼飛揚跋扈。
他沒有關注進來的這撥人,正專心地和身旁的司長聊天。
司長指尖夾起煙,他輕輕一瞥,拿起火機替他點菸。
司長酒杯一空,他便立刻滿上。
司長說讓他喝,他仰頭,喉結滾動,擦了擦溢出來的酒,笑著反過見底的酒杯。
只是簡單的幾個動作,卻讓烏蔓眼眶發酸。
他何時需要這樣去討好別人,明明是那樣肆意蓬勃,不受拘束的天之驕子。
但是他若要向上爬,討好這些人是最捷徑的路子。
就比如這種舉足輕重的電影,主角可不是光有演技就能拿下來的。
也許是烏蔓的眼神太過專注,追野扭了一下頭,看向門口。
當他看到她時,神色閃過一抹不易察覺的尷尬,爾後又平靜下來,若無其事地繼續替司長倒酒。
他們這些人也就走上前輪番敬酒,試圖給司長留下個好印象。
烏蔓也不敢怠慢,畢竟他是連郁家澤也只能小心擔待著的角色。
司長喝得滿臉通紅,笑著說:「你們都是電影界的棟樑啊,不過要說起來,還是我們追野最長臉。」
他拍了拍追野的肩膀,「主演的那部電影是不是快上了?」
追野笑得很謙虛:「定檔下月初,北美先上。
國內的播出屆時還得麻煩司長。」
「這什麼話,優秀的電影必須放綠燈啊!」
烏蔓不動聲色地觀察著兩人的互動,毫無疑問,追野已經取悅了司長。
可越是如此,她心裡卻不舒服。
此時她連多餘寒暄的氣力都沒有,出了包廂,破天荒地又找別人要了根煙去露台抽。
她再一次的,因為追野抽起了戒掉的煙。
烏蔓躲在邊沿,本以為不會有人來,身後卻傳來腳步聲。
那個熟悉的聲音在背後喊她:「阿姐。」
烏蔓恍惚了一下,她實在太久沒聽到這個稱呼。
「……好久不見。」
似乎能說的也就這麼句話。
烏蔓轉過身,面向追野,沖他擠出一個勉強的笑容。
他的視線從她的頭頂開始,慢慢移動到眉毛,眼睛,鼻子,嘴唇……最後再是腳尖。
每一處,他都仔仔細細地端倪了一番。
「比在鏡頭裡看到的還瘦。」
他不滿意地說。
烏蔓別過眼:「你也瘦了。」
「有嗎?
我天天吃得可多了。」
他讓自己顯得精神飽滿,可叫烏蔓一眼就看穿他的偽裝。
他出神入化的演技在她面前,顯得很拙劣。
「不要逞強。」
「……真的還好,就是美國的飯太難吃了才會瘦的。」
追野笑了笑說,「阿姐有看到我發的微博嗎?」
烏蔓點頭:「那個IMYDAN?
……不是亂碼嗎。」
她沒想那麼多,以為是他屁股坐到手機發出來的。
追野臉上露出非常無語的表情。
「……阿姐,你果然還是那麼不解風情。」
他又露出那種真拿你沒辦法的神情注視著她,用已經蠻地道的美式口音說,「I Miss You Day And Night……我沒有一天不在想你。」
他的話像夏日沉悶的雷陣雨前夕,死寂的屋檐下忽然就吹起了一陣風,於是她心頭的風鈴叮叮咚咚地響了起來。
烏蔓啞然又慌亂地看向別處,視線正好落在走上露台的樓梯拐角處,一群人擁護著其中一個人走過來,烏蔓定睛一看,中心的人就是方才的司長。
站在他身邊的男人朝追野晃了晃手,說道:「大家都在找你呢。」
追野跟著看過去:「找我?」
司長出聲說:「我們現在準備去山上蹦極,這種事兒怎麼能少了你呢。
蹦極嘛,就屬年輕人最有活力。
像我就蹦不動咯。」
追野三言兩語就被安排了,也不曾顧及他是不是恐高。
似乎年輕人就合該豁出去膽子,成為他茶餘飯後的助興表演。
追野自然地接過話:「您要是想蹦,就沒我們什麼事兒了。」
司長聽完眉開眼笑,掃過一邊表情古怪的烏蔓,興之所至,隨口道,「你也在呢?
正好,一起來玩。
人多熱鬧。」
烏蔓還沒反應,剛才都沒表現出任何不樂意的追野卻在此刻微微皺眉。
他剛準備說什麼,被她快一步按住。
她笑著朝司長點頭說:「好啊,那我就湊個熱鬧了。」
一行人前往蹦極台,她和追野走在了隊伍的尾巴上,他不太樂意地壓低聲音:「你那邊不是還有開機宴嗎?
用那個推脫就行了,不用跟著來。」
「那他讓你跳,你就巴巴地來跳嗎?」
烏蔓終於忍不住,聽到司長點名讓追野跳的瞬間,感覺比他點名自己要憋屈上百倍。
她特別不願意,看到他以這樣的姿態示人。
回想起最初試戲時他的樣子,蓬勃、肆意、不受控制,全是她最討厭的樣子。
但其實內心深處,她知道,自己只是因為失去而嫉妒。
她羨慕有人還能那樣輕快地保留著那些無比珍貴的品質。
迷人到危險。
因此,當她似乎覷見這些東西要從他身上流逝時,她覺得格外殘忍。
仿佛是自己又一次地被摁在午門斬首。
追野邊走邊昂起頭,眺望山上遙遙的蹦極台,冷不丁地問:「阿姐,你聽過博爾赫斯的一首詩嗎?
《我用什麼才能留住你》。」
烏蔓不甚明白地搖頭。
「裡面有一句,說,我給你一個從未有過信仰之人的忠誠。」
追野將視線從高台移到了她地身上,「那麼對我而言,我願意給你一個從未有過束縛之人的自由。
不是他讓我跳,在我心裡,是你讓我跳。」
烏蔓驀然沉默下去,之後的一路都沒有再說話。
一行人終於走到蹦極台,走在前面的人先跳,一個一個像狼牙山五壯士似的,此起彼伏的尖叫聽得司長直樂。
快輪到他們時,烏蔓用力地握了握手心,誰都沒有注意到她的拳頭裡滿是汗水。
她濕滑地拉住他的袖子。
「追野。」
她叫住他,神色那麼決絕,「我從來沒想讓你跳。
如果非跳不可,那我們一起。」
壯烈得好像跳下去就再也上不來似的。
他卻以為她是聽到那些尖叫害怕,安撫地碰了碰她的肩頭:「好,那我們就雙人跳。」
他甚至只是潦草地看了眼自己的安全繩,便仔仔細細地蹲下來檢查她的腳踝,仰頭輕聲細語地說:「扣得很穩,不用擔心。」
烏蔓低頭看著他:「我不害怕。」
追野起身,仔仔細細地盯著她:「不要勉強,不跳也沒什麼的。
我就去和司長說,我自己跳就行了。」
烏蔓驀地伸出手抱住他的腰。
「我說了,我們一起。」
他的身體在那一瞬間僵硬地宛如一座雕塑,爾後,一寸寸地軟下來。
下一瞬間,他將他們的身體對了個調,他背對著跳下去的高空,讓烏蔓正對著自己的胸膛。
安全教練看他們準備就緒,便出聲大喊道。
「可以跳了啊。
三、二、一……」
在一字說完,她的腦袋被他往懷中一按,整個人瞬間盪了下去。
兩人以擁抱的姿勢,義無反顧地急速墜落,像上帝投下的兩粒原子,在一片雄偉壯闊的山水中是那麼不起眼。
但在下墜的他們眼中,彼此是流動的世界裡唯一的靜止。
秋末的風從耳際呼嘯,帶著一股將人擦傷的凜冽。
烏蔓的心口被劇烈灌滿,失重令人恐慌,身體的本能反應讓她不由得閉上眼睛。
四周頓時一片漆黑。
追野感知到她的恐懼,只是將她更緊地環抱住,緊密得像是要和她深深地連接在一起,從她老舊的蝴蝶骨中振出,變成了她的翅膀。
盪到最低點,像是要沉沒湖底的時候,那翅膀撲楞楞地煽動了她沉甸的心臟,帶著他們往回攀升。
可無論是繼續飛起來,還是繩子斷裂,就此摔得粉身碎骨。
她都不會害怕,因為有一個人始終與自己同在。
縱然現在樹梢光禿,滿地落葉,即將進入沒有邊際的冬天。
但她卻聞到了被壓抑多年的藤蔓破土而出的芬芳。
原以為等不到的春夜,在墜落的這一秒,來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