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38 章

  第 38 章

  短短几秒, 烏蔓經歷了一場驚心動魄的過山車。

  坐在一邊的郁家澤指尖撥弄了幾下手機,忽然出聲:「你的心跳突然變得很快。」

  他瞥了眼大屏幕, 上面是鍾岳清和朋友在釣魚的片段, 電影裡他正在打電話說今天加班不能回去,而那天是他們的結婚紀念日。

  郁家澤端詳著鍾岳清那張臉,微微攏起眉, 似乎在疑惑為什麼她會對著這張臉心跳加快。

  烏蔓有苦難言。

  而她忽然想起來, 這場戲接著的是她和追野在沙發上的那段床戲。

  於是下一刻,郁家澤的臉上閃過頓悟的表情, 攏起的眉一挑, 指節搭著椅把手隨著她和追野的喘息聲一下、一下地輕叩。

  影院的音效真是太好了, 好得讓烏蔓直想鑽到椅子底下。

  然而, 郁家澤卻沒有在這個點上發作, 他的手環甚至沒變色。

  「演出來的, 和真刀真槍還是區別很大。」

  他懶洋洋地說,「這個手環還蠻有趣的。

  結束後拿回去吧,晚上在床上也試一下。」

  他貼著她的耳朵氣聲說:「這回我看你還口是心非嗎。」

  郁家澤這回壓低了音量, 她不確定追野是否還能聽到。

  但他似乎是沒聽到, 雙眼一眨不眨地盯著屏幕上還在糾纏的烏蔓和自己, 手環變成了明亮的黃色。

  一場兩個小時的電影,如同用雙腳走完兩億光年的漫長酷刑。

  她在電影和現實中間來回割裂, 又在左邊和右邊之間被來回拉扯。

  終於等到最後的字幕出完, 她癱軟在椅背上, 渾身是汗。

  汪城最後又出來說了幾句話,問了下大家的具體建議。

  臨分別前, 他特意過來拍了拍烏蔓和追野的背,說道:「片子再過不久就可以送審了,宣傳期很快就要來,你們就多加把油。

  辛苦了。」

  烏蔓連連搖頭:「應該的汪導。」

  追野笑道:「不辛苦啊,我巴不得明天就是宣傳期。」

  他背上包,走前對著烏蔓招了下手,說:「阿姐,平安夜見。」

  烏蔓一愣,回想了一下,記起來確實有一個雜誌的開年雙人封面拍攝,是為了預熱《春夜》早就定下的企劃。

  由她和追野一起,需要飛到北海道取景。

  意為春夜來臨前最寒冷的夜晚。

  ……那兩天好像正好是平安夜和聖誕節。

  追野剛離開,郁家澤從衛生間回來,模糊地聽到了平安夜三個字。

  他攬住她的腰,隨口問道:「平安夜怎麼了?」

  「哦……是《春夜》的宣傳拍攝。」

  「推遲吧。」

  郁家澤漫不經心道,「節日必須空出來給我。」

  烏蔓沉默了下,還是忍不住爭取說:「是早就定好的拍攝。」

  「小鳥……我看完今天的電影,沒讓你取消後面的宣傳計劃,已經很不錯了。」

  他摟在腰間的手指逐漸縮緊,「所以,不要再挑戰我的耐性。」

  烏蔓只能退讓。

  她讓趙博語和雜誌方溝通,對方的行程都定好了,不能因為她這邊臨時起意就更改,只能他們先過去,把追野單人的部分拍掉,等過兩天她到的時候再拍雙人。

  烏蔓想到追野臨走前眼睛亮閃閃的那句平安夜見,心裡說不出的憋悶。

  *

  平安夜的這一天,北京別說下雪了,天空還有霾。

  烏蔓穿上郁家澤送來的一件禮服裙,緞面的米白色絲綢,背後十字細帶用珍珠串成,落在腰窩處如同鮫人掉下的眼淚。

  隨著禮服一同到來的還有一張邀請函,依舊是他親手寫的,上書時間和地址。

  烏蔓以為郁家澤大概又預定了一家什麼高級的西餐廳,結果按照邀請函上的地點一找,出現在她面前的是一家刺青店。

  ……是找錯了嗎?

  烏蔓再三和邀請函比對,躊躇地敲了敲門。

  沒有人來應,她只好自己推門而入。

  店內很昏暗,唯一的光源來自於排列著的小小蠟燭,點亮了黑色的牆壁,詭異又豐滿的刺青圖案在燭光中跳動,像是一塊塊被剝落的皮膚。

  室內始終充斥一股不安的寂靜,烏蔓原地環顧四周,忽然肩頭嚇得一個抖動。

  ——從內間的帘子後頭傳來了孩童版的聖誕歌。

  「Jingle bells,Jingle bells,Jingle all the way……」

  烏蔓笑自己太一驚一乍,故作鎮定地問:「是您在裡面嗎?」

  「你遲到了三分鐘。」

  皮鞋踩著木質地板的聲音越來越近,郁家澤掀開帘子出來,烏蔓不由得睜大眼。

  他全身的裝扮和以往都不一樣,雖然依舊是黑色的真絲襯衫和長褲,但戴上了一副平光的金絲眼鏡,手上是一副薄薄的橡膠手套。

  郁家澤張開五指,充滿興味地問:「是不是還挺像刺青師的?」

  烏蔓啞然:「您這是……要玩cosplay?」

  郁家澤輕哂:「這多沒意思。」

  他轉身從櫃檯里抽出一疊刺青的樣式圖,攤到烏蔓跟前:「選選吧,看喜歡哪一個。」

  「……您要給我刺青嗎?」

  烏蔓很不可思議地發問,內心不停祈禱這只是郁家澤的玩笑。

  「不喜歡嗎?」

  「當然……演員不能有刺青,會影響角色的。

  我之前就有跟您提過最好不要,您不是也同意了嗎?」

  「你最近是越來越跳,我的話左耳進右耳出。」

  郁家澤笑容陰沉沉,「還需要我再重複一遍?

  你是演員?

  還是我養的東西?」

  烏蔓咬緊牙關,忍住了頂撞的衝動。

  她一寸寸地低下頭,毫無靈魂地翻閱這些圖案,試圖拖延時間。

  郁家澤冷不丁說:「看來這些圖案都不喜歡,那我幫你挑一個吧。」

  他隔著塑膠的手指摸上她的臉,烏蔓暴露在外的背剎那間遍布寒毛。

  「就刻個我的名字吧。」

  手指點過她光裸的背,「刻這兒?」

  順著兩根背帶滑到腰線,「這兒?」

  又慢慢下移,撩開裙子,掐了一把大腿內側,「還是這兒?」

  模糊不清的光線也無法抵擋烏蔓蒼白的面色,她一把抓住他的手,近乎哀求的語氣:「我明天就要飛北海道拍雜誌,如果非要刺青,能不能先讓我完成這項工作。」

  「這好好的節日,你跟我提什麼工作呢?

  掃興。」

  郁家澤語氣捉摸不定,「我最近新學的刺青,第一個作品想獻給我的小鳥,你不要嗎?」

  他避重就輕,卻讓烏蔓瞬間什麼都明白了。

  他就是故意要讓她在追野面前露出他的標記。

  這是一招極其狠毒,讓對方看一眼就會繳械投降的工心計。

  這樣他才會舒坦,遠比直接禁止她去見追野來得痛快。

  烏蔓不動聲色地朝著門邊後退,冷靜地說:「是很有紀念意義……」

  她知道郁家澤鐵了心,生出了想要逃跑的念頭。

  躲不過十五,但至少能先躲掉初一吧。

  郁家澤卻看穿她,亦步亦趨。

  快烏蔓一步,伸長手繞過她的腰,鎖上門。

  咔噠,聲音極輕,落在烏蔓的耳朵里是宣判的重槌。

  整個房間變為了名副其實的牢籠。

  惡魔微笑著,用黑色的羽翼密不透風地將她裹住。

  *

  烏蔓被郁家澤抱到了內室的躺椅上。

  他的眼神從她的頭髮,一點點往下移,到她的腳尖,像是國王在視察他的疆土。

  郁家澤的手在她後背的胎記處流連:「其實我最想紋在這兒。」

  他露出遺憾的表情,「但是那個形狀太美了,多一分就是破壞。

  還是算了。」

  美?

  烏蔓想笑,這是她這輩子看過最丑的胎記。

  但她沒有選擇祛除。

  如果去掉了,就顯得她在為自己感到卑微而低頭。

  可她憑什麼低頭呢?

  因此,她從來都大大方方地展示那塊醜陋的胎記,卻沒想到無心栽柳柳成蔭,這個胎記成為了她最鮮明的印記。

  他們都說她和她的胎記一樣,帶著一種隨時會被折斷的脆弱和頹喪,彎曲的部分卻又藕斷絲連,殘存著一線生機。

  郁家澤抽回了背上的手,陷進了脊椎尾端和腰背上那段凹槽:「果然還是這兒吧。」

  他決定把他的名字紋在她的腰窩上。

  「雖然我沒學幾天,不過我覺得刺青就是新手的藝術,越痛越深刻。」

  烏蔓仰躺著,眼睛緊閉,睫毛不住地顫抖。

  郁家澤湊近問:「很緊張?」

  她有氣無力地嗯了一聲。

  他欣賞著她的恐懼,笑著說:「別緊張,我給你放點動靜。」

  郁家澤哼著歌,隨手打開喜馬拉雅的其中一個電台,主播正在讀詩。

  他開著電台,轉去另一個房間給紋身器消毒。

  主播的聲音很醇厚,他讀詩的節奏恰當好處,讓烏蔓不再那麼緊繃。

  「巴巴地活著/每天打飯/煮水/按時吃藥

  陽光好的時候就把自己放進去/像放一塊陳皮

  茶葉輪換著喝/菊花、茉莉、玫瑰、檸檬

  這些美好的事物仿佛把我往春天的路上帶

  所以我一次次按住內心的雪

  它們過於潔白過於接近春天

  在乾淨的院子裡讀你的詩歌

  這人間情/事恍惚如突然飛過的麻雀兒

  而光陰皎潔

  我不適宜肝腸寸斷」

  烏蔓亂糟糟的思緒在聽到他的下一句念詞時忽然停滯。

  當然不是因為被他的聲音迷住。

  而是……

  「如果給你寄一本書/我不會寄給你詩歌

  我要給你一本關於植物/關於莊稼的

  告訴你稻子和稗子的區別

  告訴你一棵稗子提心弔膽的——

  春天。」

  烏蔓猛然想起前陣子追野送給自己的那本植物圖鑑,那個稗子製成的書籤,她當時百思不得其解。

  還有他的那句,這是留給阿姐自己發現的彩蛋。

  她早該想到的,他那麼喜歡詩歌……

  耳邊又傳來停頓過後主持人的聲音。

  他說,這首詩的名字,叫我愛你。

  *

  郁家澤拿著消毒完畢的紋身器出來時,躺椅上已經空無一人。

  他瞥向大門,此時正敞開著,合頁還在冷風中輕微地搖晃。

  足見逃跑的那個人用了多大的力氣,才推開的這扇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