信箱廠在一百七十公里外的深山裡,這輛大貨車就是把廠領導送出來的交通工具。
甚至還肩負著把門市部搬家回去的任務。
酒桌上穿著樸素的廠長也不隱瞞:「這是以前計劃內批給我們的接待窗口,最早有好幾個人,今年縮減開支越來越少,廠里都要揭不開鍋了,一年兩千塊承包費,把這個勞動服務部承包給你。」
這裡不是商業區,門面房沒人租,或者說就沒有出租房的意識。
讓衛東聽說過,後來著名的什麼冰箱廠、電器廠、汽車廠,這會兒都是幾千塊的承包價,幾十萬的買斷費。
白菜價。
這才一百多一個月,一筐臘肉就賺回來了。
可他臉上還是穩得住,笑著張羅:「先吃,先吃,這個味道不錯……」
戴眼鏡的廠長著急:「哪裡還吃得下,全廠人都等著,我算是理解到味同嚼蠟的意思了。」
讓衛東就沒那種砍一刀是一刀的不管不顧:「上級單位就不能協助銷售嗎?」
廠長搖頭坦言:「我們對接的是航空航天部門,現在他們都停工停產,沒有經費沒有項目,喊著要市場化,這些用在太空的材料當然不用了,上級單位也要求我們市場化,自尋出路啊!」
真是急得頭髮都要白,連夜趕過來,結果遇見讓衛東這麼個慢郎中,這會兒才出現。
還倒上杯啤酒繼續套話:「路要一步步走嘛,我就尋思這其他人能把鈦錠賣到哪裡去,最多能賣多少錢,上級部門都沒給提示嗎?我也好順著思路多去開拓下。」
廠長奇怪:「我們的工作紀律就是保密,只有嚴格遵守紀律的人才能得到組織信任,正常情況連自己父母子女做啥技術工作都不許打聽,這是我讜死了幾百萬人的經驗教訓,各部委工作不是自己分管的部分,都是不關心不打聽不討論的基本原則。」
大媽下筷子能跟狗蛋媲美,嘴上還不歇:「上級單位還不是上班喝茶看報紙,換幾茬人連鈦是什麼都不知道了。」
另一位廠領導咳了下,她才閉嘴。
讓衛東明白了,這就是個龐大的計劃經濟體系,根本和外界不接觸,要自尋出路跟要了命似的。
他也慢慢點頭:「我主要還是想賣臘肉踏踏實實賺點錢,但同學遮遮掩掩的這個路子肯定也不願跟別人對接,我問過他說成噸收購也不是不行……」
他學了老醫生大喘氣,果然讓兩位廠領導都筷子凝固。
「可這成噸的怎麼交接呢,上回我們把一百公斤送到大學去,都麻煩死了,有個車可能方便得多。」
他也不太會繞多複雜的圈子,很快露出尾巴。
幸好對面也不狡詐,猛鬆口氣:「我們把車派給你,老李跟著幫你絕對不多話。」
結果讓衛東卻說:「我自己都能開東風140,我是商州第二運輸公司的學徒工司機,如果可以的話,可以把這車也承包給我,一年我合併上交三千塊承包費。」
廠領導剛伸進鍋子裡的筷子又凝固了。
讓衛東把關係理順:「確定能行我就把父母帶上來爭取開個臘肉、土特產的鋪子在這裡,他們算勞動服務部的臨時工,我們農村也有戶口簿,絕對親爹媽,押在這裡一定春節前把銷售款帶回來補齊,承包費……我去借錢也爭取年前一併繳清。」
那就是兩萬塊了。
在83年對普通人的意義差不多等於兩百萬,兩千萬!
碼在倉庫里的鈦錠,調撥給上級,一噸還肯定回不了這麼多款。
另一位廠領導都幫腔:「國外肯定比我們先進更便宜,這也不可能成噸流失到國外,不會犯什麼錯,二月的文件政策,已經把我們劃撥給江州市,開了幾次會都要求我們自謀生路,可以對外銷售才改了這個銷售部,我看沒有問題,可以把小讓也在銷售科掛個號。」
大媽嚼著毛肚燙得很,腔調也快:「小讓來來去去好多回了,七八月都在這裡賣臘肉,各個廠都認得,誰想來城裡誰來看著,我是要回去過春節的,這廠里的貨車現在不調運了還不是都停在那當擺設,誰敢跑私活要開除的!」
普通司機就算膽子大,也沒穩定活路敢承包吧。
估計實在是沒有辦法了,廠長咬咬牙:「那行,你儘快帶戶口簿之類手續過來簽承包協議,我們也把一噸鈦錠運過來,我們以誠相待,希望有長期銷售保持,共渡難關!」
另一位又謹慎:「王姐你站好最後一班崗,協助小讓把銷售門市工作做到春節,老李回去把車好好檢修確認,爭取萬無一失!」
讓衛東連忙舉杯,發煙,還打聽那個二月文件是什麼。
結果真是一道坎兒,從83年二月開始,批准江州成為計劃單列市,率先進行大城市改革試點,有省級經濟管理權限。
讓衛東心目中的省城,其實從這會兒已經開始享受省級待遇,直到十幾年後直轄徹底平級。
怪不得江州市里各種商業氣氛寬鬆得多。
但商州這會兒還屬於省里管,反而有色金屬廠這邊的縣已經劃撥給了江州,從部屬三線工廠變成市轄社會工廠,多喝兩杯白酒廠長都流淚了。
這個轉變對他們來說,太難了。
被拋棄了呀。
讓衛東如果不是已經有六十歲的心態,估計已經忍不住告訴他們這鈦錠能賣六萬六。
還是能活下來。
這年代的生意經就是我的信息差,就該我賺這錢。
無奸不商,不在兩頭吃差價,學新風做好事白幫忙嗎?
讓衛東不斷在內心敲打自己不要心軟。
菩薩心腸只能活該當窮人。
八月就接到文件,偏遠工廠反而只看看。
他們那壞人都難有,山清水秀的封閉環境。
相鄰幾個三線廠還自己有小碼頭,可以直接裝船順水送到長江沿線。
但他們主要是汽運往蜀北送,所以始終保持了七八輛貨車的車隊,有兩部東風140五噸貨車還是去年初的新款。
那也是一貫上級單位配發的車,結果剛過一年就改制了!
國有資產不能隨便賣,承包算是種自謀生路的嘗試吧。
吃喝談事確實很方便拉近關係交流。
讓衛東暗暗列為發煙之後的第二大工作利器。
酒足飯飽後,還一起圍觀讓衛東熟練的把那輛貨車開了圈。
這種東風大貨車,方向機操作更省力,方向盤比那些老卡車輕便多了,而且速度更快易於駕駛,換擋有同步器,可以說是這會兒最先進的普及車型。
要不是生產地就在商州附近,估計這一帶都不會這麼多。
還沒意識到自己會逐漸失業的李師傅,評價小讓開車有老司機的味道,很沉穩。
對左右取角度的體驗很深。
他哪知道後世的保安最主要工作,就是幫著看停車場車主倒車,理解了幾十年!
約定好告別,午後立刻上船走人,下水晚上就到。
二鳳沒聽讓衛東說過那什麼三張通行證,但一樣有非常清晰的感知。
立馬覺得開著車的讓衛東仿佛成了神!
回商州的船上都只會憂傷又崇拜的看著。
感覺有遙遠的距離了。
讓衛東不梳理這些亂七八糟的少女情懷,買了幾床絲綿被,各分兩床,再劃分三百的臘肉錢給二鳳。
銷售全過程二鳳都只遠遠看,沒經手價格跟錢,但以她的幹勁,只要擺脫小媳婦的禁錮,肯定能輕易上手。
讓衛東也不隱瞞她:「回頭我就讓爸媽上來把鋪子立在那,就算我不在江州,你們也能來賣貨做買賣,大家的命運就改變了。」
二鳳呆呆的輕聲:「你要去哪?」
讓衛東指指順江飄過的兩岸:「外面還有全國大江南北,更外面有歐美外國,我這輩子一定要去看看,才不枉這生!」
農村妹子痴了,她肯定沒看過這麼有魅力的男人。
完全沒有這個時代的迷茫,只有堅定不移的方向感。
回家歇息第二天一早就讓老媽跟二鳳他們回老家拿戶口簿,農村戶籍管理比較鬆散,但靠近縣城的公社大隊這些手續還是沒問題。
主要就是個心理安慰的憑證,其實遮遮掩掩的交易幾次「積累資金」後,讓衛東還是更習慣錢貨兩訖。
不過剛把老媽送走,讓她熟悉下這種回老家路線,正在琢磨要不中午去喝兩杯敦促老爸「辭職」,就被年輕的女老師擋住:「我父親邀請你到家裡吃午飯!」
她還滿臉喜悅。
讓衛東看不出來這裡面還帶著女兒羞,只內心呵呵,施局長拜拜了您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