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十五章

  刷的抬頭,連奚的目光直直射向廟宇中央的神像。

  「這是什麼意思?」

  廟宇中,五彩正氣纏繞神像周身。那活靈活現的神明雕像並沒有回答他的問題,而是慈悲地垂了神眸,無悲無喜地望著跪在自己面前,向自己虔誠祈禱的女孩。

  連奚握緊手指,他並不懂現在到底在發生什麼,然而眼前的這一切,透露著一股奇異和詭譎。

  嘴唇緊抿,連奚抬步,走向文帝廟,他剛走一步,手腕便被人拉住。

  連奚回過頭。

  捩臣拉著連奚的手腕,深邃的雙眸緊緊凝視他,低沉道:「這是他的道場,你要是走進去,就是不死不休。」

  道場,即神明法界。此時此刻,文頌帝君已經在文帝廟周圍布下了自己的道場,閒雜人等休得入內。

  沉默片刻,連奚停下腳步,問:「那現在到底發生了什麼。」

  捩臣目光縮緊,但是,他回答不了這個問題。

  頂頭上司似乎吵架了,有問題急需解決。崔判官二話不說,心中有了主意。他手持生死簿,道:「兩位大人,無需著急。按照屬下推測,這女孩的命相確實是否極泰來,不應該有問題。生死簿之所以沒記載她的死因,或許也並非壞事。既然她與文頌帝君有很深的淵源,甚至屬下懷疑,她正是那文頌帝君的轉世,不如我等一起看看這女孩的前世今生,看看她是否是文頌帝君的轉世?」

  這也是現在最好的辦法了。

  連奚和捩臣紛紛默許,崔判官得令,再次翻開生死簿。

  判官目中躍動陰氣黑光,他低聲呵斥,一指點在空白的生死簿上。很快,一行行文字浮現其上。

  更夫不識字,蔣鬼念出了生死簿上的記錄。

  「趙文,男,生於1965年,家境悽苦,7歲被父母賤賣給鄉中老頭,百般凌辱致死,卒於1980年……」

  「李秀頌,女,生於1931年,家境悽苦,被敵軍虐待,卒於1937年。」

  「錢思文,男,生於1874年,初時家境顯赫,後家道中落,病痛纏身,卒於1911年。」

  ……

  「劉文秀,女,生於1653年,選召入宮,被陷害而打入宗人府,酷刑而亡,卒於1678年。」

  越往下讀,連蔣鬼這種畜生東西都面色難看,有些不忍起來。

  如果說一個人這一生十分悲慘,那可以理解。這世界向來不是公平的,苦命的人從來太多,悲涼的人並不罕見,每個人都想過得更好,可總有人仿佛被命運戲弄,在悲愴慘澹的人生中苦苦掙扎。

  但如果說一個人,整整六百年!

  六百年啊,從她輪迴的第一世開始,她就飽受折磨。

  生生世世,哪怕投胎到畜牲也好,總歸一生短暫,最多一死。可是每一生、每一世,小劉都投胎成了人。然後每一生、每一世……她都過著生不如死的日子!

  更夫皺緊眉頭,不忍道:「這不該啊!任何一個魂魄,六百年,怎麼都應該有幾世不能投胎成人。可她不僅次次都投胎成人,還每一世都過成了這樣!崔判官大人,哪有這樣的,小的從沒見過這種事!難道說,生死簿有錯?」

  生死簿,記載天下所有生靈的生生死死!

  每個魂魄走過輪迴路的那一刻,他的生與死就被記載在了生死簿上。任何人都無法改變。當然,凡事也有例外,比如生死簿就改了李大叔的死因。也正因為此,崔判官才派蔣鬼來人間,如此才有了之後一系列的事。

  但是聽到更夫的質疑,崔判官嚴厲呵斥:「區區江南道白無常,竟敢質疑生死簿?」

  判官的赫赫官威轟然壓下,更夫立即閉上嘴,抖索著不敢多言。

  連奚:「如果不是生死簿出錯,那怎麼會這樣?」

  崔判官:「啊這……」

  崔判官敢訓斥更夫,但是他不敢訓斥連奚。連奚手腕上的那顆青銅鈴鐺的威力他至今記憶猶新,不敢造次。

  一直不吭聲的蔣鬼此刻突然開口了:「生死簿確實會有一些問題。」

  崔判官目光一凜,叱罵:「大膽蔣鬼!」

  蔣鬼默不作聲地看了崔判官一眼,繼續道:「確實會有這種情況。崔判官忘了麼,正是因為凡人李國新的命運被更改了,你才會派我來陽間。所以生死簿並非天生註定,是有後天更改的可能性的。如今很明顯,這個魂魄六百年前到底是誰,我們已經知曉了。」

  眾人沒有吭聲,而是齊齊抬頭,看向了廟宇上的文頌帝君神像。

  小劉,就是文頌帝君!

  更夫冥思苦想,提出了一個可能性:「文頌帝君當年犯了大罪,所以他轉生後,生死簿給他的魂魄每一世都安排的悽慘無比?」

  崔判官否定了這個可能:「不能如此。若是文頌帝君真犯了滔天大罪,那他不應該去轉世投胎,他應該被罰入十八層地獄,受盡折磨。」

  蔣鬼也想了想,說出自己的猜測:「神明轉世,天生就與常人不同,會十分悽苦?」

  你居然還挺關心這個凡人的。崔判官若有所思地瞧了蔣鬼一眼,思索片刻後,依舊否認:「六道輪迴可比本判官還要公正。神明有罪,便讓神明自己受罰。世間生靈只要走過輪迴路,前世與今世就再無瓜葛。她第一世受罰一生悽苦也就算了,可能是被前世所累。但你看她第二世,上輩子並沒有做什麼傷天害理的事,這要交給本判官來判決,都會讓她過個平平淡淡的一生,怎麼會讓她連著兩輩子都這樣可憐?」

  更何況,小劉悽慘的不是兩輩子,而是六百年來的每一世!

  直到這個時候,所有的可能性都被排除了,只剩下最後一種可能。

  眾人抬起頭,望向神廟中央,那被浩然正氣所包圍的高貴神明。

  連奚望著文頌帝君的神像,他嘴唇翕動,目光深邃,一字一句道:「是你,讓她每一生都如此悽慘!」

  不是疑問句,是肯定句。

  如果說這世上那麼多人,為什麼偏偏選中了小劉這樣一個普普通通的姑娘,讓她每一世都過得那樣悽慘。那一定是因為她有什麼特殊之處,而這個特殊之處就是——

  連奚:「六百年前,她曾經是個神明。」

  更夫疑惑道:「神明的轉世,不應該過得更好嗎?」

  這是蔣鬼曾經說過的神明轉世猜想。

  地府有段時間猜測,那些在神庭覆滅後新晉升的鬼神,比如更夫這種,極有可能以前是個神明。神明隕落了,但他們的魂魄或許也和普通人不同,相比於其他普通魂魄,他們更有機會獲得力量,成為鬼神。

  這個猜測至今沒能得到證實,但神明轉世沒有好處就罷了,怎麼可能生生世世慘澹淒涼?

  崔判官心中狐疑不定,眼前發生的事,顯然超出了他的認知。

  「他還是生靈麼?」

  「咦?」崔判官抬起頭,意識到捩臣在問自己後,他看向廟宇中的文頌帝君,思忖道:「回大人的話,應該不是,文頌帝君早已隕落,但也並不算鬼魂。」

  捩臣神色平靜:「那她算是生靈吧。」

  崔判官看向小劉:「這自然是的。」

  忽然,連奚明白了捩臣的意思,驚訝道:「你是想?」

  捩臣輕輕嗯了聲,他手掌翻動,一顆晶瑩溫潤的白玉印章頓時浮現掌中。

  這時,所有人也知道了捩臣準備做什麼。

  金色冊頁只對鬼魂有用,而白玉印章是專門針對生靈的!

  如今,文頌帝君的廟宇被重重彩光包圍。雖然他說了「請進」,但沒有一個人敢輕易進去。因為這是一個神明,還是一個能泡在忘川七七四十九天不死、能與命運相抗衡的神明。盲目地進入他的道場,便是人為刀俎我為魚肉,處處受制於他。

  既然進不去,捩臣淡漠抬眸:「將人拉出來便是。」

  下一刻,捩臣手指彈起:「去!」小巧精緻的白玉印章嗖的一聲,飛到空中,轟然烙章,在空中印出六個金光燦爛的大字。

  北陰酆都大帝!

  六字金光不進入文帝廟,直接在那廟外,散發出更加明亮的光輝。

  一時間,黑夜如晝,金光的亮度超越文頌帝君的五彩正氣,穿越廟宇道場,觸碰向小劉的身體。

  正是拍馬屁的好時候,更夫眼睛一眨,讚嘆道:「大人這可真是神仙手段,小的看得眼花繚亂!」

  崔判官聞言,心生訝異,奇怪地看了更夫一眼。

  神仙手段這詞可用得不對,眼前這位大人本就是地府之主,是個鬼神,不是神仙手段還能是什麼?這羅終果真是個文盲,唉,地府的基礎教育推廣之路還是前路艱辛啊。

  不過接著,崔判官又悄悄地打量起捩臣來。他不明白,為什麼捩臣需要這麼費事地從文帝廟中拉出一個凡人魂魄。

  文頌帝君確實很厲害,但是和酆都大帝比起來,還是不值一提,隨便打兩巴掌就是了。

  崔判官眼珠一轉,突然就悟了:大人真是慈悲心腸,文頌帝君死都死了,他不想讓文頌帝君難堪,給死人留點顏面,這才如此費事。

  崔判官雙手作揖,發自肺腑地恭維道:「大人之寬廣心胸,令屬下五體投地,自愧不如!」

  完全不知道發生了什麼的捩臣:「……」

  瑟瑟秋風中,俊美無儔的地府之主輕聲冷哼,高貴冷漠:「在一旁看著吧。」

  崔判官激動道:「是!」

  更夫:「……」

  我吹彩虹屁的時候大人都沒搭理我!

  一時間,更夫心中危機感暴增,警惕地盯住自己曾經要討好的頂頭上司崔判官。

  一旁的蔣鬼:「……」

  兩個舔狗!

  捩臣和連奚並沒有注意到更夫等人的小心思,他們注視著那一縷縷金光穿進廟宇,觸碰上小劉的身體。五彩正氣似乎想阻止金光的前進,可一切只是徒然,它似乎天生不及金光,屢次碰撞卻落入下風。

  當金光接替五彩正氣,纏繞在小劉的身上後,連奚清楚地看見小劉的身體動了動。她不再一味地低頭祈禱,而是僵硬緩慢地抬起頭。

  連奚雙目一亮:「能將她拉出來麼?」

  捩臣抬眸掃向白玉印章,白玉印章得令,狗腿地立刻飛到空中,散發出更多巍峨磅礴的金光。

  連奚:「真的有用!」

  金光縈繞小劉的身遭,只見小劉一點點地站起身,雙膝已經快要離開發黃泛舊的蒲團。

  正在此時,忽然,廟宇之上,青年神明輕聲嘆息,一縷流光溢彩的彩色正氣恢弘而下,一擊將落在小劉身上的金光擊得粉碎。

  捩臣眸色驟冷,漆黑雙目無情地望向文頌帝君。

  文頌帝君:「神君為何阻止本帝君復生。」

  捩臣一言不發,只冷漠地盯著文頌帝君。

  沒有了金光的接引,小劉又噗通一聲跪在蒲團上,繼續低頭祈禱。越來越多的五彩正氣從神像身上散出,纏上小劉的身體。但是這正氣實在太多,漸漸的,幾乎讓人看不出它們到底是從神像中湧出落在小劉身上,還是從小劉的身上湧出,鑽進了神像。

  神像再次開口,如虺虺雷鳴,震耳欲聾:「神君還活著,本帝君卻已死!倉皇之日,唯獨地府鬼神不遭天譴隕落,天有不公,如今,神君亦要不公,阻攔本帝君復生嗎!」

  這聲音落下,文帝廟方圓十里,突然烏雲密布,雷蛇在雲層中穿行。

  神明有怒,天現異象!

  文頌帝君雖然死了,可他仍舊是個神明。他這一聲呵斥,更夫和蔣鬼都口鼻流血,面如金紙。崔判官也沒好到哪兒去,他臉色蒼白,露出難看的顏色。

  連奚身為凡人,神明的一聲怒斥,他幾乎整個人都要被震飛開去。捩臣一把抓住他,強而有力的大手穩穩抓住了他的,捩臣直接攬住他的腰身,將他按在原地,同時金色冊頁憑空飛出,飛舞在兩人身旁,抵擋住這突如其來的神明威壓。

  數秒後,神怒消散。

  文帝廟中,神像和小劉之間的五彩光芒越加刺眼,文帝廟周圍的道場也更加堅固。

  此時此刻,崔判官等人都不敢再亂動。很明顯,他們五人中,文頌帝君的眼中根本沒有連奚等四人,他一直只對捩臣說話。這五人里,他覺得只有捩臣有資格和他對話。

  然而,連奚卻掙開了捩臣的手。

  捩臣皺起眉,又想去拉住連奚。青年卻朝他搖搖頭:「我有了個猜測。」

  捩臣微怔,不再阻止連奚。

  只見黑夜之中,濃雲之下,身形單薄的凡人青年站在文帝廟前,朗聲問道:「文頌帝君,小劉這六百年來的磨難,是否都和你有關?」

  廟中,神像微動,卻沒有回答。

  連奚接著道:「你不敢承認,但事實就是,與你有關!」連奚神色冰冷,他迅速轉頭去問崔判官:「崔判官,你剛才說過,生死簿不可能出錯。它記載世間所有生靈的生生死死,除了極其偶爾的意外,其他都是正生死簿允許範圍內,絕對公正。」

  崔判官不明白連奚的意思,但他點頭道:「是,確實如此。」

  連奚:「小劉一世悽慘,能夠理解;兩世悲涼,也未嘗不可。可是整整六百年,她都過得生不如死。同時,還每一世都轉世成了人。這不能算作意外了吧。」

  崔判官面色複雜:「……確實不可能是意外。」

  「那就是生死簿有錯。」

  「……」崔判官想要反駁,卻想不出理由來。

  捩臣垂著眼眸,定定地看著連奚,問道:「那生死簿是怎麼出錯的。」

  生死簿必然有錯,可文頌帝君是怎麼在生死簿上動手腳的,這一點是眾人始終沒想通的。

  深吸一口氣,緩緩吐出,連奚轉首看著廟中的神明,說出了自己的推測:「聽說,文頌帝君以前是掌管天下書籍的神明。」

  話音落地,五人中,只有更夫還有些茫然,崔判官和蔣鬼卻瞬間明悟,赫然大驚。

  崔判官驚駭道:「還能如此?!」

  連奚神色平靜:「只有這個解釋了。」

  崔判官手持生死簿,他不敢置信地低頭望著手裡的地府至寶,還是覺得荒唐、不可思議。他站在廟前,問道:「文頌帝君,你當真能改動生死簿?!不,這不可能。生死簿這樣的至寶,只受六道輪迴掌控,連酆都大帝都沒法掌控它,我只是代為執掌罷了。你區區一個神庭三十六帝君之一,怎麼可能改動的了生死簿?!」

  蔣鬼嗤笑一聲,道:「崔判官,你至今還不明白嗎。」

  崔判官都沒心思糾正蔣鬼冒犯的語氣:「明白什麼?」

  蔣鬼陰森地笑了起來:「文頌帝君當然不可能直接更改生死簿,如果他能,早在六百年前他就不會隕落。但是,他掌管天下書籍,所以他費盡心思,在生死簿上動了手腳!真是好手段啊。」蔣鬼舔了舔牙齒,他望著廟中光明磊落的神明,露出了尋找到同類的眼神:「他讓自己的魂魄,每一世都無比悽慘。身為帝君,自然知道哪怕當前的這一生過得悽苦,可只要走過輪迴,就會忘卻紅塵,前世不累今生,不再受苦難折磨。而您的高明之處正在這裡。」

  蔣鬼笑道:「連續的六百年,每一世都受盡折磨,生不如死。哪怕有輪迴之路幫助忘記過往,了卻紅塵,可那些非人的痛苦卻太痛徹心扉,它們深深烙印進了靈魂。一世苦難就算了,十世折磨也可遺忘,但六百年呢?一輩子一輩子加在一起的苦痛,對靈魂已經造成了不可磨滅的傷害。」

  說到這,崔判官和更夫都恍然大悟。

  更夫倒吸一口涼氣,驚恐地望向神像:「你居然對自己那麼狠?!」

  「他這不是對自己狠。那個受苦受難的,不是文頌帝君。」青年沒有起伏的聲音淡淡響起,連奚靜靜地望著廟中無悲無喜、一身正氣的神明:「六百年前,文頌帝君已經隕落了,之後的那些凡人,又怎麼能算是神明呢。」

  深夜冰冷的風,穿過五彩正氣的阻撓,輕然地吹進神廟。

  是的,那些受盡折磨、痛不欲生的凡人,哪有一個是文頌帝君。

  文頌帝君早在六百年前就隕落了。哪怕他覺得天道不公,自己不該隕落,可他還是死了!

  那些受苦的,只是凡人罷了。

  一世世的折磨,讓他們的靈魂千瘡百孔。或許他們曾經在某個絕望的深夜,一次次地祈求蒼天,結束自己這不公正的生命。然而,他們得到的終究是上天的忽視。

  下一世,依舊悲痛淒涼。

  相比而言,小劉的這一世已經算是平安康樂了。但是,也正是這一世,她並不知道,自己的靈魂已經走到了某種瀕臨崩潰的界限。或許是巧合,或許是命中注定,小劉走進了文帝廟,向自己祈禱美好的人生。

  按照生死簿上所說,小劉應該能活到二十九歲,但是二十九歲以後,卻沒有記錄她的死因。

  生死簿從不出錯。沒有死因,不是因為生死簿有誤,而是……

  連奚:「她成為了神明。」

  到這個時候,崔判官心神動盪之餘,也終於明白了為什麼自己看到的小劉的命相是大富大貴,否極泰來。

  崔判官:「這確實是否極泰來。如果她真能復生成文頌帝君,那可是全天下還活在陽間的最後一個神庭神明。」

  聞言,蔣鬼和更夫也沒有反駁。

  是啊,凡人成神,多麼不可思議的事。就像蘇驕和他的師叔,兩人身為玄修,但他們修煉是修心、修道,並沒有想過飛升成仙。神庭都覆滅了,早在六百年前就沒有凡人能飛升了。

  收起生死簿,崔判官看向連奚,道:「大人,如此說來,那這件事對那個凡人來說,可真是天大的喜事。文頌帝君的靈魂受了這麼多世的折磨,如今終於能修成正果,也算是功德圓滿了。」

  更夫也不甘其後,趕忙拍馬屁道:「對,大人,這小姑娘有福氣啊,以後就是神明了,還是天底下唯一一個神明。」

  鬼神不通人心,崔判官和更夫眼神真摯,並沒有說謊,他們是發自內心地這麼覺得。

  蔣鬼也不例外。

  連奚沉默良久,沒有吭聲。

  忽然,一道低沉的男聲響起:「你不喜歡這樣。」

  連奚轉過頭,看向捩臣。四目相接,片刻後,連奚輕輕點頭,反問:「成神的是小劉麼。」

  崔判官想了想:「不算是吧,但也確實是。她與文頌帝君本就是一個靈魂,她不過是文頌帝君的一世罷了。」

  「她是文頌帝君的一世?現在她才是這個靈魂真正的主人!」

  崔判官喉間一滯,訝異道:「大人?」想了想,崔判官辯解道:「大人可以這麼想,文頌帝君可是活了數千年,當了數千年的神明,而這小姑娘才活了多少年啊。」

  「前世不累今生,走過輪迴路,就不再是那個人。就因為他活得更久,他死後,他想復生,這個靈魂就得還給他?」

  「這……」

  這是何等的傲慢,才能說出小劉是文頌帝君的一世!

  文頌帝君已死,他死了六百年了!

  嘴唇翕動,連奚抬目看向廟宇上的神像,語氣堅硬而不該改變:「所以,從來不是小劉成神,而是文頌帝君復生。」

  崔判官還是不解,他皺眉道:「這有差別麼?她不就是文頌帝君?」

  連奚沒有回應崔判官的話,他轉過頭,目光堅定地看著捩臣。

  捩臣也靜靜地凝視著他,半晌,他勾起唇角,回答連奚:「她不是文頌帝君。」

  更夫在一旁奇怪道:「這有不一樣麼。」

  連奚正要回答,還沒開口,捩臣卻道:「怎麼沒有差別。」

  連奚一愣,詫異地看著捩臣。

  只見黑衣鬼神神色平靜,目光漠然,說出來的話卻令人瞠目結舌。仿佛想起了什麼不開心的事,捩臣不悅地蹙眉,淡淡道:「就像你打了半天才把藍BUFF打成一絲血,打野突然過來,一個懲擊收走,還發了句『謝謝你』。最後隊伍贏了,但你氣不氣?」

  更夫目瞪口呆:「啊?」

  崔判官和蔣鬼:「???」

  連奚:「……」

  「而且這個藍BUFF你打了整整六百年。」不滿地哼了一聲,捩臣繼續道:「再比如,你作為一個中單,遭受了敵人的毒打。雖然你死了,可敵人技能全交你身上了,這時候打野走過來輕飄飄把人頭收了。臨了還要罵你一句『法師別送』,最後隊伍贏了,但這一樣麼?」

  崔判官三人:「……」

  連奚無語扶額。

  更夫忍不住問:「大人,您在說什麼?」

  地府的鬼神,連遊戲都不會玩,還能做什麼?!捩臣看著自己的三個小弟,只覺這三人毫無作用,完全不可交流。

  捩臣:「天地不仁,以萬物為芻狗。世間萬物,並無差別。」

  神,從來不比凡人高貴!

  這句話崔判官還是明白的,然而:「可是大人,成神不好嗎?」

  捩臣淡然抬眸,一言落下:「但是……將心比心。」

  將心比心。

  輕飄飄的四個字落地,連奚卻倏地怔住,他緩緩抬首,望著身旁的男人。

  崔判官仔細琢磨起來:「將心比心……」

  更夫是個文盲,他戳了戳蔣鬼:「蔣狗,將心比心是成語麼,什麼意思。」

  蔣鬼:「呵。」

  察覺到青年錯愕的視線,捩臣低眸看向連奚。視線正空中交匯,捩臣眉梢輕挑,語氣十分隨便:「哦,不是你說的,將心比心。」

  不知怎的,胸腔里的心臟忽然劇烈地震顫了一下,連奚望著眼前的男人,腦海中浮現出一幕幕畫面。

  『你想想,你有多想玩遊戲,那些人就有多想完成這些執念。』

  『都是一樣的……』

  『捩臣,將心比心。』

  鬼神無情,不能與萬物生靈共情。

  但是你教會了我,將心比心。

  良久。

  連奚笑了:「嗯,將心比心。」

  ……

  雖然崔判官三人都不覺得文頌帝君復生這件事有什麼不對,他們都認為,這對小劉來說是天大的福分。一個凡人可以讓神明復生,這是凡人的榮幸。但是既然捩臣說了,將心比心,小劉成神和文頌帝君復生這是兩回事,那它就是兩回事。

  其實我覺得一樣,可大人說不一樣,那就是不一樣!

  這一刻,崔判官和更夫達成了共識。

  更夫嘿嘿一笑,諂媚道:「那兩位大人,您們想怎麼做,小的上刀山下火海,在所不辭!」

  崔判官就更實在了,他不僅文采卓絕,實力也遠超更夫,比更夫有用得多。崔判官思索片刻,道:「大人,既然如此,那我們就必然和文頌帝君站在了對立面。那也簡單,大人直接出手擊潰文頌帝君好了。」

  捩臣一愣:原來我打得過他?

  表面上,捩總不動聲色:「用武力解決?」

  這時,連奚問道:「只用武力解決的話,會對小劉產生什麼影響麼。」

  「啊這……」又想了想,崔判官道:「這小姑娘正生死簿上是沒有死因的,大人知道這意味著什麼嗎。」

  「什麼?」

  「最壞的情況,文頌帝君不能復生,他的魂魄又不入六道輪迴,所以……魂飛魄散!」

  崔判官心道:所以我說,讓文頌帝君復生挺好的啊,那小姑娘是天上掉餡餅才能輪到這好事,被神明復生!

  連奚:「有方法解決麼?」

  崔判官還沒開口,文帝廟中,一聲悠遠綿長的嘆氣傳出廟外,打斷眾人談話。

  文頌帝君:「神君非要阻我復生?」

  捩臣冷笑:「誰讓你搶我藍BUFF。」

  文頌帝君:「???」

  不明其意,高高在上的神明冷聲道:「那小小判官說的不錯,本帝君的復生早已註定。她便是本帝君,本帝君便是她。阻止本帝君復生,她亦會魂飛魄散。」

  「她不是你。」

  神像第一次注意到站在捩臣身旁的青年,他清冷平靜地問道:「為何不是。」

  連奚仰起頭,直視神明:「你已經死了,六百年前,死在了忘川里……自那以後,每一世,都不是你!」

  六百年前,文頌帝君是掌管天下書籍的神明。他氣度雍華,雖實力不顯,但亦是風姿卓然。正如同現在,文帝廟中,神像漸漸幻化清晰,越發地顯露出一個清俊無雙的神明模樣。與之相對的,跪坐在蒲團上的短髮女孩普通尋常,她被五彩正氣籠罩,身體劇烈顫抖,且越來越虛弱。

  一者清朗明亮,一者風燭殘年。

  因為這世上,文頌帝君的魂魄有且只有一個!

  在此情景下,神像叱問:「我等都是同一個靈魂,凡人,你告訴本帝君,她如何不是本帝君?」

  連奚:「你曾經七歲就被賣給老頭,十五歲就被人凌辱致死麼?」

  讀書人怎能這樣被羞辱,文頌帝君怒斥:「荒唐!」

  「那你曾經剛滿六歲,就在六歲生日的那一天,城門大破。才六歲的小姑娘啊,被殘忍的敵軍虐待身亡嗎?」

  「凡人不可褻瀆神明!」

  「那你曾經被人陷害,打入大牢,被人拔斷手腳指甲,用漁網兜住全身,利刃刮著你的肉,一片片,凌遲處死嗎?」沒等文頌帝君駁斥,連奚聲音平靜:「你沒有,這些都不是你,你也不知道這是怎樣的痛苦。得是什麼生不如死的折磨,才能在走過輪迴路時依舊不能忘懷,深深烙印在靈魂里,最終靈魂被折磨得千瘡百孔,才會被你趁虛而入?」

  趁虛而入!

  四個字,令文頌帝君勃然大怒,神廟內外,巍峨的力量更加磅礴,如同沸騰啊。

  黑夜中,連奚面不改色,高聲道:「這些從來都不是你,因為,你已經死了!」

  下一刻,文頌帝君低喝一聲,洶湧澎湃的五彩正氣滔天而起,沖向雲霄。

  「這就是本帝君的魂魄!」

  恐怖的正氣光輝沖刷著小劉的身體,她顫抖得更加厲害,抖如篩糠。

  見狀,崔判官急道:「不好,大人,文頌帝君這是加快了復生的速度。本來這小姑娘應該七年後才復生成神,可因為大人的鐘聲,不知為何,這件事提前了七年。如今,文頌帝君更是想再早一點復生,哪怕對靈魂有損,也在所不惜。」

  事情的發展出乎眾人預料。

  連奚也沒想到戳穿文頌帝君貪生怕死的真相後,會是這樣的結果,他快速問道:「怎麼才能保住小劉的魂魄,為她寫上這一生的結局。」哪怕是只能再活七年也行啊,至少她不該就這麼死去!

  事態急轉直下,崔判官也慌了神,但畢竟是堂堂四大判官之首,崔判官很快冷靜下來,還真讓他想出一個方法,對捩臣道:「有了,大人您使用生死簿試試!白玉丹章雖強,但在掌控生靈死滅上,還是不及生死簿。屬下不能完全發揮生死簿的威力,但您或許可以!」

  話音落下,崔判官取出生死簿,一掌拍給捩臣。

  捩臣怔愣之餘,下意識地伸手接住了向自己拋來的生死簿。

  崔判官神情嚴峻:「請大人施展生死簿!」

  拍馬屁的事更夫比誰都積極,他趕忙跟著道:「請大人施展生死簿!」

  捩臣:「……」

  知道捩臣失憶的連奚:「……」

  文帝廟中,浩然正氣越加清晰。

  恍若諷刺一般,卑微瘦弱的凡人顫抖地跪坐在地,妄想復生的神明卻一身凜然正氣。

  文頌帝君鑽了空子,偷改生死簿,給自己創造了一線生機。這本該是違反命運天理的事,可他既然隱蔽天機,偷偷地做了,天地便不再拘束,生死簿竟然也默認了事情的發生。

  六百多年,沒有一個鬼神察覺到異常。而正是那一世世的輪轉,令小劉的靈魂遍體鱗傷,造就了今天的局面!

  眼看文頌帝君的神像越來越鮮明,生動得仿佛下一秒就能幻化成實體。

  捩臣手持生死簿,眸光縮緊。

  良久,他輕輕嘆了一聲氣,伸出了手。

  連奚微愣,看著那隻朝自己伸來的手。

  「你想救她。」

  沉默片刻,連奚頷首:「是,哪怕她不是我認識的人,我也想救她。」

  因為,神明復生,她憑什麼去死!

  沒有再言語,捩臣拉著連奚的手,一起放在生死簿上。

  兩人一起拿著生死簿,連奚一頭霧水地抬頭看他,卻見捩臣微微垂首。男人的黑髮擦過的臉頰,連奚忽然覺得有些癢,他瞳孔微動,不知怎的,世界都安靜下來。

  蕭瑟的寒風中,捩臣貼進連奚的耳畔,壓低聲音,用只有兩人能聽到的音量,道:「我不知道該怎麼救她。但是你想救她,那就一起。至少……這樣,才不會後悔。」

  嘴唇顫動起來,連奚緩緩抬眸,目光落入男人深邃的眸中。

  短暫的注視,兩人笑了。

  群山環抱之中,蒼茫大地上,只見一座破舊窄小的文帝廟綻放出絢爛光輝。神明巍峨高貴的氣息從這座陳舊不堪的小廟中散發出來,這股氣息傳遍整個蘇城,甚至傳到了隔壁的滬城、無錫。

  滬城、無錫兩地的鬼差紛紛看向蘇城的方向,四人都面色複雜,好像已經習慣了蘇城的與眾不同。

  唐梓摸了摸腦袋,嘀咕道:「連奚他們怎麼每天都鬧那麼大動靜。」

  狐小離是百年狐妖,想得更多,狐狸精圓溜溜的眼睛轉了轉:「這是真大腿!小唐,我看咱們得找機會去拜訪拜訪他們。我當了一百年黑無常都沒見過這陣仗,太牛了這。」

  除了鬼差,許多隱藏在民間的玄修、隱居於深山老林的妖物精怪,也都感應到了這股神明的氣息,他們一起看向那被神明氣息籠罩地方,個個驚恐萬分。

  「這是神!」

  「居然還有神,蘇城有神!」

  文頌帝君復生,他執掌天下書籍,他的氣息涵蓋蘇城、滬城、無錫三地。此時此刻,正是凌晨深夜,可被他的氣息感染到的凡人,哪怕在睡夢中,也忽然覺得神清氣爽,夢魘消散。

  因為他是神。

  他想復生,有浩然正氣護體!

  一個神明想復生有錯嗎?

  文頌帝君至今都不覺得,他有任何不對。

  他生前是善良的神明,在凡間極有威望,福澤眾生。神庭莫名覆滅,與他何干?

  他復生,蘇城三地的學子都會受到福報,神智清明,學習進步。

  他想復生,有錯嗎?!

  文帝廟外,連奚和捩臣一起捧著生死簿,輕輕翻開。

  崔判官想要使用生死簿,需要以血書字。但是當連奚和捩臣翻開生死簿的那一剎那,忽然,金光大作。萬千光輝幻化成一條璀璨的金色洪流,沖向那被五彩光澤充盈的文帝廟。

  金色河流湧進了小劉的身體裡,剎那間,只聽一道清脆的咔嚓聲。

  廟宇上,神像發出一聲不再高高在上的怒吼:「捩臣,你為何阻我!!!」

  連奚和捩臣齊齊一怔。

  捩臣露出怪異的神色,眉頭蹙起:這文頌帝君居然還認識他?

  文帝廟中,短髮女孩被金色洪流穿體而過。她沐浴在這燦爛的光輝中,忽然,更夫驚訝地「咦」了聲。接著,蔣鬼、崔判官……所有人都睜大雙眼,看著一個個虛幻的身影,從小劉的身體裡飄了出來。

  他們有男有女,年齡各不相同。

  可是無一例外,每個都遍體鱗傷,渾身血污。

  一共有二十四個人,其中,只有6個人看上去能算得上少年,其他每一個都不足十歲!

  一縷縷五彩正氣從文頌帝君的神像中衝出,想要將這些身影衝散,讓他們回歸小劉的身體。可是在生死簿的金光保護下,這些身影漸漸凝實,甚至慢慢地目光清明,有了神智。

  終於,二十四人中,年齡最大、看上去有三十歲的一個青年動了。

  他穿著馬褂、留著金錢鼠尾辮,面頰削瘦,渾身薄得如同一張紙,風一吹就散了。可他努力顫顫巍巍地走到文帝廟的神像前,對那俯視眾生的神像作揖祭拜,接著,他轉身看向跪在蒲團上的短髮女孩,露出了欣慰釋懷的笑。

  青年走上前,用手溫柔地撫摸著小劉的頭頂,然後,他仰首看向一股沖向小劉的五彩正氣,毅然決然地沖了上去。

  轟!

  這青年以身撞向五彩正氣,一起灰飛煙滅!

  接著,是一個滿身是傷的年輕女子。她是二十四人中年齡第二大的,她也是走向神像,先行禮祭拜。隨即,她緩緩蹲下身子,輕柔地抱了抱小劉,然後抬首看向廟中纏繞的第二股五彩正氣,再次沖了上去。

  二十四個烙印在小劉靈魂上的傷口,一個個地浮現出來。從年長的,到最後才能蹣跚行步的嬰孩。

  他們一個個地走到小劉身邊,為她擋住了那一股股衝散她魂魄的五彩正氣。

  「你們皆是本帝君的魂魄!」

  然而,神像的怒斥沒有任何得到任何回應。

  二十四個早已過世的凡人,他們的一生太過痛苦,苦到在靈魂上留下了不可磨滅的傷口。如今,這些血淋淋的傷痕被喚醒,二十四個殘留在靈魂上的執念義無反顧地沖向了那一股股攻擊小劉的五彩正氣。

  他們徹底消散,可隨著他們的消散,小劉靈魂上那些傷痕也一點點癒合。

  廟宇外,望著這一幕,更夫慢慢張開嘴巴。忽然,一陣涼風吹過,他這才驚覺自己已經淚流滿面。這一刻他突然明白了捩臣那句話的意思。

  不一樣,這不一樣。

  將心比心!

  慧娘已死,三百年前他在忘川河畔看到的那個女人鬼魂不是慧娘。

  文頌帝君已死,因你而受盡折磨的這二十四世,他們只想好好做人,盡此一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