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章

  日光氤氳,晨霧薄薄。朝陽漸漸升起,喚醒這座沉睡在黑夜中的城市。

  連奚下了車,望著眼前憨厚笑著的老人。

  十一月微涼的陽光照耀在李大叔身上,他的身形越來越透明,他卻仿佛什麼都沒察覺,仍舊以為自己是個活人,笑呵呵地看著連奚。他沒想過為什麼一大早天剛亮,他就扛著蛇皮袋來找連奚;他也看不見,自己手裡握著的老人機,已經摔得四分五裂。

  更夫也推開車門,下了車。他站在連奚身旁,猶豫道:「天亮了,他看上去只是個執念不是特別深的普通孤魂野鬼。大人,生死有命,他的魂魄已經走過陰門八關,是真的死了。等日頭再盛點,他的魂魄會更加失去意識,應該就會自己去投胎了。」

  身後傳來一道微弱的關門聲,連奚轉首,看向同樣下了車的黑衣男人。

  他目光平靜地看著對方,不動聲響,但是捩臣卻明白了那眼神中的含義。

  薄唇翕動,片刻後,捩臣靜靜望他,沒有直接回答,而是道:「生與死,只是一場靈魂的輪迴。」

  四目相對,良久,連奚輕輕頷首:「知道了。」

  捩臣深深地看了他一眼,雙手插進口袋,沒再回應。

  『李大叔是真的走了嗎?』

  『嗯,真的走了。』

  更夫說過,李大叔已經死了,無法挽救了。可是連奚不信,他還是想再問一問捩臣。沒有任何緣由,他就是想從這個人口中聽到那個答案,如此,他才能死心。

  更夫雖然是個正兒八經的鬼差,可他放在偌大的地府,也只是最普通的那一類。

  捩臣或許是個惡貫滿盈的惡鬼,但他實力強大,或許他就有辦法,他能給李大叔找出一絲生機。

  但是現在,捩臣也告訴他,李大叔是真的不在了。

  更夫神色躊躇,無奈道:「生與死這事,是寫在生死簿上的。生死簿雖說由崔判官掌管,可這東西根本不受崔判官管轄,也不受任何一個閻羅王大人掌控。崔判官執掌它,只是單純的執掌罷了,不能改變任何東西。生靈宿命都是冥冥中早已註定好,寫在生死簿上的。但若是大人願意,小的可以使用特權,幫這個鬼魂投個好胎。」

  連奚一愣,看向他。

  這麼做是為了討好連奚,但更夫此時此刻,也莫名感到有些悲涼。

  他看得出來,眼前這個死掉的老鬼,應該是連奚很重要的人。

  這樣的場景是如此熟悉,更夫胖胖的臉上滿是諂媚的笑,然而這一次的笑意卻不達眼底。連奚沉默而愴然地望著他,那張俊秀的臉龐上沒有一絲多餘的悲哀,可是卻讓更夫慢慢收斂了笑容。

  他的悲涼不是為了連奚,而是他忽然想起一些很遙遠的事。

  九道十八鬼差,都是死後才能成鬼神。其中有的生前是人類,有的生前是動物。

  更夫生前是個人類,還是個打更的更夫。

  很多年前,得有多久了?他早已忘了。只記得,應當是很久很久以前吧。

  那一日江南道黑無常又娶了一房小妾,在府中大擺宴席,邀請九道鬼差共同赴宴。宴上吃到一半,更夫就覺得無趣,離了席。其餘十六個鬼差,有六個也早早走了,還有十個鬼差實力不堪,處於鬼差中的末流,要巴結江南道黑無常,便留著沒動。

  更夫瞧不上這些傢伙,離開黑無常的宅邸。他走在漫長蜿蜒的忘川旁,奔騰洶湧的黃泉之水呼嘯而過,嘩啦啦的水聲吵得人耳朵煩躁。

  幾個不入流的小嘍囉陰差遠遠看到更夫,趕忙過來行禮問好。

  更夫擺擺手,準備離開忘川這麼吵的地方。就在他要走時,忽然,他的余光中瞥見一個眼熟的身影。更夫身形一顫,他緩緩轉過頭,看向那個站在排隊隊列中、渾渾噩噩的年輕身影。

  從記憶深處,他想起了那個名字,聲音顫抖,喊道:「慧娘!」

  慧娘已經死了一百多年,更夫也是如此。他們當時一同死於倭寇之手,慧娘早早投胎了,更夫卻得了一場造化,當了鬼差。可現在已經是陽間的一百多年過去,這竟然是慧娘投胎三次後,再次死了,來到地府!

  這一世,慧娘年方二八就得了急病死去,所以到地府投胎時靈魂才那麼年輕,也讓更夫一眼就認出了她。

  第一次,更夫產生了給予一個靈魂意識,把她收入房中的念頭。

  這事他同事做過不止一次,他為什麼不能做?

  只要鬼魂還沒真正投胎,就能花費代價,讓其獲得這一世的一部分記憶,同時擁有自我意識。

  更夫這麼想,也這麼做了。

  然而,這個年輕的女鬼清醒了,醒來後的她唯唯諾諾,眼神躲閃,一口喊著一句大人,再也不是更夫記憶里那個和他一起不願被倭寇侮辱,於是攜手跳下海崖的妻子!

  那是更夫第一次使用特權,也是唯一一次。他送這個女鬼輪迴,許了她下輩子投個好胎。

  哪怕是同一個靈魂,只要轉了世,投了胎,那她還是之前的那個人嗎?

  再也不是了。

  這世間從沒有凡人能活得長長久久,因為在轉世輪迴的那一刻,你丟在輪迴路上的那一世記憶,便已經真的再也尋不回來了。

  ……

  更夫悄悄地看了捩臣一眼。

  相比於捩臣,更夫其實更不像鬼神一點。捩臣認為,世間生靈終有一別,死不過是另一場生命的開始。可更夫知道,死就是死了,這一世結束了,為什麼還要眷念?你該去下一世了。

  這便是六道輪迴。

  然而,更夫沒有提醒連奚這一點。他不知道連奚懂不懂什麼叫轉世了,就不再是那個人。或許連奚心裡清楚,也或許他不清楚。但是目送了這麼多次的生離死別,更夫也並不覺得,任何人該去強求、阻止一場靈魂的輪迴。

  慧娘死了這麼多年,除了那一次意外的相遇,更夫沒再去找過她一次。他用特權只給了慧娘一世的好命,接下來慧娘或許會投胎成畜牲、或許會投胎成公主,可那些都和他無關了。

  對更夫而言,他心裡的妻子,早就死了。他愛著記憶里那個早已模糊的影子,而他絕不會把這份愛轉嫁在另一個人身上。哪怕她們擁有同一個靈魂,但他向來分得清,誰才是他真正愛過的女子。

  更夫諂笑道:「大人,小的曾經和您說過,九道鬼差是有特權,可以走後門給鬼魂下輩子投一個好胎的。只要這個鬼魂生前沒犯過大奸大惡、天理難容的事。如果您需要,小的可以使用一下這個特權。」

  連奚沒有拒絕,他認真地看著更夫:「那謝謝了。」

  更夫愣了愣,胖臉上的笑容更真誠了點:「嘿嘿,都是小事。」隨即,更夫打開江南道白無常證,在上面寫寫畫畫。很快,只見一道極其微弱的金光從鬼差證上射出,鑽進李大叔的身體裡,消失不見。

  更夫:「成了。大人,只要這鬼魂生前沒犯過大罪,他去地府輪迴時,判官大人必然會給他一個好的結局。」

  「他會投個好胎。」低沉的男聲響起。

  連奚抬起頭,看向站在一旁的同事。

  捩臣垂目望他,語氣輕淡:「不用擔心。」

  連奚默了默:「謝謝。」

  儘可能地幫李大叔做好一切去投胎的準備,接下來要做的,就是送李大叔去地府輪迴。

  連奚望著眼前身形更加透明,明顯已經意識漸漸削弱的老人,他壓住心底翻湧上來的情緒,笑了笑,問道:「李大叔,你有什麼心愿現在特別想完成的嗎?」

  李大叔緩慢地「啊」了一聲,看著連奚,聲音遲鈍:「心……願?」

  連奚:「對,心愿。你有什麼想要做還沒做的,都可以告訴我。」我會幫你完成這個執念。

  李大叔笑著抓了抓衣角:「也沒什麼,我本來要回老家去了。就是走之前想來看看你,給你送點東西,看過你就沒其他事啦,我要回鄉下了。」

  笑容倏地僵在臉上,良久,連奚伸出手,抱了抱這個已經快要完全透明、即將自動去投胎的老人。

  「真的謝謝您,這些年看著我長大。」

  ***

  連奚哭了。

  發現這一點後,更夫趕忙撇開視線,到處亂瞄。他當了幾百年鬼差,當然知道上司窘迫的時候你得裝沒看見!就像陸判官每次被崔判官打成豬頭,更夫都裝自己是瞎子聾子,什麼都沒看到聽到。

  捩總卻不懂這種職場聖經。

  沒有讓李大叔自己去投胎,連奚使用鬼差證,親自送了他最後一程。

  「你為什麼哭了。」

  連奚擦了擦濕潤的眼角,手裡拿著白無常證,回首看自家同事:「為什麼?」

  不通人情的鬼神微微頷首,又問了一遍:「因為他死了?」

  「對,因為他不在了。」

  「就……」就因為這個?

  後面的話沒說出口,連奚泛紅的眼中沉澱著一種令捩臣難以理解的悲痛,就這麼眼也不眨地凝視著他,一聲不吭。

  莫名的,這句話就問不出口了,一個答案也浮現在心頭。

  為什麼哭?

  因為難過,所以會哭。

  「別哭了。」

  修長冰冷的手指撫上青年的臉頰,擦了擦冰涼的水漬。

  連奚身體一頓,望著眼前的男人。

  捩臣思考道「雖然不是特別能理解,但大概就是,從此以後,你不能再帶我玩遊戲了這種感覺?」

  連奚:「???」

  捩臣想了想:「那你放心,絕對不會有那一天的。」頓了頓,他目光沉靜地看著連奚,「我保證。」

  連奚:「……」

  你這比喻還不如不說!

  破壞氣氛,捩總獨有一套。

  被他這麼一折騰,連奚的心情也好受了些。人終有一死,生者能做的就是坦然面對。

  不過他並沒有發現,在說出「我保證」三個字時,捩臣語氣看似雲淡風輕,卻鄭重而珍視。當這三個字落地的那一刻,好像有什麼無形的東西籠罩在連奚身上,又化為無形。

  沒再搭理自家腦子有問題的同事,連奚翻開無常證,低頭看去,眼神倏地凝住:「等等……李大叔是病死的?」

  『李國新,1961-2020,病故』

  手指在無常證上輕輕敲打著,連奚眯起雙眸,他思索片刻,直接打通了一個電話:「喂,王醫生,嗯,是我,連奚。是這樣的,有件事我想問問你。你還記不記得,前兩個月我帶了一個得肝癌的親戚去你那看病?」

  清晨七點,正是人剛剛睡醒的時候。

  然而王子皓並沒有睡覺,今天輪到他值夜班,他在科室里坐了一晚上,現在又得去實驗室處理幾個數據。聽著連奚電話里說的話,他皺起眉思索半晌,道:「哦對,我想起來了,是有這麼一回事……嗯?你說人已經沒了?怎麼會,我記得我還稍微關注了一下後續,這個患者上個月就做了手術,由我們主任親自動刀,手術非常成功……」

  「啊,你說他是病死的?」

  電話里,連奚的話令王子皓越發奇怪起來。

  連奚似乎不知道他這個親戚真正的死因,還以為他死於肝癌。可是他又無比確定人是病死的。這是怎麼回事?

  總覺得哪裡怪怪的,可是疲憊的大腦讓王子皓並不能充分思考。他想了想,道:「按理說不應該,哪怕手術不成功,術後有後遺症,你這個親戚的病情不嚴重,怎麼說正常也能活好幾年。」

  連奚的聲音冷了下去:「那如果說,手術成功後,子女不給好好贍養,不繼續按時吃藥呢?」

  王子皓:「那也不至於。他的病情算是不嚴重的,再怎麼不保養,也不至於說這才多久,突然就病死。這樣,你也別急,我幫你去腫瘤科問問……嗯,沒事,有消息我再通知你。」

  掛了電話後,王子皓把手機丟進口袋,轉了頭,走向腫瘤大樓。

  園區醫院的腫瘤科在江浙滬地區非常出名,擁有一棟獨屬的大樓。王子皓雙手插袋,還沒走進腫瘤大樓,就聽到一陣喧鬧聲。這才清晨,腫瘤大樓的門前就圍了一堵人牆。

  王子皓大步走過去,人群中,他看到一個熟悉的小護士:「怎麼回事?」

  小護士回頭看到是王子皓,鬱悶地吐槽道:「王醫生,是你啊。怎麼回事,醫鬧唄!你看看,這家人連橫幅都拉來了,說咱們主任給他做的肝癌手術失敗了,害得他爸在大街上騎車騎得好好的,突發腦溢血,摔下大橋死了。你說這都什麼事,他爸手術那麼成功,出院那麼久騎車出門,突然腦溢血,能怪咱們嗎?老年人腦溢血的原因可多了去了……」

  後面的話王子皓沒怎麼注意,他聽到「肝癌」兩個字,心中一緊,連忙向被人群圍住的那家人看去。

  只見幾個披麻戴孝的人坐在地上,不肯起來。一個年紀大點的男人手裡舉著一張黑白遺照,哭不出眼淚,在那兒乾嚎道:「怎麼不怪你們了,怎麼不怪了?就是你們手術沒做好,我爸才會腦溢血,才會不小心摔下橋的!大家評評理啊,我爸的手術要是沒問題,可能突然腦溢血,騎車騎得好好的,也沒人撞,就這麼直溜溜摔下橋嗎?」

  圍觀的病人家屬中有人說道:「那也不一定吧,前年我一個親戚就是走在路上好好的,突然腦溢血走了。這個病有很多原因導致的。」

  這話一出口,坐在地上的孝子孝女們立刻對他怒目相視。

  「死的不是你爸,你懂個屁,要你插嘴!」

  「誒你這人怎麼這樣!」

  眼見眾人吵鬧不停,一個醫生滿臉為難道:「那這樣,你們也不要在這裡鬧了,我們走正規程序。我們醫院是有處理醫療事故的醫患辦的,咱們可以法庭上見。到時候屍檢了,就知道到底是怎麼回事了,你在這裡光說也不行。」

  李大叔的大兒子一聽這話,瞪直了眼:「屍檢?把我爸開膛破肚?不行!」

  「那你想怎麼辦。我們的手術是很成功的,病人所有的術後數據都能證明這一點。」

  「反正不能屍檢!」

  「對,不能屍檢!」

  「不同意屍檢!」

  「就是你們醫院害死我爸的,就是你們。沒天理了啊嗚嗚,害死人都不用償命了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