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ICU病房在哪兒?」
「外科樓六樓。」
問訊處的小護士低頭正在整理病例,突然聽到有人問話,她下意識地就回答過去。然而一抬頭,眼前早就沒人了。小護士愣愣道:「這麼急的麼……」
連奚當然急。
他沒工夫浪費時間,直接跑向外科大樓。
有過去醫院看病經歷的人都知道,醫院的電梯總比其他地方的電梯要慢許多。一來是醫院人太多,每天上上下下的病人和家屬多到能把每一層的電梯擠爆;二來是經常有推著輪椅、擔架床的護士護工要進電梯,推著病人進電梯,自然速度更慢。
而顯然,這次連奚的運氣差極了。他跑到外科樓的一層,三個電梯,每個都在五層以上,想下來還得費一番工夫。
沒時間了!
連奚轉身走進樓梯。
從門診大廳一層跑到外科大樓的六層,連奚只花了不到兩分鐘。他氣喘吁吁地跑到護士台:「王子皓在哪兒?」
值班的小護士愣了片刻,抬頭看他:「你是?」
連奚:「我是他朋友。」
「2號ICU,直走左拐。但是你不能進去探望……」
「你是王子皓的朋友?」
身後傳來一道女聲,連奚回頭一看,是個短頭髮的女醫生。
連奚點點頭:「我是。」
這短髮女醫生看上去五十多歲,發間夾雜著一些銀絲。她沉著臉,目光凝重:「我正要去ICU看看。你跟我來吧。我是小王的導師,蘇大醫學院的教授,姓趙,你叫我趙老師就行。他的情況很糟糕。」
兩人一邊走,趙教授一邊道:「你和小王平時關係怎麼樣,了解他的生活習慣嗎。」
連奚:「不是特別熟。趙老師,他到底是怎麼回事,我上周和他見面的時候他還很健康,一點問題都沒有,怎麼會突然就病重了。」
「唉,小王就是上周開始,生病了。」
去ICU的路並不長,兩人很快走到ICU病房的門口,但是只能走到這,就進不去了。
「剛才同事跟我說,小王的病情再次惡化,現在正在裡面搶救。」
「不用去手術室嗎?」
「手術室?」趙教授苦笑道:「昨天就去過手術室了,開了腹,我也在裡面,我們副院長動的刀。但是開下來後,我們所有人都束手無策,又給縫回去了。現在只能用內科療法。小王的病,得從上個星期說起了。
「上周二,我們醫院急診科接了兩個病人,是一對小情侶。女的懷孕四個月,走在路上突然大出血,送進了我們醫院急診科。當時所有人都以為是流產引發的大出血,出血量雖然多了點,很少見,但不是不可能。直到這女孩被推進手術室後,沒過幾分鐘,她的男朋友也倒下了。
「她男朋友的身體沒有任何問題,至少進我們醫院大門前,以及進來後的十分鐘,都沒人覺得他有病。但他就是突然倒下了。當時,小王就在急診科,他檢查了男方的身體狀況,給開了一些檢查單子。不過很快急診科的同事就接手了這個病人,小王回口腔科值班了。」
連奚擰緊眉頭,他聽出了一絲不對:「王醫生的病,和這對情侶有關嗎?」
趙教授看了他一眼:「有關,當然有關,因為他們的病情是一樣的,我們懷疑是種特殊的傳染病!現在那對小情侶,女孩就在旁邊的1號ICU病房住著。而那個男孩,在上周三,也就是他突然發病的第二天,就去世了。」
連奚:「到底是什麼情況?」
仿佛想起什麼極其恐怖的東西,趙教授的臉頰微微抽動著,她深吸一口氣,抑制住自己的驚駭和恐懼。她看向連奚,道:「昨天晚上,我們打開了小王的腹腔。他的內臟,就像是被什麼東西啃過一樣,千瘡百孔。」
……
沒過多久,有醫生從ICU病房出來。這醫生戴著厚厚的口罩,穿著一身防護服,將自己包得嚴嚴實實。他並沒有直接出門,而是走到ICU病房的外房。
王子皓住的這間ICU病房,里外一共有兩間。
病人躺在最裡面那間,從外面根本看不到一絲情景。醫生走到外面這間,讓護士為自己進行全身消毒後,才走出病房。
全副武裝的醫生走出ICU病房:「趙教授,情況很不好。兩件事,第一,要你簽字同意繼續搶救。王子皓的家屬還在外省,昨天通知過了,但今天暫時還沒趕過來。而且醫療費方面,得經過你的同意。第二……」頓了頓,醫生嘆氣道,「他可能等不到家人過來了,你進去看看吧。」
聞言,這位女教授失言許久。她艱難道:「好,我進去看看。」
目送著女教授走進ICU病房的外間,一層層地套上防止傳染的防護服。連奚抿緊嘴唇,不動聲色地撥動左手腕上的青銅鈴鐺。
然而這一次,青銅鈴鐺卻沒有任何反應。
連奚不信邪,又撥動了幾次,卻依舊沒有一點效果。
難道是因為王醫生還在搶救,還沒有死,所以鈴鐺沒有反應?
連奚目光一凜,忽然扭頭,跑下樓梯。
他要去找王子皓的生魂!
只要王子皓還活著,那就有一線希望!
連奚以極快的速度跑到口腔科。二十分鐘前,他就是在這裡看到了王子皓的魂魄。口腔科診室門口人來人往,連奚四處張望。
「不在!」
連奚焦急地跑下樓,他一邊走下樓梯,一邊撥打了房產中介小劉的電話。
小劉接起電話,還有些驚訝:「連先生,是什麼事嗎?」
連奚長話短說,快速道:「劉小姐,有件事想請你幫忙。我室友,你上次見過的那個,捩臣。他手機丟了一直沒買,我現在聯繫不上他。他現在人在家裡。我有急事找他,要他來一趟園區醫院。你們店就在小區門口,我想請你幫忙上樓找一下他,再幫他叫個車,送他到園區醫院。車費我之後轉帳給你。」
小劉:「您慢點說,讓我去你們家找人……」
連奚:「謝謝您了。您麻煩跟他說下,有點工作上的事,讓他務必趕快過來。」
小劉:「誒好,您放心。」
掛了電話,連奚來到門診大廳的一樓。
正好到了下午醫院開門的時間,越來越多的病人走進大門。
擁擠的人群中,連奚找人的速度越來越慢。他去了神經內科、神經外科、皮膚科……
當走到婦產科時,連奚忽然停住腳步。
明亮整潔的婦產科走廊里,一個個大著肚子的孕婦坐在兩側的塑料凳上,笑著與身旁的父母.、丈夫說話。婦產科走廊的盡頭是一扇巨大的落地窗,窗明几淨,陽光明媚,將房間照得無比亮堂。
連奚定定地望著那個背對著自己,一步步走向走廊盡頭的身影。他的喉結微微滾動,連奚舉起自己的無常證,將無常證放到自己的眼瞼上方,擋住那些燦爛耀眼的光線。
「乾坤有道,地獄無門。」
世界,剎那間改變。
一層又一層濃厚粘稠的血色,纏繞在背對自己、一步步向前的年輕醫生的身旁。
整個視野,瀰漫著令人作嘔的血紅色。
濃烈的陰氣和血色纏繞在一起,化為一隻只殷紅的手,拽著王子皓的魂體,將他一步步地拉向走廊的盡頭。
這就是傳說中的陰山八景之一,血污池。
傳聞每個凡人死時,必然會走過陰山。陰山共有八景,鬼門關、奈何橋、剝衣亭、望鄉台、惡狗村、破錢山、學無恥,以及最後一景,孟婆台。
前七景,任選其一經歷,也有可能一次性走好幾景。
而走完前七景後,就是最後一景。
踏過孟婆台,就真正離開了陽間,來到地府。
連奚手指縮緊,沒有絲毫猶豫,他向前邁出了步子。
在他的腳買進婦產科的那一刻,纏繞在王子皓身遭的濃稠血污倏地回頭,向他看來。
這時,連奚邁出了第二步。
無邊血色瞬間傾涌而下,叫囂著瘋狂侵蝕他握在手上的無常證。
鬼差的職責是指引亡魂前往地獄,而不是將亡魂從陰山上拽回來!
連奚手裡的白無常證莫名開始發燙,漸漸地燙如火燒,燙得幾乎開始發紅。連奚把無常證扔進自己的口袋,口袋也瞬間被燒出一陣焦味。
「你夠了!」
一聲怒喝,憤怒瘋狂的血污和發燙滾熱的無常證齊齊停住。
走廊兩側等著看病的病人和家屬震驚地看著連奚,奇怪這個小伙長得不錯,怎麼突然怪叫。
連奚沒時間去管他人異樣的眼光,他抬首望著王子皓還在繼續向前走的背影。
你們夠了!
他這不是還沒死嗎!
手腕上,青銅鈴鐺無風自動,發出一道深厚綿遠的鐘聲——
嗡!
血污之氣不再阻撓,無常證也乖巧地躺在口袋裡不再動彈。沒有了這些阻力,連奚幾步就走到王子皓的身邊,拽住了他的胳膊。
「王醫生?」
生魂恍恍惚惚地轉過頭,目光空洞。
連奚拽著他的胳膊,直接拉著他就跑向外科大樓。
連奚走後,婦產科里熙熙攘攘的病人和家屬們才緩過神。
「剛才那個小伙子,什麼毛病?」
「不知道啊,感覺精神有問題,怕不是個瘋的吧。」
凡人看不見,連奚拽著王子皓的生魂,一路將他拽到了ICU病房門口。
然而走到這,連奚卻頓住了。他看向身旁的王子皓。
戴著眼鏡的年輕醫生搖晃著魂體,雙目迷茫,神色惘然,只知道直愣愣地望向前方。如果說半個小時前連奚看到的是這樣的王子皓,他一定會發覺不對,哪怕他身上沒有一點陰氣,只有屬於活人的生機。
「是因為離開身體太久,漸漸開始失去意識?」連奚判斷道。
ICU病房裡,醫生護士們的身影不斷晃動,他們正在竭力治療王子皓。
門外,連奚拉著王醫生的魂魄,卻不知道接下來該怎麼做了。
他撥動青銅鈴鐺,青銅鈴鐺卻不給一點反應。
如果強行闖進去,使用無常證,把王醫生的魂魄摁進身體裡,會有用嗎?
連奚雙眸微眯,心中明知這種法子簡直是無稽之談,但到了這種時候,他已經走投無路。要麼眼睜睜看著王子皓去死,要麼就孤注一擲。
就在連奚開始思考怎麼破門而入、之後大概會被警察抓走時,他的身後,傳來一道微弱的腳步聲。
連奚心中一愣,回過頭,目光與來人對上。
「你怎麼知道我在這?」
俊美冷淡的黑無常大步走上前,沒有回答連奚的問題,而是看向他身旁的魂魄,挑眉:「業績?」
連奚目光沉下:「他還活著,他是我的朋友。」
捩臣定定地看著他:「再過五分鐘,他必死無疑。」到時候就是業績了。
連奚抬眸望著眼前的男人,一字一頓地再次重複了一遍:「他是我的朋友,和你一樣的朋友。」所以哪怕這或許就是王醫生的命,今天就是他寫在生死簿上的死期,他也想做最後的努力!
捩臣嘴唇微動。
片刻後。
「……哦。」
話音落下,捩臣手掌一翻,取出躍動著紫光的金色冊頁。
瘦削修長的手指輕輕拖著小小的冊頁,漆黑幽邃的雙眸里閃爍著一絲淡淡的金芒。
「乾坤有道,地獄無門!」
燦金光輝從金色冊頁上一閃而過,然而,光芒消逝,沒有任何動靜。
捩臣蹙起眉頭。
連奚:「我剛才用我的鈴鐺試過了,也沒有用。」
捩臣:「因為就像你說的一樣,他還活著。」
連奚立刻明白了他的意思。
無論是他的青銅鈴鐺,還是黑無常的金色冊頁,一直以來只有對鬼神精怪才有作用。就像對門高總的執念,在發現對門小伙不是人以後,捩臣當時就使用了金色冊頁,想要收服他,誰料金色冊頁卻失靈了。
因為高總還活著。
現在也一樣。王醫生還活著,所以青銅鈴鐺和金色冊頁都對他毫無作用。
連奚嚴肅道:「那怎麼辦?」
捩臣想了想,忽然腦中靈光一閃。塵封的記憶深處,似乎有什麼東西被撬動開來。捩臣閉上眼,他靜靜地感受著記憶中的那一抹奇異的氣息。下一秒,他倏地睜眼,接著,他低頭看向自己的左手。
靜靜地看了半晌,黑無常手指微微一動,頃刻間,一枚瑩潤溫澤的長方體印章,驟然出現在他的指尖!
連奚訝異地看著這一幕,看著這枚小小的印章。
這是一枚白玉印章,細膩柔和的玉質仿佛自帶柔光,躍動著瑩瑩光輝。然而在這通體透白的玉質深處,卻有一絲紅色的光輝遊動閃爍。紅光仿佛靈巧的游魚,在白玉中靈活遊動。
印章的頂部,刻著用篆體書寫的難以辨別的六個大字。和尋常印章所用的紅色硃砂不一樣,這印章頂頭沾染的是燦爛的金色。
這是什麼?
同樣的念頭在連奚和捩臣的腦海中同時浮現。
然而現在,他們並沒有時間去思考這個問題。
連奚:「這個有用嗎?」
捩臣沒有回答,他直接抬了眼,冷冷地望向傻傻站在一旁的王子皓。
「乾坤有道,地獄無門!」
下一刻,黑無常手持白玉印章,猛地蓋向王子皓的額前印堂。
印堂,在玄門中,也稱為命宮。
白玉印章轟然落下,印在了王子皓的命宮之上。六個金色大字隨之印染上去,王子皓的額頭上顯現出六個篆體大字。
連奚將這六個字記在腦中,準備等解決完這件事就去查查看這到底是什麼字。
就在這六個字印在王子皓額頭的下一秒,一股極其陰冷的寒意驟然從ICU病房內,沖向門外。連奚和捩臣齊齊轉首看向病房內,只見一道黑色的影子速度極快,嗖的一下穿過門的縫隙,逃向樓梯。
連奚眸色一凜,瞬間撥動鈴鐺。
嗡!
厚重深遠的鐘聲傾軋而下,將那小小的黑影壓倒在地。
一切只發生在短短的數秒內。
王醫生的魂魄頂著六個金光閃爍的大字,茫然地轉身走進ICU病房。他穿過那一扇扇門,走進最裡間的病房,消失不見。
這樣應該沒問題了。連奚鬆了口氣,這才和捩臣一起走到走廊盡頭,俯身查看那個被鐘聲壓倒的黑影。
「蟲子?」黑無常嘖了聲,看清了這只在地上蠕動掙扎的小黑蟲。他本想伸手去拿,伸到一半卻收回了手。
好髒。
連奚看著這隻小蟲子,身體一震。他隨手從無常證上撕下來一張紙,抓起了這隻蟲子。
當無常證的紙觸碰到蟲子的身體時,蟲子發出一聲尖銳的嘯聲。下一刻,黑煙裊裊,隨著一陣被烤焦般的煙味,蟲子徹底不動彈了。
連奚驚訝地看向身旁的同事:「無常證上的紙把它燒死了?」
黑無常神情肅穆地點點頭。
手裡捏著小蟲子,連奚道:「這隻蟲子我見過,如果我沒有猜錯的話,它和我上個月在園區醫院見過的小黑蟲應該是一樣的。我曾經把這種蟲子帶回家給你和蘇驕看過,但是你們都不知道這是什麼……」
捩臣忽然伸手,擋在了連奚面前。
連奚立刻噤聲。
刺眼的陽光下,俊美冷漠的黑無常眯起雙眼。
捩臣:「看。」
連奚沉了眸子,隨著他視線所望的方向,定睛看去。
只見明媚的日光透過走廊盡頭的落地窗,射入屋內。陽光照耀在黑白無常的身上,也照亮了僵硬幹癟的蟲軀。而就在這小小的蟲屍上,一根細若髮絲的黑線,一頭纏繞著蟲屍,另一頭纏繞穿過玻璃,伸向遠方。
同一時刻,蘇城老城區某一層平房。
一堆又老又舊、破破爛爛的家具里,一個骯髒邋遢的乞丐老頭正歪坐其中,盤腿打坐。忽然,他心有所感,雙目睜開。
「不好!」
老頭張開嘴,露出一口黑森森的髒牙。只見那深不見底的污黑大嘴裡,是密密麻麻、無法數清的黑線。一頭連接著他的喉嚨,另一頭連接四面八方!
「收!」隨著乞丐老頭一聲呵斥,他口中恐怖密集的黑線堆里,一根看似不起眼的黑線無火自燃,眨眼間便燃燒成了灰燼。
老頭嘴巴一閉,將這無數的黑線收回口中。他翻身跳下破床,以不可思議的速度,奪門而去。
另一邊,園區醫院。
連接著蟲屍的黑線在連奚和捩臣的注視下,憑空燃燒,消失殆盡。
然而,連奚抬起左手,看著手腕上不斷震動的青銅鈴鐺。捩臣翻開金色冊頁,望著上面緩緩浮現的一絲絲血色氣息。
兩人互視一眼。
黑無常轉首看向樓道。
樓梯與樓梯交接處有一扇窗戶,從那直接追過去應該速度不錯。
捩臣正要走,卻聽身旁響起一道聲音:「等等。」
黑無常轉過身。
連奚:「我找輛車。」
捩臣:「……?」
***
晚上八點,夜幕降臨。
漆黑的夜色籠罩著遼闊無垠的田野,大片大片的黑色吞噬著人類的鄉村。
不同於城市的燈火繁華,鄉村地方只有一排排的農莊有光亮。除此以外,就是漫無盡頭的黑暗。
衣衫襤褸、渾身腌臢的老頭穿行在這無邊的黑暗中,快速行進。
人類奔跑的極限速度是百米9秒58,約等於10米每秒。然而這個老頭的速度卻超過了15米每秒。他鬼魅般的身影在黑夜中穿梭,只用了不到一個小時,就從蘇城市區跑到了底下縣級市的鄉鎮。
終於,心中的危機感慢慢降低。
老頭停下腳步,在一片荒地里喘氣休整。
他畢竟還是個人,還需要休息。想必逃到這裡,蘇城鬼差應該察覺不到了吧。
老頭眯起渾濁的雙眼,張開嘴,露出滿口漆黑的線。他又肥又厚的舌頭勾起一根黑線,輕輕動了動。很快,一隻小小的黑蟲順著那根線,迅速地爬到他的口中。
嘎吱嘎吱。
老頭嚼著這隻黑蟲,恢復了點力氣。
「這股氣息,不是之前的蘇城黑無常。蘇城上任了新的鬼差啊。」老頭咯咯地笑著,一邊咀嚼黑蟲,「氣息很強大,應該不止一個,看來新的白無常也上任了。有點意思,這個新的白無常是誰,不是地府派上來的麼。」
嚼完了黑蟲,老頭抬頭仰望星空。
他不是怕蘇城的新任黑白無常,哪怕新鬼差的氣息似乎很強大,但他依舊無所畏懼。那隻小黑蟲臨死前透過黑線傳達過來的信息極少,但從頭到尾只瘋狂地重複著一種情緒——
恐怖恐怖恐怖恐怖……
「蟲兒覺得他們很恐怖?」
老頭嘿嘿地笑了起來。
他雙手抵著後腦,一邊哼著不成調的小曲,一邊走在鄉間的小路上。
有多恐怖?
他見過滬城的鬼差。
滬城那對黑白無常在這一片算是極其強大了,他們中的任何一個,不依靠任何外力,就能收服百年道行的惡鬼。好像在鬼差業績排行榜里還位列前三?
對了,蘇城這一對黑白無常現在排行多少了?
老頭從褲襠里掏出一本皺巴巴、髒黑黑的薄本子,烏黑的指甲按在這個薄本子上,他翻開了封頁。
「倒數第二?哈哈哈哈。」
突然覺得自己之前的逃跑行為實在很蠢,只是因為蟲子傳遞過來的「恐怖」情緒,還有那兩股遠遠感知到卻沒有琢磨清楚的強大氣息,他就一路從蘇城市區逃到了鄉下。哪怕是碰到滬城的那兩個鬼差,他也絲毫不懼,甚至還穩占上風,現在卻這麼逃跑了。
是的,老頭本來在滬城生活,但是他祖籍蘇城。
十幾年前,他決定落葉歸根,回到蘇城定居。於是,便搬回了這裡。
靜謐幽遠的田野小道上,晚風徐徐吹著,玉米稈葉發出嘩啦啦的聲音。
老頭的身後傳來汽車的聲音。
現在農村人生活條件好了,大半夜的鄉間小路上還有汽車行駛,雖然少見,但也不是沒有。老頭沒想太多,繼續哼著走調的歌,一邊拿著又髒又破的薄本子翻看。
車子的燈光從老頭身邊擦肩而過,濺起一陣塵土。
老頭一愣,停住了聲音,看向那輛遠去的車。他咧開嘴,露出一口黑牙,慢慢笑了。
就在他準備把黑蟲放到那輛車上的時候,突然,那輛車停了。
老頭臉上的笑容漸漸凝固。他看著兩個年輕男人打開車門,下了車。
連奚下車時,車子盪起的灰塵還沒散,濺了他自己一身。他呸了兩聲,把身上的塵土撣乾淨。不是他開車太塊,是這條路上不知道為什麼有很多塵土。估計白天的時候有運土的大卡車從這路過,灑了一地。
「好髒。」黑無常表示非常嫌棄。
連奚看向同事:「將就一下。」
接著,兩人抬起頭,看向站在不遠處的邋遢老頭。
連奚打量著老頭,發現他褲腳鞋子都又髒又破,身上還有不少塵土。估計是從蘇城市區一路跑過來的。
連奚:「雖然我很久沒開過車了,但是看來,我開車的速度還是比你跑得更快的。」
老頭的臉上沒有一絲笑意,他冷漠地盯著連奚和捩臣。
捩臣閉著眼感受了一下,他睜開眼,輕挑一眉:「沒有業績的味道?」他本來以為追的這個人類身上應該有很多鬼魂,有很多業績。就像之前的小白鴿,小白鴿殺的人,比如孫燕,孫燕死後,魂魄就藏在小白鴿的陶瓷雕塑身體裡。
這個乞丐老頭殺人,居然不自己私藏鬼魂的?
黑無常頓時興致大跌。
連奚卻不是為業績來的。他看著老頭,淡淡道:「玄門修士?」
老頭默不作聲,看著連奚和捩臣。良久,他咧開肥厚的嘴唇,露出一口黑牙,咯咯地笑道:「是。」
連奚心裡閃過一絲厭惡:「如果我沒看錯,雖然你的裝扮變了,但我們曾經在蘇城園區醫院的太平間見過。」
老頭:「是。」
連奚:「我認識一個玄修,他是我的朋友。我不知道你們玄修有什麼制度,是什麼修煉手段,但是你殺了人。」據趙教授說,那對來醫院的小情侶里,女孩沒死,男孩卻早死了。而且……
連奚一字一句道:「你傷害了我的朋友。」
說完,連奚轉首看向捩臣:「玄修殺人,有什麼懲罰麼。」
全世界沒有人比捩總更懂無常準則了。
捩總每天的日常就是:看無常證看無常證看無常證……抓鬼……再看無常證。
捩臣:「凡人強行偷渡鬼魂去地府,是為影響無常正常工作。罰每日午時受油鍋生炸魂魄,一個時辰,持續七七四十九天。名字寫上無常證後,立即執行。」頓了頓,又補充道:「第46條。」
連奚打開無常證,翻到無常守則第46條。
果然,和捩臣說的一樣。
連奚抬起頭,看向老頭:「你也聽到了,那麼……」
「等一等。」
話被打斷,連奚蹙著眉,看著遠處的老頭。
黑夜中,這邋裡邋遢的老頭把手伸進自己的褲襠,掏了掏。幾秒後,他掏出了一大堆黑漆漆的木質令牌。月空下,這些黝黑的令牌在月光下閃爍著幽光,老頭咧開一口黑牙,嘿嘿笑道:「獵鬼令見過麼。」
連奚的腦中瞬間閃過一句話——
『當月排行第一名地區,黑白無常可獲得孟婆湯十碗,獵鬼令十枚,招魂幡一把……』
獵鬼令?!
老頭陰惻惻地笑著,他將手裡的獵鬼令扔在地上,又把手伸進褲襠,掏了掏。
嘩啦啦。
一枚又一枚獵鬼令被他像不要錢似的扔到地上。
「小鬼差,你仔細看看你的無常證,上面寫的是什麼。人殺人,沒有任何問題,不歸無常去管,這是陽間的事。你的無常守則懲罰的是,人偷渡鬼魂去地府的事。
「獵鬼令,無常得之可用之去驅使鬼魂,為自己所用。一枚獵鬼令可驅使一個十年道行的鬼魂一個月。凡人使用獵鬼令,可自行送一個鬼魂投胎,不算搶占無常的工作……
「這些年我殺了多少人啦?我想想。
「嘿嘿,一個,兩個,三個,四個……
「啊呀,記不得了。
「這裡有四十九枚獵鬼令,肯定夠了吧。」
看著那堆成小山的黑色獵鬼令,連奚呼吸一頓。他鎮定下來,抬起頭,冷冷道:「你只殺了四十九個人?」
老頭愣了愣:「被你發現了。」隨即,他又笑道:「但是我就算殺了更多人,你找得到證據嘛。」
連奚的臉色冷了下來。
這時。
「你剛才說……你搶了我多少業績?」低沉的男聲忽然從一旁響起。
連奚和老頭齊齊愣住,一起轉首看向捩臣。
連奚:「……」
老頭嘿嘿一笑:「我有獵鬼令。」
捩臣笑了:「多少個?」
老頭察覺出一絲不對:「?」
危險的氣息在黑無常大人的身遭瀰漫開來,老頭也漸漸失了笑容,但是他並不恐懼,反而躍躍欲試,眼中閃爍著森冷嗜血的光。
就在這劍拔弩張、大戰一觸即發之時。
連奚:「你說你有獵鬼令,所以你可以行使鬼差之責,合法把鬼魂送去陰間……你對無常守則似乎很了解。你曾經也是鬼差?」
老頭微愣,他看向連奚,又看向連奚手裡拿著的白色封皮的無常證。
白無常啊。
老頭的喉嚨里發出一聲古怪的笑。
連奚心中閃過一絲奇妙的感覺,他忽然覺得自己手裡的無常證好像微微發燙。莫名的,他的視線緩緩下移,看向了老頭手裡抓著的那本書。
那是一個薄薄的本子,又破又爛。封皮早就不知道扔到哪兒去了,紙張也皺巴巴的。好像還被老鼠啃過,到處是洞。
一個詭譎恐怖的念頭從腦海中閃過,連奚心中一凜,他望向老頭。
「你的獵鬼令是從哪兒來的,你手上抓著的那個本子……是什麼?」
好像被抓住作弊的小孩,老頭哎呀哎呀,誇張地叫喚了好幾聲。忽然,他的叫聲戛然而止,他看向連奚,咯咯地笑了起來:「又被你發現啦。你不是猜出來它是什麼了嗎?」
連奚:「白無常證?」
渾濁的雙眼死死凝在連奚身上,老頭獰笑著,聲音飄蕩在晚風中,漸漸飄遠。
「蘇城白無常,肉真嫩,我的蟲子吃得很喜歡。你也像上一個白無常一樣……那麼好吃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