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九章

  即使斷了一條弦,其餘的三條弦還是要繼續演奏,這就是人生。

  ——愛默生。

  ***

  在深圳龍華區三和人力市場附近,有一群人被稱為「三和大神」,他們靠著日薪工作度日,每天吃了這頓沒有下頓。沒有房子,沒有家人,住著十五塊一晚的黑網吧通鋪,吃著六塊錢一碗的清湯掛逼面。

  人生就是每天這樣渾渾噩噩地過著,看不見希望,看不見明天。

  但這也是生活。

  2000年,高嘉尋準備動身前往蘇城打工時,從深圳回來的老鄉問他要不要去南邊看看。

  「咱們這種人沒文化沒背景,比不上那些大學生,去大城市能幹啥,每天吃飽喝足,晚上還能去網吧上網,再來根五毛錢一根的散煙,爽得很,賽神仙。」

  高嘉尋想都沒想,拒絕了老鄉的邀請。

  「我還想再努力一把。」

  於是他背著一個破破爛爛的背包,來到了蘇城。

  小人物有小人物的世界,住著八個人的群租房,玩不起電腦、看不了電視,但總比有了這頓沒下頓的日子好。

  世間的每一個選擇,當下看或許不起眼,但數年後回頭再望,彼時彼刻,正站在人生的轉折點。

  誰能想到當初一個住著群租房、靠給人按摩賺錢打工的鄉下小子,最後會成為現在的高總?

  鏈家房產中介華庭小區店。

  窗明几淨的店鋪內,老前輩一邊喝茶,一邊對小劉感慨道:「我跟你講,當初高總租到咱們這個小區,還是我給他介紹的,我拿了他一筆中介費的。那個時候咱們公司還沒成立,我也只是一個小中介店的打工仔。現在日子過好了,小高都成了高總了。」

  小劉:「那高總的房子,也是您後來賣給他的?」

  老前輩:「對啊,前些年我給高總買到手的。他怕是想當一個念想吧,」想起這件事,老前輩心裡一陣唏噓,「當年他們屋裡八個小伙子,最後就活了高總一個,這換誰心裡能好受。你說哪個能想到正常夫妻吵架,閒著沒事居然開煤氣罐啊!」

  小劉想起自己看到的那份資料,也很感嘆:「那對夫妻出獄了沒?」

  老前輩:「哪個曉得!早搬走,不知道怎麼樣了。當年他們開了煤氣罐炸了,當場炸死四個,結果偏偏他倆倒好,沒給炸著,被民警弄去派出所調解糾紛了。半個樓都炸沒了,死了三個鄰居,和一個警察!我記得死的三個鄰居里,有一個是樓上1103的小女孩。那姑娘當時才五年級,每天都站陽台上拉小提琴。那天剛做完作業跑陽台上才拉了一會兒,轟的一炸,小姑娘當時就從陽台窗戶掉下去了。別的人還有的救,那姑娘一點救都沒了,她媽媽正在廚房做飯,聽到爆炸聲跑到陽台,看到半個陽台都沒了就曉得姑娘掉下去了,當時差點就跟著也跳下去了,還好被她爸攔下了。」

  小劉揪著心:「不是一共死了十五個嗎?這才四個啊,怎麼會死那麼多人呢,這炸完大家還不跑嗎?」

  老前輩看了她一眼,回想起當初人間地獄般的場景。

  是啊,炸完了,大家幹嘛不跑?

  這不傻子嗎!

  那個時候他的房產中介店就開在小區對門的街上,這一聲爆炸,炸得整條街都震了兩下。他趕緊跑出門以為要地震了,結果抬頭一看,就是火光沖天。

  華庭小區13棟803,不是邊戶,是中間戶。

  它一炸,大火轟然燒起。以它為中心,上下三層的陽台都炸沒了,這還沒完。熊熊燃燒的烈火卷席著整個8層,火勢向上蔓延,大有傾覆一切的架勢。

  電梯肯定不能走,有樓梯,還沒被火舌吞噬,不少高層的人跑了下來,但還有很多沒來得及跑下來,樓道就全是火了。

  當時,他就給嚇傻了,站著不動了。

  但是這個世界上,總有人義無反顧,沖向死亡,救贖生命。

  老前輩:「高總他們八個小伙子,本來已經逃下來了,結果到樓下抬頭一看,上面至少二十多個人被困在裡頭出不來了。他們想都沒想,扭頭就跑回去救人。這一上一下的,多費力氣,他們救了十二個人下來,跑上跑下的,消防車也快到了。等後來再去救最後一波的時候……火勢蔓延到隔壁,把隔壁那戶人家的煤氣罐給點爆了。

  「八個人,就高總一個人活了下來。

  「後來高總說是他兄弟跑到八樓的時候突然發現還有很濃的煤氣味,趕緊讓他們撤。最後爆炸的時候,高總是被人從背後一把推出去的。他也不知道是哪個推的,但是在醫院醒過來後,就他一個人活下來了。

  「你說,高總心裡能好受麼?」

  小劉心裡堵得慌:「這個世界還是好人多,好人一定會有好報。您看高總,他現在不就發達了,有錢了。」

  老前輩:「嗯,高總一直有幫當年死掉的七個小伙子贍養他們的爸媽,也算是仁至義盡了。」

  ……

  天色漸黑,華燈初上。

  喝完一杯苦澀的咖啡,聽完一個久遠的故事。

  連奚二人站在咖啡廳門口,西裝革履的成功男士從名片夾里取出一張名片,遞了過去。他眼眶微紅,臉上卻帶著溫和的笑容,:「總感覺和你們兩曾經在哪兒見過,有種似曾相識的感覺。如果需要,可以隨時拿這張名片來找我,我可以聽你們說說你們的項目。」

  這一次,連奚沒有拒絕,說自己並沒有創業項目。

  他接過了高總的名片。

  高總笑道:「行,那我就先走了。」

  一輛豪車緩緩停在路邊,高總上車離開。

  目送著車子遠去的尾燈,過了片刻,連奚問:「你是什麼時候知道他是誰的?」

  聞言,俊美無儔的男人微微垂眸,對身旁的青年挑起一眉:嗯?

  連奚看向他:「包子鋪門口,決定跟著他。難道你在那個時候就已經發現,他就是住在我們對門的那個小伙?」

  是的,從頭到尾,連奚都沒認出來,這位高總就是住在他們對門的那個小伙,直到他收到小劉發來的資料。

  因為高總和那個小伙長得太不一樣了!

  對門小伙年輕陽光,總是愛笑,眼神里都充滿蓬勃的朝氣和對未來的希望。

  但是高總卻滄桑許多。他看上去完全不像一個三四十歲的人,他好像已經五十,鬢間有了白髮,眉眼多了皺紋,就連走路時的步伐都十分沉重,仿佛有什麼東西狠狠地壓在他肩上,令他喘不過氣來。

  連奚決定跟著他,只是他下意識地覺得對門小伙和這人可能有關係,要不然不會兩人同一時刻去同一家包子鋪買早飯。他是一種直覺。

  捩臣:「你看不見?」

  連奚:「什麼?」

  捩臣:「他的靈魂。」

  連奚露出茫然的神色。

  黑無常大人輕輕搖首,失望道:「你果然失憶了。」連這都不會,「他的靈魂,和那個人長得一模一樣。」

  連奚微微怔住。

  ——心沒有變,所以還是當初那個少年。

  ***

  回到家中,矮子室友已經下了課在家裡等候多時了。

  連奚和捩臣一回來,蘇驕就十分興奮地湊過來:「怎麼樣怎麼樣,有頭緒了沒?對門那到底咋回事,肯定不是鬼吧。」見連奚並沒有反駁自己的意思,矮子室友頓時有了底氣,悄悄瞥了捩總一眼,哼道:「我就說,這要是鬼,我怎麼也是一個玄修,能看不出來?」

  捩臣笑了,懶得搭理他,轉身走向自己的臥室。

  連奚看了他的背影一眼,對蘇驕道:「確實不是鬼。」

  蘇驕:「我說的吧!」

  連奚:「但也不是人。」

  蘇驕:「哈???」

  連奚想了想:「人的執念,或許比鬼更加強大。」

  ……

  拎著一瓶酒,連奚敲響了對面的門。

  開門的是那個非常仗義的年輕小伙——也就是高總。

  看見連奚,他先愣了一下,接著生氣道:「幹什麼,還拿瓶酒,是要賠禮道歉麼。你來沒用,又和你沒關係,叫那個黑衣服的過來。」

  連奚笑道:「沒,就是搬過來很久了一直沒和你們打過招呼,就想一起吃頓飯。」

  高總狐疑道:「就你一個,不帶你那個有病的室友?」

  「不帶。」

  躲在自家門後和蘇驕一起偷聽的捩總:「……呵。」

  年輕小伙又往連奚身後的門看了好幾眼,確定只有連奚一個人後,他摸了摸鼻子,敞開門:「行,那你進來吧。嘿嘿,話說你怎麼知道我們今天晚上吃豬頭肉,老香了。」

  黑漆漆的門緩緩敞開,連奚沉吟片刻,抬步走了進去。

  咔噠一聲,門關上了。

  空蕩蕩的房間裡,沒有任何家具,只直愣愣地站了八個小伙子,睜大眼睛,好奇地看著連奚。

  但是他們好像沒覺得這是個空屋子。

  小伙們非常熱情,幫連奚搬「椅子」,帶他走到「桌子」旁,從廚房拿出一盤「豬頭肉」。

  「對了你喜歡吃豬頭肉嗎?」

  連奚:「我都可以。」

  「行,那就一起唄。你帶的這是什麼酒。」

  「隨手買的,你們嘗嘗。」

  「好啊。」

  拿了九個「杯子」,年輕小伙開始倒酒。他要倒最後一個杯子時,被連奚攔下。

  連奚:「我不喝酒。」

  年輕小伙一愣:「那你就看著我們喝?」

  連奚:「嗯。」

  年輕小伙:「額,也行。」

  吃著「豬頭肉」,喝著白酒,眾人直呼過癮。

  「下周店裡發獎金,小高,這次肯定又是你業績第一。」

  「嘿嘿。」

  「姓王的,人家小高每天幹活最多,從早到晚起早摸黑從來不休息的,拿獎金不該嘛,你嫉妒個啥。」

  「我嫉妒個毛,這不看小高很拼,想讓他多休息一下麼。」

  「好事啊,小高這樣的,以後肯定有出息,跟咱們不一樣。」

  「小高,你這麼玩命賺錢,是想攢錢回老家蓋房子、娶老婆啊?」

  眾人哄堂大笑。

  年輕小伙小高也被他們逗得臉上一紅,抬不起頭。

  「你還真別說,咱們幾個里就小高最年輕。剛十九吧我記得?你們都好好跟人家學學。」

  「我一直拿小高當咱的弟弟的好吧。」

  「誒你說奇怪了,今天樓上那姑娘怎麼不拉小提琴了。這吃飯的時候不聽她拉琴,老不自在了。」

  「就不許人家累了,今天不想拉啦?」

  「行行行,我就怕她媽又罵她。」說著,這小伙捏起嗓子,學著女孩媽媽的聲音:「媽媽花錢讓你學琴是為了我好嘛,不都是為了你。你還不好好練,錢都打水漂,啊呀氣死我了……」

  「哈哈哈哈。」

  小高:「下周我發獎金,明天早上我請大家吃早飯!」

  七個小伙子頓時來了精神:「你說的啊,我要吃油條和豆漿。」

  「我要大肉包!」

  「油條和包子我都要,就要老街王記的那口!」

  小高:「行嘞!」

  眾人吃吃喝喝,興致高漲,小高忽然瞄到坐在一旁安安靜靜的連奚,他一愣,笑道:「不好意思,太高興了,沒注意你。你多吃啊,你這酒真好喝,我來蘇城後還沒喝過酒。」一邊說,小高一邊端起「酒杯」,就要往嘴裡灌。

  連奚伸出手,擋住他的酒杯。

  小高愣住,抬頭看他。

  光線昏暗的房間內,外界的燈火繁華似乎無法映射其中,只有安靜與平和,籠罩著這間屋子。

  連奚望著眼前這個一臉迷茫的年輕小伙,道:「給死人喝的酒,活人就別喝了吧。」

  小高猛地怔住。

  連奚的聲音靜靜的,輕輕的:「我曾經聽說過一種病。比如戰爭倖存者、地震天災倖存者,他們在經歷了重大恐怖的嚴重災難後,會抑鬱,會陷入夢魘,會愧疚會自責,會總是不自覺地去詢問自己——

  「為什麼是我?

  「為什麼是我活了下來?

  「憑什麼是我?」

  小高瞳孔微顫,他慢慢張大嘴唇。

  連奚:「這叫做倖存者綜合徵。」

  寬敞的房子裡,七個小伙互相調笑的聲音戛然而止,他們沉默地轉過頭,和連奚一樣,靜靜地看著那個捧著「酒杯」,張著嘴,並不知道自己已經淚流滿面的人。

  連奚:「不是你的錯,他們也很高興你能活下來。你活下來從來沒有錯,這是他們七個人願意給你的一場幸運。

  「你不是可恥的倖存者,你是努力的幸運者。

  「他們在地下,也為你感到高興。」

  房間內是長久的寧靜。

  良久。

  連奚轉過頭,看向那七個小伙剛才「坐」著的地方。只見那裡早沒了「桌子」、「椅子」,也沒了什麼「碗盤」、「酒杯」。地上,只有七灘濕了的痕跡。那是酒,祭奠烈士,祭奠七個奮不顧身拯救生命的人。

  「謝謝。」

  連奚轉首,看向年輕小伙。

  只見他慢慢鬆開了那隻握著「酒杯」的手,望著連奚,露出溫暖難過的笑容。

  「謝謝你的酒,真的很好喝。」

  聲音停息,年輕小伙的身影在空氣中,驟然消散。

  與此同時,城市另一端的某個高級公寓裡,穿著睡衣的中年男人突然從噩夢中驚醒。他的額頭上、身上全是汗,明明才三十八歲,額頭上卻爬滿了皺紋,鬢髮間也帶著染髮染不完的白色。

  他大口地喘著粗氣,手指顫抖。

  過了許久,他忽然低吼出聲,悲痛地掩面而泣。

  「對不起,對不起……為什麼是我,為什麼只有我活了下來……」

  「我對不起你們啊!」

  壓在心頭十九年的話,在這一刻,全部吼了出來,帶著淚水和內疚。

  然而也是在這一刻,他好像真正地活了過來。

  不再那麼沉重悲傷,不再那麼陷在過去,無法自拔。

  第二天早晨,蘇驕早起上課,路過鄰里中心旁的老街時,他突然看到一輛鋥光瓦亮的豪車。

  「臥槽?奔馳?!」

  車子在蘇驕面前停下。

  一個穿著高級西裝的中年男人從車上走下,來到一家叫做「王記包子鋪」的店前,高聲笑道:「老王,一根油條,一個肉包,一杯豆漿。」

  在店裡忙活的老闆聽了這話,停下揉麵團的動作,驚訝地扭頭看中年男人:「咦,今天不買那麼多啦?」

  中年男人笑道:「不買了,他們應該早就吃夠了。」

  老闆:「哈哈,行。」

  中年男人拎著早飯,轉身走向大奔。

  蘇驕擦了擦眼睛,恍惚間他居然看見對門那個應該已經被連奚送去投胎的小伙和這個中年男人身影交疊。只不過一個轉身向西,一個轉身向東。那年輕小伙手裡沒有拿任何東西,他腳步輕快,哼著小曲,臉上洋溢著臉上燦爛的笑,身影漸漸消散在空氣里。

  明媚溫暖的陽光下,高嘉尋挺直了腰背,抬頭看向燦爛的朝陽。

  真是一個好天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