凌晨三點,十字路口。
夏夜清涼的風吹過空曠的街道,清秀俊雅的青年站在馬路的正中央,神情真摯,目光誠懇地望著那一團金光。連奚的眼神越加熾熱起來,他看著這一團金光越走越近、越走越近,然後!
擦肩而過,走到老太婆鬼面前。
「你該投胎了。」
低沉漠然的聲音淡淡地響起,磁性好聽,卻不帶一絲感情色彩。
連奚:「……」
蘇驕:「……」
老太婆鬼:「……」
艹?!
老太婆鬼徹底不幹了,她在地上打滾:「還給不給鬼活路,還有沒有鬼權了?說好的尊老愛幼呢!一個死活要扶我過馬路,一個見面就讓老太婆投胎?你讓我投胎我就投胎了?你是誰啊,你是我乖孫嗎,你滿足我的遺願了嗎,我憑什麼要投胎,我就是不……」
忽然!
聲音戛然而止。
只見一隻骨骼分明的手落在了老太婆鬼的面前。
毫無疑問,這是一隻極其好看的手,瘦削修長,白皙如玉。這隻手穿透了那團亮瞎人眼的金光,赤裸裸地擺在老太婆鬼的眼前。但此刻吸引眾人注意的不是這隻漂亮的手,而是……這隻手上拿著的一張薄薄的小本子!
這個本子大約有人巴掌大,黑色封皮,簡單樸素,學校門口隨便一個小賣部就有的賣的那種。唯一不同的是……
它的封面上印著三個大字:無常證。
金光里,傳來男人淡漠的聲音:「就憑,我是本地黑無常。」
老太婆鬼:「……」
連奚和蘇驕:「……」
下一秒。
「夭壽啦!殺鬼啦!」老太婆拔腿就跑,那隻手卻輕飄飄地抓住了她的衣領,給她拽了回來。
隨意地把無常證扔回金光里,金光男拎著老太婆的衣領,毫不客氣地把她往馬路對面拖。
老太婆鬼拼命掙扎:「我不過馬路,我要等我的乖孫!我的乖孫讓我在這兒等他,他扶完我老頭就回來扶我過馬路的!他答應我的!」
金光男:繼續拖過去。
老太婆鬼:「我不過去,我不過去!」
金光男:快拖完了。
老太婆鬼身體顫抖,不斷地重複著那一句「我不過去」。她的聲音越加震顫,她的雙眼也漸漸變得赤紅。
連奚看不清那個被金光籠罩住的男人,但他能看清老太婆。
這個老太婆本來只是個普通執念未了的鬼,可現在,竟然有了向惡鬼變化的趨勢!
「等一下!」
金光男不為所動。
連奚一咬牙,跑了上去。他的手穿過金光,一把抓住了對方的手腕。
身體相觸的一瞬間,皆是怔住。
轟的一聲,那籠罩在男人身遭無限璀璨的金光,驟然崩碎!
如同漫天晶瑩的金色螢火蟲,耀目的光點環繞著男人,將他輕輕圍住。它們並未四散開去,而是飄逸在空中里,好像點綴黑夜的星子,眾星捧月,圍聚著星光中央的那個人。
連奚緩緩抬首,男人也低下了頭。
下一刻,四目相對,視線在空中交匯。
空氣有一瞬間的寧靜。
連奚的目光落入一雙漆黑幽邃的眼中。
那是雙死寂般的眼睛,如同一個深沉而不見底的深淵,周遭冰冷得仿佛被無窮無盡的黑色纏繞。而在那極盡孤寂的黑色盡頭,極寒的深處,是萬古孤寂的嚴寒。
沒有任何人可以觸碰,沒有任何人可以抵達。
冷寂,無情,孤獨,沉默。
連奚回過神,他慢慢低頭,看向自己和男人皮膚相碰的地方。
這個人的手好冷。
腦海里飛快地閃過這個念頭,連奚默了默,鬆開手,語氣鄭重道:「她一直沒投胎,是因為她的遺願是讓她的孫子扶她過馬路。這個老太婆鬼死於上個世紀八十年代,當時她和老伴到城裡看病,就在過到這個十字路口的時候,她突發腦溢血,走了,沒能挺過去。從此以後,她就一直徘徊在這兒。」
金光男垂著眼瞼,看著眼前這個向自己認真解釋的青年。
理所當然的一句「關我什麼事」就在嘴邊,但是手腕上忽然傳來一陣陌生的熱度。目光閃了閃,片刻後,他鬆開了拎著老太婆鬼的手,低眸望著眼前的人,勾起唇角:「哦,所以呢?」
吧唧一下,老太婆鬼又摔在地上。
老太婆鬼:「……」
蘇驕好心地走過去,把她扶起來。
連奚神色平靜地看他:「如果像你剛才那樣什麼都不做,甚至不願意假裝她的孫子扶她過馬路,而是強行要她投胎的話,她就會變成惡鬼。」
「哦。」俊美無儔的男人打開無常證,翻了翻,「上面說——惡鬼,打死,無責。」
連奚:「……」
老太婆鬼:「……」
眼看男人又要拎著瑟瑟發抖的老太婆鬼,把她硬生生拖到馬路對面,連奚大聲道:「等一下!」
蘇驕膽戰心驚地拉住連奚的衣角,朝他擠眉弄眼:黑無常黑無常,蘇城本地黑無常!
連奚哪裡不懂他的意思。
蘇驕不止一次地說過,玄修在蘇城這片土地上要夾緊尾巴做人。一旦被當地小心眼的死兔子黑白無常發現,就會被弄死!
但是這次……
連奚一咬牙,道:「你如果實在嫌麻煩,讓我扶她過馬路也行。」
蘇驕驚訝地看向連奚,似乎沒明白他為什麼對這個老太婆鬼大發善心。
金光男卻挑了挑眉,他的目光在連奚和老太婆鬼身上轉了一轉,笑了:「你是她孫子?」
連奚:「不是。」
金光男:「那?」
連奚深吸一口氣,緩緩吐出:「但是她幫過我。」
這話一出,金光男和蘇驕都頗為好奇地看向連奚,只有老太婆鬼依舊低著頭,每天不變地重複那一句「我在等我乖孫」。
連奚閉了閉眼,嘴角露出無奈的笑容。
那是十六年前。
父親車禍去世,葬禮上,他安安靜靜地坐在一邊,不哭不鬧,就靜靜地看著水晶棺里,父親那張生冷僵硬的臉。
耳邊響起很多聲音,走過很多人,可是一切都聽不見也看不見。
他就這麼默默地注視著父親。
如果一直看著的話,爸爸會醒過來嗎?
當然是醒不過來的。
遺體被送去火葬場,爺爺一隻手拉著他,一隻手抱著父親的骨灰。
白髮人送黑髮人的事,爺爺經歷了兩回,一次是送走了媽媽,一次是送走了爸爸。
恍惚中他好像聽到身後的親戚里有人說了句「就是這個喪門星!」,他下意識地想回頭,爺爺卻用力地拉住了他的手,沒讓他回頭看。他抬起頭,爺爺正看著他笑:「和奚奚沒關係,奚奚中午想吃什麼,爺爺給你做。」
他懵懂地點了點頭。
可爺爺管得了親戚間的七嘴八舌,卻管不了學校里的孩子們。
「連奚我聽說你爸爸死了!」
「你媽媽死了,你爸爸也死了,那你就是沒爸媽的野孩子了!」
「我媽媽說,他是個喪門星,他的爸爸媽媽都是被他剋死的,我們不要和他玩。」
回家的路上,他蹲在十字路口,抱著雙膝,茫然地看著前方。
「就這個十字路口,我小時候,有個穿紅裙子的小女孩在斑馬線上回頭看我,問我要不要一起玩。我當時還以為她是人,差點就跟她一起跑過去。」連奚用平淡地語氣說道,他沒有說前面的那部分,他只是從這裡開始講起,「我就要跑過去的時候,是這個老奶奶一把抓住了我。」
連奚轉頭看了眼那個蹲在地上、一遍遍喊著「我在等我乖孫」的老太婆鬼,道:「她說,我和她的乖孫一樣大。等我再回頭去看那個小女孩,正好一輛車壓過去,那個小女孩早就不見了。」
蘇驕恍然大悟:「難怪你那麼清楚這老太婆身前的事,還知道她什麼時候死的。」
連奚點點頭:「我查了很久才查出她的死因,但她的家人根本聯繫不上,好像很多年前就搬離蘇城了。」連奚走到這老太婆鬼的跟前,蹲了下去:「您要是願意,就把我當您孫子,我扶您過去。您在這兒等了四十年了,每天都這麼眼巴巴地等著。現在想找到您孫子,大海撈針,幾乎不可能。」
老太婆鬼死命搖頭:「我不,我要等我乖孫!」
連奚:「我不扶您過去的話,您看他。」
金光男輕挑一眉。
連奚:「他就要打死您。」
老太婆鬼:「……」
老太婆鬼顫顫巍巍地站了起來,她長得瘦弱,連奚一隻手攬住她的肩膀,另一隻手扶著她的左臂,就這麼攙著她,一步步,緩慢地走向馬路的對面。
漸漸的,老太婆鬼真的將他當成了自己的孫子。她摸著連奚的手,笑著說:「小俊啊,你在城裡頭上學上得怎麼樣,有沒有拿到紅獎狀。」
「我聽隔壁村的老李頭說,他孫女和你在一起上學,你成績比他孫女好。每次我跟老李頭說這個,他那張老黃瓜臉哦,哎呦,你是沒看見呦。」
「小俊,媽媽有沒有給你燒肉吃啊。」
「錢夠不夠用?」
「奶奶房間枕頭裡縫了個帕子,裡頭好多錢,等你過年回家,都給你包壓歲錢!」
……
不寬的馬路,只走了一分鐘,就到了。
四十年了,老太婆鬼邁出最後的右腳,終於走到了馬路的對面。
她鬆開了連奚的手。
連奚放下雙手,低頭看她。
一雙滄桑的眼旁,滿是皺紋。老太婆鬼伸出手,連奚微微俯身,就在那隻手碰到自己的頭髮時,連奚倏地渾身一震。
他抬起頭。
這隻手和記憶里一樣……溫暖而充滿力量。
金光男和蘇驕站在馬路對面。
老太婆鬼摸著連奚的頭髮,朝他呵呵地笑,和藹道:「別哭啦,一個人偷偷摸摸蹲在馬路邊上掉金豆子,還差點被鬼騙,讓老太婆心疼。以後就是個男子漢了,再掉金豆子,丟人咧!」
連奚一愣,他張開口,聲音沙啞:「婆婆……」
老太婆笑了笑:「走啦!」
作者有話要說:
捩總:呵呵,金光男是誰?
福娃:您的美稱!尊稱!愛稱!
CC:好大一朵金光【吞口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