松松垮垮的白襯衫罩住了少年單薄瘦弱的身體,若隱若現的,露出手腕上觸目驚心的深紫色傷痕。
王越清十分瘦,但或許說他瘦並沒有什麼意義。
因為,他只是一具屍體。
王越清抬起步子,走向臥室里唯一的那張大床。不由自主的,連奚、捩臣紛紛側開身子,為他讓開一條道路。當這具屍體從自己身旁走過時,連奚轉過頭,視線順著王越清的背影看去,看著他一步步走向他的親生大哥——
王毓昀。
「曾經我以為我是鳳凰轉世,所以從小到大每天都能見到各種各樣的鳥,圍在我的身邊。它們都對我非常友好。」這個只有十八歲的少年低著頭,靜靜地看著躺在床上昏迷不醒的富二代,道:「現在你們告訴我,原來我是什麼白帝的轉世。當然,這不重要。」
那你覺得什麼重要?
連奚的心裡快速地閃過這句話,但他沒有說出口。
然而王越清卻像是聽到了一般,說道:「重要的是,我是王越清,不是白招拒。」
回過頭,王越清看著連奚和捩臣。他先是看向了捩臣。同為神明,甚至在他那每一日模糊的遙遠回憶里,他曾經看到過捩臣的身影,甚至剛才激動時他下意識地脫口而出了捩臣的名字。但是,看著這尊神明古井無波的眼神,王越清還是緩緩轉首,望向了連奚。
蒼白的少年微微笑道:「我們都是人。」
連奚微怔。
王越清:「怎麼會有人類,想著靠犧牲別人的命,換自己活下去?更何況……」
「連先生,這個人,他是我的親哥哥。」
一言落地,不啻驚雷,頓時鴉雀無聲。
寬敞安靜的房間裡,聽不到一點聲響。連與此事最無關的旁觀者高嘉尋,都愣愣地看著這個瘦弱的少年。
當連奚等人發現王大少有個弟弟,而這個弟弟居然還是個神明後,連高嘉尋都猜到了,發生在王大少身上這一系列詭異撞鬼事件的真正源頭,或許就是他這個本該已經死去的弟弟。
已死之人,通過某種莫名的手段,吞噬親哥哥的生命,讓自己活下去。
這個真相十分符合邏輯。
但是他們卻從沒想過,王越清本人竟然從未有過傷害王毓昀的念頭。那橫亘在他手臂上一條條猙獰的疤痕,每一條都在無聲地證明他乾淨坦蕩的真心!
莫名的,眾人都有了些怔愣。
是啊,一個正常的人怎麼會有殺害他人,只為給自己續命這種惡毒的念頭?
連奚曾經見過太多兇殘至極的惡鬼。不要說手足相殘,就是母食子肉、夫剜妻心這樣慘絕人寰的人間煉獄,他都親眼目睹過。然而存在並不意味他們就是正確,這些更從來都不是對的。
這世上有文頌帝君那樣坑害二十五世無辜之人,只為讓自己復生的神明;也有白招拒這樣,哪怕身患絕症、年紀輕輕就早早死去,卻仍舊沒有一點害人之心,一個讓人費解卻又理所當然的,善良正直的普通人。
下一秒,連奚便否定了自己的想法:他不是白招拒……
連奚:「你是王越清。」
聞言,少年不由笑了。
王越清:「王家也是認識不少玄學大師的,但是他們每一個都無法解決我和大哥身上發生的怪事。現在既然連地府之主都來了,我想,這一次應該能解決了吧?再不解決,大哥恐怕真的活不過今晚了。」說著,他看向捩臣。
仿佛有什麼和自己的認知並不相同,過了半晌,捩臣才問:「你不怕死?」
王越清反問:「我不是早就死了?」
捩臣輕挑一眉:「白招拒是怕死的。」他問轉輪王:「你還記不記得六百年前白招拒被打入地獄,經受折磨懲罰的時候,幹了什麼。」
「啊?」老虎精一愣,轉悠著虎目回憶起來。忽然,他臉色一變,尷尬地咳嗽兩聲:「大人,真要說?」
捩臣勾起唇角:「說。」
轉輪王嘿嘿笑道:「白帝大人和大多數在地獄火海里沉淪的神明一樣,哭……」
轉輪王還在張嘴,突然卻發現自己沒聲了。老虎精瞬間呆住,張大嘴巴嘶吼起來,可依舊沒有聲音,像極了上世紀的滑稽默片。
轉輪王驚慌極了,朝自己最熟悉的手下崔判官擠眉弄眼。
本閻王的聲音呢?
哇唬哇唬,聽得見嗎?
崔判官哪知道發生了什麼事,但他也不是傻的。神庭顛覆多年,世上最強的鬼神莫過於地府之主。捩臣就在這站著呢,誰能當著他的面,讓堂堂十殿閻羅變成搞笑啞巴?
連奚也迅速反應過來,他訝異地望著身旁的男人:「怎麼不讓他繼續說了?」
捩臣氣定神閒道:「我是那樣的人?」
連奚用力點頭。
捩臣:「……」
地府之主輕哼一聲,淡淡道:「相識一場,就不揭他短了。」
連奚笑了,懶得揭穿他。要不是王越清剛才用「你敢揭我簡訊不信我也想起來你的糗事」的眼神來威脅自家同事,捩臣能這麼好心?
不過他還真的有點好奇,捩臣真的有黑歷史?王越清真的想起他的黑歷史了?順便……
什麼黑歷史能讓捩臣想都不想,直接封了轉輪王的嘴?
好奇心頓時洶湧澎湃起來,連奚不由心生遺憾。如果是白帝白招拒親自在場,或許他能當面說出捩臣的黑歷史。但王越清只是個凡人,他就是想說,捩臣也有一萬種方式讓他張不了口。
無奈地搖搖頭,回歸正題。連奚看向在場最靠譜的崔判官,問道:「崔判官,按理說他已經死了,但是他又不去地府排隊投胎……這種情況,你曾經見過麼?」
書生判官也頗為頭疼,但他思索片刻,便道:「要說沒見過,其實也算是見過。屬下曾經見過那種以人為方式,將鬼魂留在陽間的,還能隱蔽鬼差們的探查。但是正常情況下,只要被鬼差發現,鬼差就能隨隨便便將他們送去地府。這樣,蔣鬼羅鍾,你們是江南道黑白無常,你們試試,能不能將這王越清送去地府。」
更夫一聽,翻手便取出自己的鑼鼓:「是,大人請放心,小的這就試試。」
蔣鬼輕哼一聲,小聲道:「有羅鍾一人不就夠了。」
崔判官威嚴瞪目:「嗯?蔣鬼,送鬼轉世本就是你等鬼差的任務,你還不願?」
被欺負慣了,蔣鬼也無可奈何。在場這些鬼神中他唯一打得過的就是羅鍾這個狗東西、,可羅鐘太會拍馬屁了,他都不懷疑,他剛抬起手還沒來得及對羅鐘下手,下一秒羅鍾就會死死抱住連奚和捩臣的大腿,大喊大人救命。
江南道黑白無常各自取出自己的無常證,兩人雖說面不和心更不和,但終歸是同事。
互視一眼,二人同時收回視線,嘩啦啦翻開自己的無常證。
「咚——」
一道淒冷幽深的鐘鑼聲突然響起。
「天乾物燥,小心火燭!」
「無常探路,百鬼繞行!」
蔣鬼一聲呵斥,凌厲雙目瞪向王越清:「不可留戀人間,速速前去地府。」話落,他一指點在自己的無常證上。同一時刻,更夫也以指代筆,在自己的鬼差證上畫了一道符籙。
兩個無常證上同時閃爍出詭異黑光,光芒自書頁上倏地射出,在空中融為一體,再射向王越清。
王越清也不躲避,他早已做好準備,望著那射向自己的黑光。他紋絲不動,只在最後時刻忍不住看向身旁一直沉默不語的王老爺子。爺孫倆短暫的一眼中,包含著難以言明的複雜情緒。
可是千言萬語,終須一別。
黑光照耀在王越清的身上,將他整個人籠罩其中。
漸漸的,黑色光芒越加深邃,王越清整個身影都被黑色覆蓋,無法瞧見。
蔣鬼面色驟變,低聲驚呼:「不好。」
崔判官等人也變了臉色。
連奚立即問道:「怎麼?」
崔判官急忙解釋道:「大人,九道鬼差和你們這些兼職鬼差不同,他們送鬼魂去地府投胎,都是以法力束縛對方,再將其投入地府。可現在,這王越清是被束縛住了沒錯,但地府之門沒有出現啊!而且您再看那王毓昀……」
這下不用崔判官再說,當連奚的視線落在王毓昀身上時,無須鬼神,任何一個凡人都能看見,昏迷中的王毓昀臉色瞬間煞白下去,以肉眼可見的速度,他變得無比消瘦。
蔣鬼:「蠢貨,趕緊收回法力。」
更夫被他這麼一衝,這才回過神,收回自己的法力。
黑白無常將法力收回後,王越清再次露出身形。他沒有任何變化,但是在他身後床上躺著的王毓昀,卻是奄奄一息。
王越清急忙看向連奚:「就是這樣,爺爺找來的那幾個玄修大師也有想將我送去投胎的。可是他們的法術對我毫無作用,每次受傷的都是大哥。」
連奚蹙起眉頭。
他從沒見過不能送去投胎的鬼。難道說,因為王越清是白帝轉世,所以才這麼特殊?
「也不是沒有辦法。」
連奚轉首,目光與身旁的男人對上。
捩臣垂眸與他對視,片刻後,他轉開視線,聲音低沉:「白招……王越清,我親自送你一程。」
安靜的房間內。
捩臣右手一翻,一枚白玉印章憑空出現在掌中。他再左掌朝上,崔判官十分識趣地立刻將屬於王越清的那一頁生死簿取了下來,恭敬地送入他的手中。
捩臣垂首,望著這一頁薄薄的生死簿。
王越清的這頁生死簿和旁人的生死簿並無不同。不因他曾是神明,而攜卷金光;也不因他離奇不死,而透露詭譎。它就是一頁普普通通的生死簿,記載了一個凡人短暫的十八年人生。
王越清……
不是白招拒。
捩臣在「王越清」三個字上注視片刻,接著,他手腕一動,白玉印章轟然落下,在這頁生死簿上蓋下金色大印。
『北陰酆都大帝!』
六個金光閃閃的大字落在王越清的生死簿上,剎那間,金光大盛。
無數燦爛的金光蜂擁向王越清,將他包裹其中。與此同時,一道古樸厚重的青銅大門在他的面前,緩緩打開。
崔判官驚喜道:「成了!」
地獄之門已開,王越清也終於露出喜悅的神色。然而在這短暫的欣喜之後,他不由自主地又膽怯起來。
他從沒想過害人,可是這世上,誰又真的想死?
然而只是短暫的遲疑和畏懼,他深吸一口氣,緩緩吐出。先是回首看了自己虛弱的大哥一眼,再望向身旁兩眼含淚的爺爺。最後,王越清收回視線,他大步向前,邁進了這黑漆漆的大門。
眾人注視著他走進大門,可是不過一秒,連奚便發現不對。
「他為什麼不動了?」
很快,王越清也發現了不對。他無論往哪兒走,都在那漆黑的門後原地踏步!最終,他選擇轉身回去,可是大門就在他的身後,他卻永遠觸碰不到!
連奚倏地看向身旁的男人:「捩臣?!」
捩臣緩緩眯起雙眸。
「不應該……」
連奚:「這是怎麼回事?」
捩臣嘴唇微抿,接著抬頭問:「發生了何事?」
被他詢問的崔判官:「……」
您是哪來的信心覺得我會知道發生了什麼事啊!
眼前的這一幕極其詭譎。一扇浩蕩森嚴的青銅大門在房間裡大敞而開,門後黑幽幽的空間裡,一個單薄的少年不斷想要逃離,可他永遠在原地停留。
王老爺子刷的起身,焦急不安:「這到底是怎麼回事?!」
這到底是怎麼回事?
在場所有人都想知道,可所有人都沒法給出答案。
江南道黑白無常沒法送走王越清就算了,現在連地府之主都親自出手了,怎麼可能還是沒法送他去轉世投胎?
忽然,連奚望著王越清驚慌失措的臉龐,他靈光一閃:「他感覺好像是找不到路了。」
捩臣:「找不到路?」
連奚:「對。那片黑漆漆的空間裡,好像沒有路吧。甚至連一點方向都沒有。按照之前我們送鬼投胎的情況,這扇門開啟後,他應該會順著路走下去。但是現在,那條路沒了。或許跟發生在他身上的異常有關。我們現在要做的,就是給他指引出一條路。」
這個說法雖說有些奇怪,沒有合理的緣由,但是捩臣卻沒有反駁連奚的話。
捩臣:「怎麼找那條路?」
連奚望著他,慢慢的,他抿起了嘴唇。
有件事他一直沒說。其實,在看到那扇青銅大門後一片漆黑的世界後,他的心中就莫名多了個念頭:他覺得,青銅鈴鐺能為王越清指引方向。
這個念頭沒有任何理由。
但就像過去每一次不知道該如何處理現狀,就撥動鈴鐺一樣。
有困難無法解決嗎?快問問神奇鈴鐺吧。
仿佛在回應連奚的話,手腕上,小巧精緻的青銅鈴鐺微微晃動。連奚低頭看它,半晌後,他兩指摸著鈴鐺,倏地,撥弄!
「嗡——」
悠揚祥和的鐘聲穿破空間,向四周蔓延開去。
一道青銅大門將王越清和身處陽間的眾人隔開。他無法離開這裡,他不斷說話,也和轉輪王一樣像在表演默片,聲音沒法被連奚等人聽見。但是他看見連奚撥弄了手腕上的那顆鈴鐺,接著,他就聽到了那道鐘聲。
忐忑彷徨的心瞬間寧靜下來。
心中有所感應,王越清轉首看向身後。只見在那無邊無際的黑暗中,隨著鐘聲的遠揚,一道閃爍金光的小路緩緩展開。王越清終於放下心來,吐出一口氣,露出笑容。
他正要轉首再與身後的人道別,但還未回頭,他停住了動作。
道別再多,終究是要分開的。
背對著眾人,這個剛剛成年的少年釋懷地笑了笑,大步向前,走向由鐘聲指引的金色道路。
隨著他一步步的遠去,青銅大門也緩緩消散在空氣中。門後的世界裡,地上的金光小路漸漸模糊,但一片光華五匹的絢爛天空,卻從遙遠的天邊鋪來,很快,蔓延了整片黑色空間。
這是一幅極其奇異的畫面。
連奚的整個視野里,金色小路、王越清、青銅大門,所有的一切都在黯淡。唯有這一片天空,越加璀璨。
然而當青銅大門徹底消散後,五彩斑斕的天空也戛然而止,倏地不見。
那是什麼?
巨大的疑惑瞬間湧上心頭,連奚轉首望向捩臣,視線突然與對方對上。他還沒說話,捩臣便緩緩開口,一個字一個字,平靜鎮定地說道:「神庭有天道為矩,地府也自有規則。」頓了頓,他道:「那便是六道輪迴。」
凡人是看不見那片天空的。
在場的鬼神中,轉輪王和崔判官都曾經有幸在拜見捩臣的時候見過祂,而蔣鬼、更夫、雲南道黑無常,都在看見那片絢麗蒼穹的一剎那,身心皆入其中,不受控制地沉醉。
良久,更夫終於回神。他沙啞著嗓子,喃喃道:「這便是六道輪迴嗎……」
捩臣冷笑一聲:「不重要。」
眾人:「……」
連奚看著轉輪王等鬼神的臉色,道:「……這個應該還蠻重要的?」
捩臣哼道:「這個可以不重要。」
眾鬼神在心中無能狂怒:這個必須重要!
連奚上下打量自家同事。看來,捩臣不是很喜歡六道輪迴?不過想想也是,如果說六道輪迴是地府的規則,而他家同事是地府之主……那這個六道輪迴,就像是束縛捩臣的法律?那他能喜歡才不正常。
事情終於解決,眾人也都鬆了口氣。
這次連連奚都覺得可以回去打遊戲了,誰料捩臣竟然道:「王越清投胎了,那現在可以說查查為什麼白招拒的轉世,會不能投胎。」話落,他看向崔判官,淡淡道:「凡人生死由你督查,生死簿也歸你掌管。所以……」
「緣由為何?」
崔判官:「……」
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