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徒(四)

  學徒(四)

  米切爾書店。

  身穿百褶裙的小女孩探頭探腦地從店門口往外看去。

  見到蜷縮在地上、不知是死是活的理察後,她張嘴倒抽了口涼氣,抬手捂住了嘴巴。

  就這樣瞪著地上的身影呆站了幾秒,女孩眨了眨惹人憐愛的大眼睛,轉身跑進了書店裡。

  ……

  半年多後。

  傍晚,天光尚亮,太陽以雲層為畫布,暈出大片澄紅的色塊。

  秋天乘著風到了,大道兩旁的樹籬為滋養它的泥土蓋上了一層黃葉,行走在帝都街頭的人們感受到了明顯的涼意。

  身著深棕色外套,身形修長的理察躋身於滾滾車流,急迫的腳步讓車夫們紛紛拉緊了韁繩,馬蹄聲和車輪嘎吱的聲音同時響起,道路上一片混亂。

  路旁玩耍的兩三個小男孩見他朝這邊衝來,紛紛大叫著四散躲開。

  「抱歉先生們。」顧不上翻飛的衣角,理察護緊了懷裡的東西,駕輕就熟地閃身躲過馬車,用只有自己才能聽清的音量小聲地道著歉。

  片刻過後,一家大宅出現在理察的視線里。

  大宅高處嵌著一個白底盤、黑指針的大鐘,理察抬頭看了眼時間,暗自鬆了口氣。

  沒有遲到。

  大宅的牆身被爬山虎攻占了,秋天一到,便只剩光禿禿的枝幹,遠遠望去像是牆上生出的裂紋。

  理察走近,敲響了大宅的門。

  門上嵌著的小窗口啪的一聲打開了,一個廚娘打扮的胖女人揚著眉毛,透過小窗一臉戒備地打量著理察。

  「您好,我是來這兒給瓊斯小姐送貨的,您能把她身邊的女僕叫來嗎?」理察沖她友好一笑。

  「有什麼東西直接交給我就成。」一聽見瓊斯小姐的名字,女人拍著胸脯回道。

  語畢,她往前湊了湊,眼裡閃著精光,試圖透過小窗看清理察手中的東西。

  「店長說了,一定要親手交給瓊斯小姐的貼身女僕。」理察將手背到了身後。

  「謝謝你,先生。把東西給我吧。」另一道女聲插了進來。

  小窗被胖女人的臉擋得嚴嚴實實,理察無從確認對方的身份。

  「卡特夫人,還請您回廚房去,大人們都在等著你開飯呢。」女聲又道。

  胖女人從鼻子裡出了口氣,轉身走了,走之前還不忘重重地將小窗關上。

  一串腳步聲傳來,宅子的大門開了一條縫。

  一個頭戴白色帽子,穿著標準女僕裝的年輕女人向理察招了招手。

  理察將手中用空白紙包得方方正正的貨物遞了過去。

  「小姐讓我把這袋東西給您。」女僕接過貨物,另一隻手從兜里掏出一塊包得整整齊齊的絲綢手帕。

  理察拿到手掂了掂,絲帕裡面還有什麼其他的東西,怪沉的。

  「小姐很喜歡你們的書,不日還會再到店裡挑選的。」女僕朝理察點了點頭。

  「感謝瓊斯小姐的光顧。」理察彎腰回道。

  眼看著大門在自己眼前徹底關閉,理察這才轉身離開。

  什麼時候自己也能住在這種大宅子裡就好了。

  ……

  聖喬治劇場的生意一如既往的紅火,固守門口的從面容不善的迪莉婭大嬸換成了她的兒子,年輕帥氣、笑容陽光的查理,顧客們進場前都少不了要和他聊上幾句。

  「喲,查理,伱什麼時候也上台轉兩圈亮亮嗓子!」一位劇場的常客打趣道。

  「別說笑了哈斯先生,我這破鑼嗓子上台非得把觀眾都嚇跑不可。」查理眉眼彎彎,露出了標準的笑容,抬手向眼前人做出了「請進」的手勢。

  「一張樓座的票。」理察從兜里掏出準備好的零錢,放在了查理面前的桌上。

  「理察先生。」看清來人後,查理嘴角又上揚了幾分。

  這些年只要有《羅密歐與朱麗葉》的演出,理察準會風雨無阻地來劇場報導。

  標誌性的紅髮讓查理很快地記住了他,起初查理見這人年紀輕輕就流連聲色場所,見了他連個好臉色都吝嗇。

  後來理察來的次數多了,查理也漸漸從旁人的隻言片語中將他的經歷拼湊出個大概來。

  被賣到貧民區的孤兒或是被當成奴僕使役,或是早早逃出來乞討、干一些小偷小摸的勾當,鮮有像理察這樣失了庇護還能順利長大成人的。

  也不怪查理會這樣認為。

  在貧民區,一份在書店裡的工作已經是很多人求不得的體面了。

  劇場的上座率不錯,理察站在破舊的座位前掃視著觀眾席,像在尋找什麼人。

  片刻後,他失望地垂下目光,收攏了大衣,雙臂抱胸落了座。

  明黃的聚光燈集中在舞台上,幕布緩緩拉開。

  深知觀眾們對這一環節絲毫不感興趣,致辭者用沒有起伏的語調極快地念完了開場詩,戲要開場了。

  為了迎合看客的喜好,台上的演員一茬接一茬地換,演出的道具和台下的座椅卻是一如既往地劣質陳舊,不曾更新。

  理察低下頭盯著自己的皮鞋出神。

  那場大火被判定是意外,在那之後再沒有人再見過老亨利,比起下落不明,人們更願意相信他因為睡得太死,在了那場大火之中丟了小命。

  理察初到書店之時也從不向外人談起曾經的師父,甚至會刻意地避開關於他的話題。

  他曾在為書店送貨之餘暗地打聽過翻案的可能性,可管轄貧民區的警察們個個懶散成性,巡邏也都敷衍了事,出了這種事更是巴不得早早結案。

  加之約翰先生是他們的鄰居,一個掉落在屋外的懷表也不能證明什麼。

  理察只能無奈作罷。

  後來輾轉從書店老闆那得知,舊鄰居約翰先生掏出一大筆錢,徹底拆掉了那棟燒毀的房子,如今那裡已經蓋起了一座新的磚頭房。

  除了那棟有著百葉窗的木房子,老亨利最常帶著理察混跡的地方便只剩酒館和聖喬治劇場了。

  理察不喜喝酒,對瀰漫著油膩菸酒臭的酒館更是敬而遠之,光顧劇場變成了他懷念老亨利的唯一方式。

  ……

  待劇目演完,外面的天色徹底暗了下來。

  理察撫平了衣服和褲子上的皺褶,和查理道過別,走出了聖喬治劇場,紅髮隱沒在昏暗中。

  貧民區的巷子總是如此相似,要是少了煤渣和塵土,那才叫奇怪,理察在心中抱怨著。

  出了巷子,眼前是一條彎曲狹窄的街道,兩邊是亮著燈的店鋪。

  有的鋪子門旁掛著落了塵的成衣,有的放著做工粗糙的小凳子,還有的放著空空如也的畫架。

  理察在一家店鋪前駐了足,這裡比其他鋪子要更亮一些,門前的區域被打掃的乾乾淨淨,一片落葉也尋不到。

  門上用金色的顏料寫著「米切爾先生」,興許是年月久了,顏料上布滿了裂紋,「先生」這個單詞已經有些剝落了。

  理察推門而入,門上的鋃鐺發出了清脆的聲音。

  店裡翻找書籍的客人同時抬起了頭,眾人視線頓時集中在門口的青年身上。

  這裡飄著書店特有的淡淡的霉味,空間因為客人的存在顯得更窄小而擁擠。

  有幾個書櫃靠牆擺放著,裡面的書被碼得整整齊齊,剩下的牆面則被隨意堆積的書籍淹沒了。

  那些摞起來比理察還高的書籍從繪本到古籍,什麼種類都有,都是二手收來的殘次品,或是開裂或是殘缺。

  店鋪深處,正對著門的方向有一張書桌,一個穿著男裝的襯衫和背心,面容姣好的少女坐在桌上,一手拿著羽毛筆一手拿著書。

  聽到門口的響動,她和其他人一樣停下了手中的動作,抬頭靜靜地望著理察。

  燈光也格外眷顧,少女披散的棕色長髮在它的照耀下泛著一層酒紅,讓人捨不得移開目光。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