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徒(一)

  學徒(一)

  「吵吵鬧鬧的相愛,親親熱熱的怨恨,無中生有的一切,沉重的輕浮,嚴肅的狂妄,整齊的混亂,鉛鑄的羽毛,光明的煙霧,寒冷的火焰,憔悴的健康,永遠覺醒的睡眠,否定的存在!我感到愛情正是這麼一種東西。」

  帝都,臭名昭著的聖喬治劇場,橙黃色的燈光把舞台照的一片通明,演員們在上面大喊著貴族之間時興的新劇《羅密歐與朱麗葉》的台詞。

  毛躁得底下觀眾席都能一眼察覺的假髮、重疊繁複的衣裝和厚到能刮膩子的白粉都難以掩蓋他們浮誇拙劣的演技。

  比起演出,說這是鬧劇反而更為貼切。

  不過,讓聖喬治劇場在帝都貧民區長盛不衰的秘訣從來不是戲劇本身,而是清一色由美少年組成的演員們。

  十四歲的理察·弗魯姆身穿一件打了好幾塊補丁的棕色襯衫,大得超乎尋常的毛衣背心在外面松垮垮地套著。

  他靠坐在劇場內歪斜的樓座上,面無表情地看著台上與自己年齡相仿,在外貌上卻有天壤之別的演員們。

  理察的皮膚生得黑,有著一雙無神的琥珀色眼睛,頭上頂著一頭像鳥窩一樣的蓬亂的紅棕色頭髮,瘦得像條竹竿,身形單薄得風一吹就要飄起來似的。

  與理察的冷漠不同,他打記事起就跟著的師父,三流劇作家老亨利在一旁激動地將手掌拍得通紅。

  只見他弓著背從座位上站起,不去理會卡在座位上被拉長的大衣一角,高舉著雙臂喝彩。

  積年累月被菸酒侵蝕的嗓子老亨利經不起這一番折騰,幾輪過後便只有理察才能聽見他喉嚨里發出沙啞的「嗬、嗬」聲了。

  「咳咳咳」老亨利伸手將衣角扯回,用袖子捂住嘴巴,邊咳嗽邊伸出脖子,轉動著渾濁的雙眼,眼神在「女演員」們硬擠出來的白花花的**上放肆地掃動著。

  一幕畢,燈光還未完全暗下,幾個「女演員」便迫不及待地一手撈起裙擺,一手給自己扇著風,如四散的鳥兒一般下了台,毫無形象可言。

  注意到方才唱詞的演員腳下那湊不成對的鞋子,理察的嘴角揚起又撇下,最終沒忍住,「噗嗤」一聲笑了出來。

  少年清亮的笑聲惹得老亨利回過身來瞪了他一眼。

  「小崽子,還不去給我找杯酒來。」老亨利猛起一腳,踹在旁邊的座椅上。

  座椅的顫動通過中間掉皮的扶手,傳到了理察的脊椎骨上。

  他收起笑容,雙手撐在兩邊一使勁,腳在破舊的靴子裡踩了踩,邁開步子向昏暗的樓座後方走去。

  聖喬治劇場可供選擇的酒水並不多,收費倒是要比外邊酒館貴上一半,還得自己到入口邊上那位面容不善的迪莉婭大嬸那兒取。

  老亨利喝得最多的是劇場老闆布萊爾大叔自己釀的啤酒,理察肉疼地從兜里掏出零錢放在桌上。

  這下今晚又得吃角落裡放得發霉的硬麵包了。

  迪莉婭大嬸木著臉,「哐」地一聲把酒放到了理察面前。

  冒著泡的啤酒在杯中晃了晃,溢出的液體夾雜著泡沫,順著酒杯一路滑到了桌上,暈開一小塊深色的水印。

  理察禮貌地道了聲謝,拿起杯子往回走。

  這啤酒他從前偷喝過,還沒咽下去臉就皺成了一團。

  怎麼會有人喜歡喝這種又苦又澀的東西?

  白糖拿水沖開都比這個好喝。

  理察低頭護著手中的啤酒在心中腹誹道。

  前方傳來一陣騷動,理察抬頭望去,只見原本好好待在樓座的師父正朝著自己的方向衝來。

  他咽了口唾沫,這股壓迫感讓他維持護著啤酒的姿勢呆立在原地難以動彈。

  老亨利到了理察跟前,從他手中搶過啤酒,一口氣咕咚咕咚地喝下了肚,舒爽地嘆了口氣。

  「賣情報的易布斯說了,那個塔洛·塔爾斯就要來帝都了!」老亨利呼著酒氣說道。

  他伸手鉗住理察的手臂,拖著這個便宜徒弟往劇場門口走去。

  早已習慣這般待遇的理察努力調整著姿勢,雙腳努力地跟上老亨利的步伐,好讓手臂不至於太難受。

  出了劇場,陽光鋪灑在兩人身上,刺得理察眯起了眼睛。

  老亨利就這麼拉著他在大塊石磚鋪成的道路上穿行,往日裡冬天的街道鮮有行人,大家都樂意待在室內燒火取暖,今天一路上竟罕見地有三五成群披著深棕色皮襖的同路人。

  冷風襲來,過長的衣袖飄蕩著,逮著縫隙的風直往裡鑽,理察被吹得打了個冷戰,他羨慕地回頭多看了幾眼身後人的大襖。

  理察的目光沒引起身後人的注意,沿途他們唾沫橫飛地高聲說著話,到激動之處連音調都難以控制。

  在他們的話語中,被提及最多的是「塔洛·塔爾斯」這個名字,和這個名字一起出現的還有一連串「坐標系」、「公理」等理察聽不懂的名詞。

  「塔洛·塔爾斯」的名字,理察是知道的,這是個含著金鑰匙出生、驕縱任性、一無是處的貴族大少爺。

  師父老亨利也不知怎的,就是和這位少爺不對付,平日裡有人在他面前提上一嘴,少不了要挨一頓劈頭蓋臉的臭罵。

  關於塔爾斯家的少爺為人惡劣的傳聞在坊間不曾斷過,倒也沒有哪次引發這樣激烈的討論,理察心生好奇。

  ……

  老亨利一路氣勢洶洶地向城市的後背走去,似要把踩在腳上的皮鞋蹬爛才肯罷休。

  面前的人群將去路擋了個嚴嚴實實,老亨利這才停下腳步,鬆開了對理察的手臂。

  手臂順著重力垂在身側側晃了晃,理察伸手揉了揉失去知覺的肩膀,踮起腳尖,四下張望了一番。

  人群的前方,一座巨大的純白色建築隱約可見,拱形的穹頂被數根石柱撐起。

  「怎麼,小朋友也是為了見塔洛·塔爾斯來這兒候船的?」旁邊的青年注意到了理察的動作,彎下腰來搭話。

  他的身上沾了不少彩色的顏料,手上還拿著一幅理察欣賞不來的畫作。

  原來這個人山人海的地方便是旁人常提起的候船區嗎?

  跟了老亨利這麼個不入流的師父,理察雖然生活在帝都,卻連見過魔法的次數都屈指可數,別提來候船區看什麼魔法船了。

  「不,我是來看熱鬧的。」理察瞟了眼身旁的師父,見他沒注意,無所謂地聳了聳肩。

  青年張了張嘴欲繼續說什麼,這時,前方傳來了一聲高喝。

  「以塔爾斯的名義!」

  緊接著是一串整齊劃一的腳步聲,是那那些穿著盔甲的騎士們。

  待理察回過頭再去尋那青年,只見他抱著畫拼命往前擠,背影不一會兒便隱沒在前方的人群中。

  「快看天上!」

  「來了來了!」

  人群涌動了起來,理察跳著腳左躲右閃,生怕旁邊的誰踩著他。

  「是那個靠著吸血長大的東西!」老亨利啐了一口,啞著嗓子罵了一句。

  理察躲避的動作一頓,小心翼翼地仰起頭,順著師父的視線往天上望去。

  棕灰色的船身穿過薄雲,用魔法驅動的龐然大物在他的視野里顯現出全貌,連天色都被趁得暗了幾分。

  魔法船以不可思議地速度飛快地下降著,理察的心卻被懸掛了起來,他深深地吸了一口氣,屏住了呼吸。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