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9 執念

  暑氣蒸騰,夏夜悶靜,少施醫館所在街道兩旁的商鋪,除了張氏醫館外,其他早已熄滅夜燈。

  附近經常出沒的兩隻流浪狗也已躲回它們的犄角,聽不到一點犬吠聲。

  子夜正在上演。

  施嵐雲躺在床上翻來覆去睡不著,掀開薄毯走到桌前,坐下來喝了一口涼茶,還是覺得很煩躁,便將白日裡混在人群中探聽消息的夥計叫來。

  「那邊怎麼還在亮燈?李家的人呢?」

  知他意有所指,夥計壓低了聲音,回道:「此時只有吳氏娘子被留了下來,其他李家人都被那女子趕了出去,至於張氏的人,我看陶省三和張大夫一直輪換著進入病房裡,不知道做什麼,那小姐和她的丫鬟傍晚時分就沒見人影了。」

  「進進出出,忙忙碌碌?」施嵐雲蹙眉點著手指:「她是真的治好了李浩?這不可能啊。」

  「是真的。」夥計前一步給老爺填茶:「那吳娘子親眼所見,有氣呢,再說了,陶省三那小子七老爺還不了解嗎?他不扯謊,他也說人活了。」

  「人不可能還活著,事實卻是活著。」施嵐雲好像猜到什麼,端起茶碗道:「白日裡的事你再學一遍。」

  「小啞巴包裹了一身白布,一出來就把李家大漢撂倒了,七老爺您見了那大漢吧?塊頭多大?她仿佛不費吹灰之力就將人撂倒了……」

  施嵐雲喝著茶,聽夥計繪聲繪色講那小女子出來的經過,這已經是他第五遍聽了,晚間課時大家就都在傳,越傳越玄乎。

  夥計還在重複,故意捏著嗓子:「沒人告訴你不要欺負大夫嗎?你身上有多少經絡,多少穴位我了如指掌……欺負我的人,我就廢了你的腳,好不好……」

  「還有嗎?你再想想有沒有什麼特別的地方,他們關在屋子裡到底是用什麼法子治好了李浩呢?」

  「還有?沒有了啊。」夥計站直了身子,眼睛向上挑著思考著。

  「有了。」他一拍大腿,貓腰趴到施嵐雲耳邊低語:「她身上有股酸味,開門就能聞到,很濃烈。」

  「沒洗澡臭了?」施嵐雲有些噁心。

  「不是。」夥計搖頭:「好像是醋味,對就是那個味,一定是醋。」

  「白布,醋?」施嵐雲從椅子上站起來來回踱步,哪個能救人?

  夥計看的有點眼暈。

  「我想到了。」忽然施嵐雲興奮的一眯眼,終於找到破綻:「小結巴是巫醫。」

  「對,除了巫醫沒別的可能了。」施嵐雲急急回到案前,提筆寫下巫醫二字,也看越是那麼回事。

  撂下筆對夥計吩咐:「張老實竟然請巫醫和我少施家作對,我就讓他好看,你去給爺盯著,絕不能讓李浩活著從張氏醫館走出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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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春風剪剪,滿園的春花這一朵還沒枯萎,那一朵又已綻放,奼紫嫣紅迷人眼睛。

  父親在亭子裡習字,母親在一旁紅袖添香。

  「這兩個字我寫的如何?」父親水到渠成寫下寧靜二字,然後得意的問道。

  她一身青衫翩翩,眉清目秀的俊逸臉龐上帶著淺淺的笑容,長身玉立在石桌前,很是儒雅。

  母親憋嘴笑著搖搖頭,頭上攢的梔子花瓣輕輕顫抖,她道:「不過爾爾,這兩個字你始終寫不好。」

  「啊,你盡然敢不贊成你的相公,看我怎麼收拾你。」父親假裝惱怒,繞過涼亭的石蟣子,去瘙母親的癢,母親輕巧繞過他,明艷的笑道:「若是動手,我看受傷的是你。」

  「你肯捨得打我嗎?」父親也是勾嘴笑,他一伸手就將母親從後面圈在懷裡。這次母親沒有躲,日子仿佛一下子歲月靜好起來。

  父親下巴抵在母親的頭頂髮絲間,他們仰著臉看撲稜稜的春雀從花叢中穿過。春雀穿過木棉,穿過紫堇,穿過生機勃勃的陽光,直衝到房頂的脊瓦上。

  「寶兒,吏部現在有個空缺,正適合我,可我卻排不上,心中有些不忿。」父親突然幽幽和母親說起仕途上的事。

  母親的笑依然掛在臉上:「你不想在兵部?」想了想她又道:「確實你也不適合兵部,百無一中是書生。」

  那是父親的職務是兵部武選司。

  也就是鐵打的小兵,沒見過的主帥,兵與將從未磨合相處過,更談不上敬佩主帥,主帥更體會不到兵的難處,相互不理解,韃靼進攻時經常打敗仗。

  戰場輸了主帥有責任,調兵遣將的兵部也有責任,武選司首當其衝,是個沒有油水卻要背黑鍋的職務。

  父親不喜歡並不是因為不適合。

  「你說的對,我科舉三甲之列,我應該有更高的作為。」父親並沒有直接說出他的真是想法。

  「一切都會好起來的。」母親勸慰著父親:「你若真想去吏部,上下打點就是了,這其中的彎彎繞你還用我教嗎?」

  「可咱們家世代清流,哪有閒錢去餵那些貪官?」父親不忿搖頭。

  母親脫掉父親環抱的手,轉了一個身回頭看著父親。

  「錢而已,我拿給你。」她不甚在意。

  「這不行。」父親擺手道:「那我不是成了吃軟飯的了,那可都是你的嫁妝。」

  「軟飯才好吃啊。」母親依然沒心沒肺的說著玩笑:「我又不是要白送你,你得立字據,將來有錢了連本帶利都要還給我。」

  「好好好。」父親溫柔的將母親還在懷中:「我如此也是為了你和孩子。」

  母親找了個舒服的姿勢靠在父親脖頸間:「那你記得要為我們孝珏抬個金山回來當嫁妝。」

  那時的母親天真,開朗,百事無所謂。

  小女孩被抱在奶娘懷裡,淚眼摩挲的看著母親一步步深陷父親的感情陷阱,心倏然疼起來。

  「小姐你做夢了?」周一使勁的搖晃她的肩膀。

  林孝珏終於在夢魘中醒過來。

  「周一,你相信,這世界上,有鬼魂嗎?」她渙散的目光漸漸如矩,她有所思看著上方。

  「當然有了。」周一從小長在廟門,對神鬼之事自然深信不疑。

  「扶我起來。」林孝珏有些虛弱的搖頭,周一立刻攙扶起她的背,她就勢坐起。

  窗外泛著魚肚白,子時已過,即將是曙光的黎明將至。

  「這世上,是沒有,鬼魂的,不瞑目的,只是人的,執念。」林孝珏說著,整理好衣衫,又對周一道:「從此後,我又多了,一個執念,又多了,一些擔當。」她本不是林孝珏,她的親生父母就同她生活在一個時代,是的,現在他們都活在這世上的某個角落裡,她是要去找他們的,但林孝珏的思想一直在困擾她,她還要完成她的願望。

  林孝珏突然覺得輕鬆許多,有願望是幸福的,說明她還活著。

  周一看見自家小姐又在彎嘴角,站到她身側跟她一起看窗外的月色:「小姐,你說的我不明白。」

  林孝珏轉過身溫和的看著她。

  「以後你就,明白了。」

  她比小姐大一個月,也比小姐大半個頭,小姐就那麼微微抬頭,眸子黑亮如璀璨的星辰,有一股洗滌人心的力量,她們之前所遇的不公好像一下子都釋然了。

  「小姐,你說話沒那麼卡了。」周一咯咯笑道。

  「恩!回血回氣,了。」林孝珏亦笑嫣然。

  突然。

  「篤篤篤……小姐,李官人不好了。」陶省三急驟又小心的敲門聲在天亮前猝然響起。

  林孝珏彎眉一蹙,闊步打開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