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9章 亡國奴

  楊果輕呵一聲,道:「然後呢?」

  「只記得這一句。」

  楊果負手又看向李瑕,道:「你說你不懂詩,卻化用李昌谷此句,向老夫明志?你欲名揚天下?」

  「不是,並非要名揚天下。」

  「那就是在譏諷老夫。」楊果冷笑一聲,道:「我有迷魂招不得,雄雞一聲天下白。少年心事當拏雲,誰念幽寒坐嗚呃……你有拏雲之志,我卻困守嗚呃……呵,譏諷老夫?」

  李瑕搖了搖頭,道:「不是譏諷。只是以此殘句,說你我共同的志向。」

  「哈,你我竟有共同的志向?」

  「是,不為個人成名,而為天下人皆得光明。」

  楊果微微一愣,忽然隱隱感覺到,同樣一句詩在李賀詩中與在李瑕口中,竟是全然不同的氣魄。

  李瑕道:「今夜西庵先生駕馬車出門了一趟,是想去接應我吧?」

  「哼。」

  「西庵先生甘冒莫大的風險搜集情報,聯絡宋廷;今夜出府接應我,更是兇險萬分。難道不知來的就算是高官使節,你們謀事也難以成功?你做這些,總不是為了消遣。而是明知不可為而為之,如不是有大志向,又何苦如此呢?」

  楊果沒有回答,似乎呆愣住了。

  他是有主見之人,本已拿定主意,不論李瑕說什麼都不要被其言語打動。

  但,唯一能打動他的,是他自己的本心。

  這些年,千辛萬苦、如履薄冰,搜集消息、聯絡四方,今夜毅然在城中駕車奔走、提前去知時園拿了情報……如此種種,做的時候,豈不知希望渺茫?

  但就想勉力一試。

  為何?

  耳邊,只聽李瑕解釋了幾句。

  「西庵先生不為扶宋,但卻與我一樣,希望天下漢人不會淪落為異族奴役,我們可以挺直腰板活在自己的土地上,而不是賤民、驅口、下等人、亡國奴……

  你我同樣不願屈辱地活,因此,我才將這殘句送與西庵先生,絕無一絲譏諷。先生是想讓北方諸侯自立,我雖立場雖不同,但『驅除胡虜、恢復華夏』的抱負卻相同,你我皆願漢人能有一個屬於漢人自己的強盛王朝,終有一日,國強而民不受辱、民強而國不受侮……」

  楊果忽然一把將李瑕手中那寫著詩的紙搶了回去。

  他把自己寫就的詩、那遺民悼亡的詩,狠狠撕成碎片,往地上一擲。

  仿佛是受夠了長久以來的受辱受侮,這一擲極是用力。

  碎紙在涼風中被吹散。

  楊果的白髮也被風吹得凌亂。

  他熬到極疲倦的老臉皺巴巴的,顯得很可憐,但他的精氣神卻是在這一瞬間有些不同起來。

  「你若有此氣魄,豈會成亡國之人?呵,一個老遺民的破詩,年輕人不要也罷!」

  楊果一口啐在地上的碎紙上。

  「亡國奴!」

  他這般重重啐棄了一句,竟是恨極了自己。

  一口啐罷,楊果看向李瑕,神色鄭重起來,道:「不必去知時園了,情報就在馬車上,你駕我的馬車走。」

  李瑕微微一愣,已明白過來了。

  眼前這個老者,竟是在這一刻改了主意?

  不……情報就在馬車上,他並非改了主意,而是堅定了最初的想法。

  楊果也不遮掩,又道:「阿孚,把人都收了,你去引開那些追兵。李瑕,你等等再走。」

  李瑕道:「西庵先生,我還是獨自走為好,不必連累你……」

  楊果「哼」了一聲,道:「聊了半夜,連聲『晚輩』也不說……再送你一程不過是小事,無甚可說的,只要你記著對我的承諾。」

  李瑕神色一斂,學著別人拱了拱手。

  「晚輩說到做到。」

  「只怕你還不明白。」楊果又搖了搖頭,道:「自石敬塘割讓燕雲十六州,至今三百三十年;自靖康之變,至今一百三十年,你可知這意味著什麼?

  三五十年也就罷了,父子相傳,北人也許還記得宋朝。百年、三百年吶!多少代人出生起就是遼人、金人?誰還能記得秦、漢、唐、宋?連老夫也自問是金國遺民了,這北方漢人,豈會再人心向趙宋?」

  「晚輩感受到了。」

  「不,你感受不到,亡國淪喪之苦,爾輩永遠無法切身體會,爾輩只會指著我等鼻子罵,呵,屈身胡虜、賣國求榮……罷了,這無甚可辯解。我是要告訴你,趙宋早已失了北方民心,只是金亡以來,蒙人屠屍遍野、視漢人為賤民,北方豪強才有反抗之念。

  但,此事如何言說呢……當年山東義軍首領李全就曾歸宋,最後卻死於宋廷之手。端平入洛之後,我等北人愈發明白,趙宋是不可能收復河山了,絕不可能。

  老夫費盡心血拿到這份情報,歸根結底,不過是想讓南邊知道,大蒙古國並非鐵板一塊、中原豪強並非沒有反蒙之心。無非是希望……我們幫趙宋一把,趙宋能幫我們一把。

  老夫也明白,趙宋忌憚漢人豪強,遠勝於忌憚外虜,此事到最後大概是不成的。但總歸是想……因這渺茫的希望,勉力一試。

  總而言之,這幾年是最後的機會,再不把握就晚了。趙宋也真的不能再讓北人失望了,別再把這最後一絲反抗之念磨滅。

  否則,這天下也就真的要亡了,到時我輩唯一能做的,也只能是讓忽必烈以漢法治漢地,亡天下而不亡衣冠禮儀,那已是最好的結果了……」

  李瑕聽得明白楊果的話,若沒有變數,宋廷必然要讓這些北人徹底失望的。

  「晚輩聽進去了。」

  「說完公心,老夫再說些私心。」楊果道:「我等聯絡的北方世侯,其實多在觀望,最後是否真敢造反,也要看局勢。而蒙哥已對漢人士大夫心生忌憚,最快到明年,就會有鉤考局南下查我等。

  到時趙宋若還未給一個承諾,我也無法讓世侯們下定決心,那他們必然退縮,轉而殺人滅口掩蓋此事。今夜之事鬧得太大了,險些蓋不住,若放了你,等他們心生退縮,老夫全家上下一百零三口絕無幸理。

  老夫與你雖是第一次見,現已將全家性命交在你手上。只盼宋廷能在明年鉤考局南下之前,派人前來締盟,以此說服各家世侯下定決心、勿要再退縮,方可保全老夫家小……」

  楊果並非是在一開始就說這些,而是在決意放走李瑕之後才開口。

  幾句話之間,無形的壓力就向李瑕蓋了下來。

  他盯著李瑕的眼,想看看這個年輕人是否會因此退縮、是否因此而擔不住。

  看看李瑕是否會說「那我萬一不行,要不還是算了吧……」

  但李瑕依舊很平靜,眼神依舊堅定。

  楊果笑了笑,問道:「你就不怕做不到,害了老夫一家老小?」

  李瑕道:「也許楊公是故意說些虛話誆晚輩;也許楊公明知世侯們早晚必要殺人滅口,與放不放我無關,反而放我回宋境還能掙一線希望。」

  「但老夫所言,也可能都是真的?」

  「我不論政客怎麼說,我只管我怎麼做。」

  「好。」楊果點了點頭,竟有些欣慰。

  到此時,他看李瑕的眼神才有了激賞之意,又道:「若無此等心志,只因老夫三言兩語便亂了心神,你也擔不起此等大事。」

  「是。」李瑕應道。

  這是世界冠軍的心志……

  遠處有呼喊聲響起。

  「最後交代你一句。」楊果道:「我在去歲十月就已遞信,今歲三月二十八又見了趙欣,他說宋使馬上就到,僅八天後趙欣就失蹤了,必是死了,甚至是我們的人殺的。趙宋這般態度,不知已有多少我辛苦聯絡的世侯起了退縮之意。

  明白嗎?我等北人,不像臨安城內悠哉悠哉的士大夫。我等如履薄冰,沒有工夫與你等耽擱。」

  「明白。」

  「去吧。金可亡,宋可亡,天下不可亡。」

  「楊公再會。」

  楊果回過頭看去,有些羨慕李瑕英挺的身姿。

  他抬起疲倦的腿,往外堂走去。

  最終打動他的,不是李瑕,而是他自己盼了數十年的那個希望。

  「一唱雄雞天下白……國強而民不受辱……希望是個可託付之人吧……」

  ~~

  李瑕快步趕上那輛馬車。

  掀開車簾,只見座上擺著一個包袱。

  提了提,很重,該是有二十餘本書的份量,也是楊果全家一百零三口的份量。

  這便是此行所要的情報了,不是一兩句話或一兩片紙條,而是關於北面這大蒙古國的各方形勢。

  但若用一兩句話來說,是這中原僅剩不多的有志之士想要告訴偏安江南的宋一句話。

  「機會只在這幾年,萬不可輕言和議……」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