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43章 報皇恩

  長安城近月以來越來越熱鬧了。

  李瑕正在把治所從漢中遷到長安。

  目前成都才是他控制地域的中心,長安屬於最北。將政治重心北移,也是在向世人宣示他這個政權有統一天下的野心。

  雖說是天子稱帝、國君稱王,但長安政權面對臨安政權時,天然就有種壓迫感。

  隨著一批批車馬入城,稱王自立便到了最後的準備階段。

  但對於李瑕而言,自立最重要的不是他成為秦王,而是建立一個諸侯國的制度,制定一個新的國策。

  需要從宋的冗官冗兵冗費中擺脫出來,需要消彌宋偏安江南、重文輕武的國策帶來的影響,所以李瑕才改變了「緩稱王」的想法而決定自立。

  近日來李瑕一直在就稅制、兵制、官制、法制等等諸多事宜與漢台幕府商議。

  就像金蓮川幕府沒有因為忽必烈遷到開平或燕京就改名一樣,漢台幕府大概也會被時人繼續這般叫著……

  這日正一邊議事,一邊翻著各地送來的奏報,李瑕忽道:「我們請宋廷遷都長安如何?」

  堂上諸人一滯。

  末了,李墉先笑了笑,自嘲道:「我竟忘了這辦法。」

  楊果與韓承緒對視一眼,也是撫須慚愧。

  「論勾心鬥角,我們還是道行淺了啊。」

  「這不是我想的。」李瑕道:「張五郎的信上說的。」

  「張五郎?」楊果道:「他豈有這般了解宋廷?」

  「秦九韶向他提的辦法,諸公看吧。」

  不得不說的是,秦九韶很快就讓李瑕與漢台幕府再次注意到了他。

  張弘道在信上也詳細闡訴了事情的來龍去脈……秦九韶作為俘虜,其實是沒資格也確實不知道李瑕打算自立之事,但知道蒙軍退兵了。

  哪怕只有這麼一個情報,秦九韶卻敏銳地感覺到李瑕該再更進一步了。

  其實比起直接宣布自立,請大宋皇帝遷都長安,才是政治上更成熟的作法。

  首先是名正言順,長安屬於三京之一,而臨安只是行在。如今李瑕擋住了蒙軍對長安的攻勢,請天子北還,這是大義。

  天子也應該北還。

  當然,趙禥是絕對不可能答應遷都的。

  朝臣們已經把李瑕視作董卓、曹操之流,怎可能再把漢獻帝送到他手中。

  那不管他們找什麼藉口,李瑕再說「阻塞義理」就占據了名義。

  這時再自立,方能叫江南士紳無話可說。

  大宋文臣黨爭的厲害便體現在這裡,除了秦九韶,李瑕麾下沒有旁人有這種心眼。

  楊果、韓家父子是北人,不算太了解宋廷;李墉只官至主簿;吳澤太過年輕;史俊這些人則不會為李瑕在與宋廷鬥爭中出謀劃策……

  不過這也只是錦上添花,只涉及造反時是否更體面的問題,實力才是關鍵。

  但諸人想起了秦九韶,眼下既是用人之際,顯然是要將他召來賾玫摹�

  正說著,吳澤步入堂中,與李瑕稟報見陸秀夫的情形。

  「君實兄說,想要當面再勸一勸王上。」

  「他在哪?」

  「就在外面……」

  ~~

  從長安鐘樓上望去,能看到位於城中心偏西北方向的府署的隱隱一角。

  府署會是之後的秦王府,李瑕沒想過要修建新的王府,也不打算擴建,只打算換塊牌匾。

  再繞到鐘樓南面,只見城門處人來人往,百姓根本不在意朝堂與藩鎮的勾心鬥角,只管認真地活。

  李瑕看了一會,問道:「你不是想勸我不要造反嗎?怎麼不說了?」

  「見到節帥,覺得不該勸,節帥矢志救天下於危亂,委居於宋臣身份怕是做不到。我想勸節帥忠於大宋社稷,根本就是空談。」

  陸秀夫還是和在祁山道時一樣,站在李瑕身邊顯得很聽話端正。

  他上次見李瑕時李瑕還只是蜀帥,因此用的還是當時的稱呼,並沒有因為李瑕想要自立而反目。

  說到最後,他作了一揖,道:「故而今日我是來向節帥辭官的。」

  道理他都明白,但他有他的堅持。

  別的不說,二十一歲臨軒唱名,被欽點為二甲第二十七名,僅這件事就足以讓他在青史上被記上一筆,這是無數人一輩子都沒有的榮耀。

  當時他說「今日皇恩渥重,吾欲當思報國,相勉為天下第一等人物,方不負此舉。」

  便像是女子收了無比厚重的彩禮嫁人,又豈能轉眼間因夫家家道中落便棄他而去?

  唐時張籍面對藩鎮李師道拉攏,便是自比節婦,委婉拒絕。

  「知君用心如日月,事夫誓擬同生死。還君明珠雙淚垂,恨不相逢未嫁時。」

  恰如陸秀夫此時的心境。

  ……

  李瑕能看到他眼中深深的為難,問道:「若我們滅國了,你會殉國嗎?」

  「會。」陸秀夫毫不猶豫。

  「那數百年後,再有人提起這段歷史,罵我們是廢物、懦夫,至少得有幾個名字能讓我們拿出來告訴別人,我們有骨氣……從這點而言,我若不能成功救亡,那所做的一切都不如你的氣節有意義。」

  李瑕一生只追求成功,在他眼裡,失敗了就是毫無意義。

  這或許是錯的,但他就是這樣。

  「我理解伱,你可以成大宋最後的尊嚴,但,我更希望我們能協力開創一個強盛的國。」

  陸秀夫道:「沒有我,節帥也能做到。」

  「有些人骨頭軟、有些人意志脆弱,我們形勢順的時候他們很快便投靠過來,這種人我是要用。但一遇到逆境,他們要麼怕了,要麼心態馬上就崩了,我靠不住他們。要成事,只能靠意志堅定、百折不撓之人。」

  李瑕沒有許諾封賞,說到這裡,又道:「我缺你這樣的人,需要你留下幫我。」

  陸秀夫猶豫了。

  他轉頭眺望著長安城,想到收復長安時未能親眼目睹,若有朝一日能收復開封,豈能錯過?

  這比金榜題名還要讓人向住。

  但已受了金榜題名的皇恩渥重……

  最後,陸秀夫還是深深一揖,道:「此身已許大宋社稷。」

  「也好,不強求。」

  「多謝節帥。」

  「你幫我帶封奏摺回臨安,我欲迎官家遷都長安,官家若應允,一個月內昭告天下,示天下人收復中原之決心,我可答允你再不反宋,誓佐大宋中興。」

  陸秀夫一愣,脫口而出道:「真的?」

  「你為大宋爭取到的。你說深重皇恩,此行足以報答趙家天子了。」

  ~~

  這日,陸秀夫捧著一封公文出了長安,不由又喜又悲。

  喜的是終於在不可能之中掙得了保大宋宗社的一線渺茫生機,悲的是他明知官家不可能答應。

  但必須全力一試。

  萬一做成了呢?

  江船順漢水、長江而下,陸秀夫幾乎是以最快的速度趕赴臨安,一刻也顧不得歇便求見了恩師江萬里。

  江萬里見到陸秀夫,先是嘆惜一聲。

  他本去信陸秀夫,希望能控制利州到劍門關局勢,卻沒想到人已經回臨安了。

  再看過李瑕的奏摺之後,江萬里良久無言,嘆息連連,有些無奈地連夜召官員商議。

  有人喜不自勝。

  「今我大宋疆域為南渡以來最廣,據守關中,收復汴京指日可待。眼下只須答應李瑕,即可由危轉安,還有何可猶豫?!」

  「我只看到李瑕悖逆,為人臣子,威脅官家,跋扈至極矣。」

  「他便是料定我等不敢讓官家遷都……」

  「那我們便遷都,逼他騎虎難下。」

  「他有何騎虎難下?不過口頭與君實一句承諾。」

  「假的。」

  「君實,你如何看?」

  陸秀夫道:「我信節帥的人品。他雖是不信官家敢遷都,但若官家敢遷,或許能打動……」

  「沒用的。」眾人紛紛搖頭。

  「他允諾有何用?關中有多少北人,怎可能安全讓官家抵長安?」

  「李瑕說空口白牙一句,根本做不得算,官家若昭告天下,反而不能再反悔,威名掃地矣。」

  「故而說不必搭理他。」

  「諸位!半壁江山啊,不值一搏嗎?!我們想召李瑕還朝,何不敢到長安鎮壓他……」

  「可能嗎?」

  「別理他,他想害官家。」

  「萬一呢?!」

  「……」

  但凡有理智的官員都認為不必理會李瑕。

  唯有個別心思簡單的年輕官員認為值得一試,讓陸秀夫面呈天子。

  陸秀夫等整整七日,終於能隨江萬里進宮啟稟官家。

  這日已是五月初八,離李瑕說好的一月之期僅剩兩日,但滿朝似乎所有人都像是忘了這事……

  這也是新帝登基以來,陸秀夫初次面聖。

  他聽說過許多關於新帝的傳聞,作好了心理準備……但當真看到趙禥進殿裡,還是吃了一驚。

  不敢相信眼前這個萎靡不振、腳步虛浮的病瘦青年就是當今官家。

  「江相公又有何事?」

  江萬里道:「稟陛下,還是為李瑕請迎陛下遷都長安一事。」

  陸秀夫知道,李瑕是料定了趙禥不可能敢,這麼做為的是斷掉許多人對大宋的期望。

  但如果官家能展示出足夠的氣魄來,也許李瑕會改變想法。

  半壁江山,至少也該……

  「朕不去長安,朕只在臨安。」趙禥道:「想都不要想。」

  江萬里道:「但再不拿出決意,李瑕馬上便要反叛自立了。」

  「這麼大的事,怎麼能來問朕?」趙禥道:「國事該由賈相公處置。」

  「陛下,老臣認為……」

  「別認為,朕絕不會去長安的,江相公一直來問,還不如去請出賈相公商議。」

  「……」

  陸秀夫閉上眼,回想起吳澤那一句「這就是弱主弱國的無奈了」。

  ~~

  日子在臨安的繁華與平靜中過去。

  到了五月底,陸秀夫知道李瑕已得知趙禥沒有昭告天下遷都長安,且即秦王位的準備也差不多做好了,臨安的反應也試探了,境內的大宋忠臣也試探了。

  群臣們唯一能做的就是寫信,但就連他陸秀夫都回臨安了,幾封信顯然阻止不了任何事。

  六月初一。

  陸秀夫在樓台上獨坐了一整日,一直抬頭看向天空。

  他在猜想遠在長安的李瑕應該正在即秦王位了。

  那最快也要半個月後,臨安才能得到消息。至於現在,很多人還能抱著僥倖心想李瑕也許沒有這麼做。

  不知大典該什麼模樣,想必很儉樸簡單。

  「錯過了啊……」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