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41章 後盾

  「希望他去職還鄉之日,也能這般痛快灑脫。」

  都堂上的官員們散去,有人搬來凳子,葉夢鼎緩緩坐下,如此感慨了一句。

  留下的幾位重臣都知道這句話里的「他」指的是誰。

  王爚嘆惜道:「看來他真的是不打算管了?」

  「還如何管?明眼人都能看出李瑕的幾封奏摺是在試探朝廷反應,很快便要割據自立,他已有諸侯之實,不是安祿山,而是曹操。」

  「李瑕比曹操還遠不足。」

  「是不如曹操,李瑕手裡沒有漢獻帝,漢獻帝在賈似道手裡。」

  堂上氣氛一滯,諸人大驚,紛紛轉頭看向大理少卿家鉉翁。

  家鉉翁身高體闊,相貌奇偉,威嚴儒雅,時年雖已五十歲,卻依舊是心直口快的性格。

  他是眉州人,並不討厭守蜀的李瑕,但忠於大宋社稷,也容不得叛逆。

  反正他毫無私心,想說什麼都沒顧忌。

  此時眼見諸人目光看來,家鉉翁把頭一仰,道:「都看我做甚?將官家比作漢獻帝不妥?那據實而言,官家不如漢獻帝遠矣!」

  換作別人敢說這種大逆不道的話,必要完蛋。

  但這裡哪一個不是名望大到連賈似道都動不了的?家鉉翁官聲好,政譽翕然,諸人只當沒聽到這些話。

  葉夢鼎沉吟片刻,整理了被打亂的思緒,開口道:「老夫是說……李瑕遠在長安,他要割據自立,且已有其實,我們阻止不了。賈似道正是看明了這點,才如此乾脆地放手不管。」

  「說是我們攔著他,其實他並未決心出兵罷了。」馬廷鸞道,「倒顯得我們是一群蠢材。」

  「平時獨攬朝綱,真遇到事了卻撂挑子不管。」

  「他敗給李瑕不是一次兩次,沒有把握。」

  「無能之輩。」

  「此事歸根結底壞在賈似道派遣孫虎臣攻夔門,卻錯過了最好的時機。」

  「江陵變亂,或應證實賈似道謀反之罪,或該追咎他用人不當之罪,今日反倒讓他咆哮一通、把國事一推,就算了嗎?」

  「否則如何?」馬廷鸞道:「我等追咎得了賈似道嗎?」

  「追咎不了,我等文臣不過是群廢物,連官家不上朝我等都沒辦法。」

  「夠了!國事至此,再罵又有何益?!」

  馬廷鸞點點頭,道:「都別再冷嘲熱諷了,談看法吧……我不贊成出兵,尤其是由賈似道設都督府、調度天下兵馬,不論是否李瑕構陷賈似道,舉國之兵權不可專委於外戚。二則,賈似道委任之大將孫虎臣無能至此,再徵發百姓存糧交由此等將帥……」

  話到這裡,他搖了搖頭。

  葉夢鼎問道:「可不趁現在奪回川蜀,往後如何還有機會?」

  翰林學士徐經孫譏道:「待到公田法、打算法功成,大宋國力鼎盛,自有機會。」

  「也不會沒機會,蒙軍早晚還要攻打李瑕。」

  「唉,莫再譏諷了。」

  「不是譏諷,蒙軍……」

  「咳咳。」

  葉夢鼎聽不下去,以手撫額。

  「不論往後有無機會。」家鉉翁朝天拱手,又道:「有『聖明』天子坐堂,豈能委兵權於外戚?」

  他一開口,堂上氣氛又是一滯。

  哪怕賈似道沒想謀反,就現在這個官家在位,誰敢答允賈似道調度舉國兵馬?

  別的不說,官家一副隨時可能因酒色駕崩的樣子,到時真的是權臣行廢立之事了,誰擔得起。

  諸人息了聲。

  「我的看法是能不開戰儘量不開戰。」最後還是馬廷鸞開口,把話題扯回了正題上,道:「自興昌七年李瑕任蜀帥,迄今不過第五個年頭。在川蜀猶根基不深,我等還須以聯絡蜀地心向社稷的官員為主,如何?」

  說罷,馬廷鸞看向江萬里,問道:「古心公以為如何?」

  江萬里從頭到尾還未開口過,眼神中透著無奈。

  國事到了這一步,不管換作誰、不管說什麼,都顯得無能。

  但總歸還要盡力挽回。

  「我確實有些門生故舊在川蜀為官,我與他們聯絡吧。另外,也再勸勸李瑕吧。」

  江萬里話說到這裡,眼中愈發苦澀。

  偏也有些官員連連頜首,顯得十分天真。

  「江相公所言甚是,李瑕若不反,我大宋眼下這局勢可謂有中興之勢……」

  馬廷鸞聽得這「中興」二字,忽然感到一陣莫名心酸,轉過頭去,長嘆了一聲。

  接下來,諸人各自表態能聯絡到哪些川陝官員,商議如何以聲勢阻止李瑕反叛。

  議到這裡,老臣們都顯得心力交瘁,但總歸是拿出了主張。

  「那就請諸位協力,各自去聯絡吧。」

  正要散去,家鉉翁卻又問道:「倘若李瑕決意裂土自立,而蜀地官員未能阻止,我等如何?」

  許久,見無人回答,家鉉翁道:「若有叛亂而不平,國將不國。既不敢專委兵權於賈似道,請官家御駕親征,如何?」

  許久,才有人應道:「說些氣話,於國事何益?」

  「非置氣,若要平叛,唯請官家親征。」

  「萬一開戰,不遷都海上都是萬幸了。」

  「好了好了,莫再說了。」

  家鉉翁雖然有些話大逆不道,但確實忠耿。

  眼下這局勢,賈似道信不過,別的宰相短期內又不能取代賈似道,也就只有天子能號令呂文德平叛。

  他還待再言,馬廷鸞拉了拉他,低聲勸了一句。

  「家相公,罷了。便是我等願作寇準,官家……唉,你覺得可能嗎?」

  ~~

  傍晚時分,議事的結果傳到了葛嶺別院。

  戴罪在家的賈似道正在與姬妾們賭錢。

  院子裡鶯鶯燕燕,姬妾們各種出身的都有,大家閨秀、小家碧玉、娼妓、宮娥、女冠、尼姑……

  「平章公,都堂議事有結果了。」

  賈似道笑吟吟地在愛妾下巴上一捏,交代道:「你再擲一個叉,我們把師太的肚兜都贏過來。」

  「相公怎就知曉師太穿了肚兜?」

  調笑了幾句,賈似道才漫不經心走到一旁,聽廖瑩中匯報。

  「……故說只能聯絡蜀中官員了。」末了,廖瑩中道:「滿朝袞袞諸公,也只這點能耐。」

  這次,賈似道卻沒再罵「庸才」。

  他似乎嘆息了一聲,轉頭看向那些在院裡玩關撲的姬妾們。

  「賭桌上籌碼都沒有了,還能怎麼辦?」

  「平章公說什麼?」

  「沒什麼,去吧。」

  賈似道看著廖瑩中的背影遠去,自言自語地嘆息了一聲。

  「我說……這些庸才真是庸才嗎?比金蓮川幕府、漢台幕府差?給他們換個官家試試看……」

  這次,賈似道深深體會到自己與忽必烈、李瑕的差距在哪裡。

  對方一個是大汗,一個是藩鎮,下達任何命令都能一以貫之。

  而他這個平章軍國事呢?只是臣子。

  敢開戰嗎?

  李瑕剛與忽必烈戰罷,本該趁機平叛的。但萬一戰事不順,群臣逼他賈似道親自掛帥出征怎麼辦?

  到時,宰相在外統兵,凡遇彈劾不得自辯,當請辭。

  類似這樣的顧慮太多了。他賈似道和群臣之間的一點信任,脆弱得反賊只要說一句話就能摧毀。

  第一次,賈似道發現背後至少該站著一個能堅定支持他的皇帝才能讓他成事。

  越是遇大事,越需要強有力的後盾。

  可現在呢?

  扶持一個廢物卻不想篡位,打算扶著這個廢物在這種亂世中興社稷。

  一開始怎麼會選這麼一條路……

  「我真他娘是個撮鳥,蠢透了!」

  以往怪權貴、怪同僚,現今實在無法了,只好連官家一起怪了,賈似道渾然忘了以往正是他認為這樣萬事放權的官家最讓人滿意。

  至於如何應對李瑕?

  忽必烈早晚必還要再攻李瑕。

  這次錯估了局勢,下次,等他們兩敗俱傷了再說吧。

  ~~

  而就在這四月十三日,姜才剛剛抵達長安。

  他牽著馬走進永寧門,抬頭看著長安城,目光直愣愣的。

  為他引路的兵士便問道:「將軍也是頭一遭見大唐故都吧?」

  「我去過開封。」姜才道。

  想要在姜才面前炫耀一番的士卒沒想到他這麼見多識廣,撓了撓頭。

  「南邊見過開封的也沒幾人哩。」

  「整個淮右軍中去過開封的一隻手數得過來。」姜才道:「但那沒啥好說道的,我是被蒙人擄去當驅口。」

  「啊?是嗎?」

  「淮右軍中到過長安的就更少了,我怕是頭一個。」

  姜才話到這裡,正走到府署前,忽聽身旁有人插了一句話。

  「且還是到了我們自己的長安。」

  姜才回過頭,正見一名年輕人施施朗朗走來,向他一拱手,自報了家門。

  「將軍幸會,吳澤吳兌夫,忝為王府記室參軍事。」

  「吳相公客氣了,請。」

  姜才不知對方官職高低,總之遇到文官都叫相公。

  他連忙請吳澤先走,吳澤卻抬手一請,邀他並肩而行。

  姜才見吳澤氣度不凡,心知這是名門子弟,遂道:「我是粗人,不敢與相公並行,請。」

  「將軍切莫多禮。」

  吳澤見姜才反應,才想起一事。

  在宋境,武將地位很低,尤其是在文官面前。

  如抗金之時,虞允文鼓勵比他官職還高的武將時俊,許諾若能勝即收時俊當義子。能給文官當義子,時俊喜不自勝,奮勇殺敵。

  再一想,姜才還是歸正人,往日遇到文官是何情境,也可想而知了。

  吳澤遂放緩腳步,故意與姜才並肩而行。

  「相公是文官,請先行。」

  「文官又如何?文官到戰場上看看,才知能與奮勇守國者並肩而行是榮幸。」

  姜才一愣。

  吳澤笑道:「這或許是將軍看到的第一個不同,我們對有功於國的武將只有敬重,這裡也沒有『歸正人』這一說法,我們站在大唐的故都,不按宋的疆域來分國人。」

  姜才轉過頭看去,忽覺眼睛一酸。

  說來可笑,他打了這麼多年仗,還是初次在這個角度看一名文官……

  兩人就這樣並肩走進府署大堂,堂上正有幾人在與李瑕商議事務。

  才看到姜才遠來,馬上有人笑道:「哈哈,這便是淮右姜將軍吧?李太公說這次姜將軍一人可擋江南十萬兵,這不就來了嗎?哈哈哈。」

  「別笑了。」

  「為何不能笑?這不是大好事嗎?」

  隱隱的,能聽到有人很小聲地說道:「於我們雖是好事,他卻是經歷了一遭禍事,設身處地想想……」

  待姜才走近了,有人輕咳兩下,氣氛馬上便肅穆起來。

  這種肅穆讓姜才覺得過於隆重了,讓他不知如何報答這種好意關懷。

  「坐在上首的就是秦王。」進堂之前,吳澤向姜才小聲提醒道。

  語氣有些驕傲。

  「秦王。」姜才低聲念叨了一聲,驚詫於李瑕的英武。

  一個人是否值的追隨,有時只要短短一會兒就能確定了。

  兩人並肩邁入堂中,吳澤轉頭看去,能清晰地看到姜才眼中的景仰。

  這便是宋廷對川陝自立的應對了,把有膽氣、有血性的先鋒將領送過來。

  先鋒倒戈,宋廷氣勢已失,還敢擋秦王立國?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