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18章 不直人間一唾輕

  唆都沒想過自己會敗。

  可一旦士氣崩潰,兵敗如山倒,他根本無法挽回。

  若說士氣如山崩地裂,那第一道裂痕就是二十八日夜裡偷襲藍關失敗,反遭到了宋軍的炮擊。

  當時唆都以為傷亡並不大,無非是晚幾日攻城。

  但這已在士卒們心底埋下了「沒到最後一刻,宋軍都還有後招」的擔憂。

  之後唆都又下令驅趕民壯攻城,終於在三十日的夜裡,攻破了藍關。

  蒙軍大喜。

  然而,入城之後,他們迎來的是整個藍關關城的烈火、爆炸……轟然巨響聲中,宋軍竟是直接毀掉了關城。

  烈火持續了一日一夜,當蒙軍好不容易滅了火,面前遇到的又是轟鳴的炮響。

  以及一整支嚴陣以待的宋軍。

  宋軍怎麼可能還有援兵?

  藍關這麼重要的地方被攻打了那麼多日,宋軍能抽取的援兵早抽掉了,哪裡還有援兵。

  雙方一交戰,宋軍就大喊著告訴他們了。

  「合必赤已死,蒙軍在黃河大敗!」

  蒙軍士卒不管信或不信,一次一次面對宋軍的頑固的防守,潛意識裡早已認為攻不進關中的。

  爬上藍關,被打回來了;攻破藍關,關城被炸了;好不容易滅了火,又遇到宋軍援兵嚴陣以待……那再打過去,一定還有別的宋軍。

  宗王合必赤那一路友軍都完了啊。

  像是雪崩時的第一塊積雪掉落,馬上便有第一個掉頭就跑的蒙卒。

  唆都是蔡州總管,麾下是蒙古漢軍。他是蒙人,下令都是通過通譯下令。

  有勝勢時,這些都不是問題。

  但一遇逆勢……就像是雪崩,在雪崩面前,人力無比渺小。

  唆都是樂極生悲,根本沒能預料到殺入藍關之後會面對這樣一系列的情形。潰敗一起,他根本無挽回。

  ~~

  林子則是大悲大喜。

  他率兵趕到藍關以北之時,正是正月三十日的丑時,只見藍關城上一片大火,還以為是藍關已經失守了。

  之後,很快便遇到了吳潛。

  林子無法言說當時是怎樣的心情。

  他曾經為程元鳳做事,清楚這些相公到底有多尊貴,這夜他卻見到了聲望更高的吳相公最狼狽最憔悴的模樣。

  熬到油盡燈枯了一般。

  「吳相公,這是……」

  「讓將士們歇一夜,火勢一滅,破敵吧。」

  將士們歇了,吳潛卻沒歇,規劃著名接下來的戰事,調整火炮與伏兵的位置,安排探馬。

  直到看到藍關火勢漸小,他才菀爾了一句。

  「看小兒輩破虜。」

  ……

  「破虜!」

  從藍關跑到商州,一百五十里秦嶺山路,拼命跑、拼命跑也需要跑十個時辰。

  蒙軍士卒為了逃命,在山道上奔跑、翻滾、砍殺、踩踏,一口氣都不敢歇。

  宋軍竟是也追了上去。

  摟虎本來就有些瘋,他是彝族山民出身,在這險峻高山上如履平地,麾下的士卒或是他帶的舊部,或是當地人,對地形熟悉,跑得也快。

  林子帶來的這兩千人好不容易到了藍關,歇了一日一夜,已緩過勁來,不願白來一趟,也不願落在藍關守軍後面。

  宋軍這般奮力追趕,一直追著蒙軍潰兵到了商州以北。

  吳澤原本打算停下。

  他比摟虎、林子更清楚形勢。一直奇怪唆都為何只領數千兵力驅趕著驅口攻城,商州至少還有萬餘蒙軍,卻不調到藍關。

  直到林子派控馬回報,稱發現商州正在大戰。

  吳澤這才確定有援軍牽制住了很大一部分蒙軍。

  他馬上為摟虎、林子參謀,提出繼續驅趕潰兵沖潰商州蒙軍的陣線。

  若沒有吳澤在,摟虎、林子這樣的武將也許還是會這麼做,但未必有自信。從吳澤口中提出就不一樣了,他們佩服吳潛,也連帶著佩服吳澤,對讀書人天然的有種信服。

  軍師這般說了,那就一定對。帶著這種想法,衝殺起來便是毫無顧忌。

  ……

  武關道上,有人逃,有人追。

  再一看前方殺聲沖天,竟還有一場戰役在進行,潰逃中的蒙軍心情愈發崩潰。

  都說蒙軍好戰,喜好的是那種擊敗敵人肆意搶掠的戰爭,而不是這樣的硬戰、苦戰、敗戰。

  受夠了。

  戰事太多了。

  好不容易逃到這裡,前方還在打?!

  越來越多的蒙軍發了瘋。

  他們看到商州城門緊閉,於是吼叫著繼續向前沖。

  宋軍在他們身後驅趕著,引導著他們逃跑的路線,最後撞向董文蔚的大旗。

  唆都也沒想到會是這樣的結果。

  他本以為董文蔚能夠接應他「撤退」回來的兵馬,穩住頹勢。

  但現在看來,反而是他要衝亂董文蔚的兵勢。

  ……

  一名潰軍被斬殺。

  執刀的蒙軍士卒放聲大吼道:「不許沖陣!所有潰兵從兩邊繞後……」

  潰軍湧上來,推倒了這些士卒,活活將他們踩死。

  「咚!咚!咚……」

  蒙軍戰台上的鼓聲大作,董文蔚已親自衝鋒,直撲忠義軍左翼楊友一部。

  宋軍的戰鼓也大作。

  楊友根本不明白髮生了什麼,反正就是王蕘在告訴他,快勝了。

  但依舊沒見到戰台上有令旗提醒右翼來支援。

  楊友只好一邊指揮士卒抗住蒙軍的攻勢,一邊大罵王蕘。

  不可否認的是,王蕘確實指揮得很糟糕。

  這種糟糕使得忠義軍被分割。但戰場形勢的突然變化,使得整個戰場都趨向於混亂,戰陣似乎不那麼重要了。

  各方陷入了亂戰。

  ……

  左翼,楊友所部的兩千餘人被分割成好幾部分,身邊只剩百餘人了。

  楊友是楊妙真的侄兒,身上有股紅襖軍的草莽之氣,打起仗來也著實是凶。

  他的槍法了得,比劉金鎖還厲害,只不過氣力不如劉力鎖大而已。

  此時見王蕘還不派援兵來,楊友放棄了打勝還是打敗的想法,乾脆沖向石同甫的旗幟所在。

  一旦殺入敵陣,不管別的,這小股忠義軍就像尖刀一般,直殺到石同甫大旗下。

  石同甫才指揮著把忠義軍左翼分割,一回頭,見楊友殺來,連忙招呼親衛擋上。

  來不及了,長槍刺來,槍尖如梨花雨落,包圍了石同甫。

  「叮叮叮叮……」

  僅僅交戰四招,「噗」的一聲,楊友一槍捅進石同甫的眼窩。

  「死啊!」

  長槍一挑,挑破眼球,把石同甫的頭盔挑落。

  有忠義軍士卒撲上,一刀劈開石同甫的腦袋。

  左翼士氣大振。

  「叛賊受死!」

  董文蔚、董士慶已策馬趕來,兩柄長刀猛劈楊友。

  都是河朔世侯,董文蔚認得楊友,見面亦不留情。

  但今日殺到眼紅,董家父子顯然是托大了,為求迅速取勝,親自衝鋒。

  「吁!」

  有忠義軍士卒搶上前,與董士慶馬匹一撞,悶響聲中,那士卒倒地吐血,董士慶也摔下馬來。

  「噗!」

  只在這電光石火的一瞬間,楊友已衝上前一槍捅翻董士慶,哈哈大笑。

  「噗!」

  董文蔚上前,一刀砍倒了楊友。

  血光飛濺,那持槍的臂膀已被斬飛起來。

  「死啊!」

  終於,忠義軍左翼的將旗倒了下去。

  董文蔚又悲又喜,站在兒子的屍體前大哭。

  「勝了!勝了!」

  他已擊敗忠義軍側翼,很快就能驅其潰兵沖亂所有宋軍。

  但來不及了,回頭一看,只見潰軍已如潮水一般湧上來。

  ……

  才投降蒙軍不久的商州知州魏若虛還站在蒙軍戰台附近。

  轉頭一看,宋軍已然衝殺過來。

  「別殺我!」

  魏若虛連忙向高處攀去,一邊回頭大喊道:「我是郡王任命的商州守,不得已……」

  「噗!」

  殺紅了眼的宋軍士卒根本不管這些,既見到蒙古高官,直接便砍了報功。

  「殺啊!」

  ……

  整個戰場漸漸向西面偏。

  董文蔚想沖潰宋軍,卻被自己的潰軍沖得不斷向西逃。

  但西面是秦嶺的高山,逃著逃著,他終於被圍困在山崖下。

  今日一戰,竟是從必勝突然轉成了這等慘敗。

  荒謬,卻又無法挽回。

  當然不甘,對手根本就是不會指揮,唯運氣太好。

  「時也,命也……爾等投了吧。」

  董文蔚想到家中仕大蒙古國者,還有兄弟六人,子侄數十人。而董文用被俘已讓家族十分難堪。

  一念至此,他徑直提起刀,架在脖子上一抹。

  屍體倒在地上。

  「將軍!」

  周圍士卒紛紛大哭……

  ~~

  一旦潰敗,傷亡的人數急劇上升。

  越來越多的屍體倒在了丹江邊,直到忽有人大喊了一句。

  「拿到蒙將了!」

  「俘虜唆都了。」

  「……」

  唆都幾乎已逃過了宋軍的陣線,將要脫離戰場。

  但其實也逃不掉,前面的武關還在宋軍的掌握中。

  他並非沒有戰死的勇氣,只是在藍關初敗時還有反敗為勝的機會,而之後一路潰逃,逃著逃著,已不知何時戰死才好了。

  他被一路押上宋軍戰場,看到了王蕘得意洋洋地站在那,不由破口大罵。

  「這就是你們這些漢人所謂的忠義嗎?王蕘,你說過要忠於大汗,但還在暗地裡謀反,你太無恥了!我們蒙古人寧可折斷骨頭,也絕不會像伱這樣背信棄義……」

  王蕘冷笑,上前就給了唆都一巴掌,用蒙語回罵。

  「額秀特,你的狗屁大汗不背信棄義?寧可折斷骨頭?信不信我拔出你的舌頭,把它像你們烤牛羊肉那樣烤成美味。」

  「……」

  聞雲孫轉過頭,與董楷低聲交談了幾句,聽董楷翻譯了這些對話。

  「他又說什麼?」

  「他說,他不會投降,蒙古人不會乞求敵人庇護。」

  聞雲孫道:「倒是條好漢,他既不降,傳首以懾蒙兵,如何?」

  語氣平平淡淡,商州這場戰事基本已定下來,敵將如何處置,小事而已。

  董楷望向遠處的戰場,點了點頭。

  「宋瑞所言甚是。」

  ……

  「噗。」

  唆都因得了聞雲孫一句夸,很快,腦袋便被掛了起來……

  歷史上有個「天祥罵呂」的故事,文天祥出使,被伯顏扣留,罵伯顏失信,呂文煥從旁勸解,文天祥遂痛斥呂文煥,「今合族為逆,萬世之賊臣也!」

  唆都很佩服文,當時在一旁叫好,「丞相罵得呂家好!」

  文沒接這份人情,寫了首詩,詩名就是《唆都》。

  「虎牌氈笠號公卿,不直人間一唾輕。但願扶桑紅日上,江南匹士死猶榮。」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