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73章 審訊

  張弘范站在堂中,目光始終落在那個信匣之上。

  只見那信匣被放在一個回回人面前。

  這回回人生得一雙黃眼,鬚髮皆卷,一直就追隨在合必赤身邊,懂蒙漢文字,卻從沒與他們這些世侯通過姓名。

  信匣一放,第一封當即便被拆開。

  張弘范不動聲色地走了一步,站到黃眼回回人身後幾步。

  這個距離有些字能看到、有些不能,他卻認得出這回信是東平萬戶總管嚴忠濟的筆跡。

  轉頭一瞥,果然見嚴忠濟臉色非常難看。

  嚴家是不弱於張家的世侯。

  金亡時,嚴實是先歸附於宋,後感到宋不可靠,率彰德、大名二府八州之地三十萬戶歸降。

  嚴實二十年前死了,嚴忠濟襲了職。

  值得一提的是,嚴忠濟正是張五郎的岳父。

  換一句話說,嚴忠濟之女,如今正在川陝……

  想到這裡,張弘范已有些暗暗心驚,然而那黃眼回回人竟還在繼續拆信。

  這次那信紙一攤開,張弘范又是眼皮一跳,已看出這正是他六哥張弘略的筆跡。

  前些年,張柔鎮亳州,張弘略權順天萬戶總管,而順天正處於李璮北上之路,李璮必然是要聯絡張弘略的。

  但張弘略卻從未與張弘范說過,是如何回復李璮的……

  忽然,鐵鏈鋃鐺聲響起。

  李璮已被人押了過來。

  張弘范沒有馬上轉頭去看,而是等到那黃眼回回人把張弘略的信收好、看下一封信了,他才回頭看向李璮。

  只看身形相貌,李璮確是一條好漢。

  他父親李全就是有名的魁梧雄偉,人稱「李鐵槍」,他母親楊妙真不僅梨花槍天下無敵,也有「艷若桃李」之稱,李璮繼承了父母的外貌,一看便是讓人折服的豪傑。

  此時雖是被銬著押上來,李璮卻毫無懼色,才入堂便仰天大笑。

  「哈哈哈……」

  一聽這笑聲,堂上眾人面色愈發難看。

  誰都知道這種起兵謀反的叛逆若被俘了不會有好下場,必然要受盡極刑,五馬分屍或凌遲處死……本以為李璮懂得自我了斷。

  不曾想,這狗廝竟是這般就俘了。

  「哈哈哈,昔日我與諸君侯盤膝環坐,割鹿煮酒,評點天下。」李璮環目而視眾人,最後目光落在史天澤臉上,問道:「今日如此相見,不知史元帥與諸君侯打算如何處置我?」

  「李璮!」

  當先開口喝叱的,不是史天澤,而是嚴忠濟。

  嚴忠濟比李璮還要儀表堂堂,他年輕時以相貌著稱,且文武雙全,擅弓馬、擅曲詞,二十年間任一方諸侯養成了威儀氣質,其人風度是諸路世侯中最好的一個……但此時情緒卻分外激動。

  抬手一指李璮,嚴忠濟已向前兩步。

  「你知道自己在做什麼嗎?!」

  一句話,像是在問李璮謀反之事,又像是在問李璮胡亂攀咬之事。

  李璮冷笑,道:「我做什麼?你嚴忠濟又在做什麼?既然與我相約起事,為何失約?!」

  ……

  張弘范看著這一幕,忽然想起另一樁事。

  就在前幾日,他收到了張弘略從亳州發來的消息,說的是李瑕在九月初五殲滅了阿術的兩萬人馬。

  張弘略並沒有就此分析,只將這一個消息傳過來。

  問題在於,今日是九月二十。正常的消息傳遞絕不可能這麼快,阿術既然匹馬無歸,那現在甚至連六盤山、解州、洛陽都還不知道阿術戰敗之事。

  只能是李瑕故意把消息傳給張弘略,再由張弘略傳出,才有可能在十五天之內讓張弘范得知。

  張弘范敢肯定,今日在場眾人當中,知道這消息的不超過三人。

  如合必赤、史天澤等人,不可能得知。

  那嚴忠濟呢?

  李瑕有沒有門路把全殲阿術的戰報傳到嚴忠濟處?

  才想到這裡,只聽得「噗」的一聲。

  嚴忠濟竟是已一刀捅進了李璮腹中……

  張弘范迅速掃過合必赤的神情,在其眼中發現了震驚之色……這位蒙古宗王被嚇到了,顯然沒想到嚴忠濟有這麼大的膽子。

  再看史天澤,史天澤有些驚訝、疑惑,目光有一瞬的閃爍,須臾又已恢復了平靜,之後迅速撲上去,親自拉住嚴忠濟。

  場面很亂。

  有人去摁住李璮的傷口,有人想勸嚴忠濟,又恐傷到正在拉扯中的兩位大世侯。

  「放開!我殺了這叛逆!」

  「冷靜……」

  張弘范上前兩步,眯著眼,死死盯著嚴忠濟的嘴。

  他分明看到,嚴忠濟一邊與史天澤拉扯,趁著喊話的間隙,嘴唇微微張合間說了句什麼。

  若讓張弘范猜,他說的該是「殺了他,我不信陛下真敢動我們……」

  史天澤像是微微點頭,很快便把嚴忠濟拉開。

  「你給我冷靜一下!」

  「哼!我絕不受他攀污!」

  嚴忠濟毫不給史天澤面子,大步而出。

  張弘范再一次回眼看向合必赤,只見這位蒙古宗王已然完全呆住了。

  嚴忠濟這一鬧,已讓合必赤意識到,有些場面他把握不住,讓史天澤來做主比較好。

  果不其然,合必赤已不再言語,抬了抬手,示意黃眼回回人把那信匣收起。

  此時李璮鮮血長流,卻還未死,看著史天澤繼續哈哈大笑。

  「史天澤!伱有文書約我一同起兵,何故背盟?」

  「夠了!」

  史天澤大喝一聲,看也不看合必赤,喝令道:「將這叛逆押下,斬去四肢、刨腹切肝,凌遲處死!」

  不是他有多恨李璮,而是叛逆必須處以極刑。

  然而只聽李璮一邊被拖下去一邊還在狂笑高呼。

  「史天澤!當年蒙古攻宋的情報不是你遞給李瑕的又是誰?!蒙哥之死,你就是幕後推手!事到臨頭,你卻做個縮頭烏龜!」

  「嚴忠濟!你嚴家降過金、降過宋、降過蒙古,觀哪方勢大便倒向哪方,今日是小覷於我,欲投西南李瑕不成?還是認為時機未到?哈哈哈……」

  「張弘范!你五哥早便與我相約起事,當年他在開封……」

  張弘范大怒,不等李璮說完,已大步追出去,才趕到堂外,正見兩名兵士硬是掰開了李璮的嘴,用手指將那根舌頭全拉了出來,一割。

  血光四濺,李璮噴出滿口的血,猶在哇哇大叫,卻已不成句。

  一根舌頭掉在地上。

  「拖下去!當眾削掉四肢……」

  李恆上前,拉了拉張弘范,示意他不必太過扎眼。

  兩人遂退到一邊觀刑。

  此時合必赤已不敢出面,任由史天澤來主持後續事宜。張弘范冷眼旁觀,附耳向李恆輕語道:「記得王蕘一事嗎?今日諸世侯中,必有人與李瑕有聯絡。」

  「九郎認為是誰?」

  張弘范道:「我說不清,但只怕陛下要為難了……」

  李恆眯了眯眼,反而微微一笑,低聲道:「但這也是九郎的機會,不是嗎?」

  張弘范還不及回答,前方已傳來一陣喊叫。

  那是李璮的雙手已被砍了下來,因其沒了舌頭,慘叫聲很是怪異,嚇得周圍不少人驚呼連連……

  ~~

  史天澤臉色陰沉。

  他很清楚,忽必烈早就想借李璮一事收回各家世侯的兵權。

  今日合必赤審李璮,並收集信件的舉動便是一個信號。

  那位皇帝陛下做事總是滴水不漏,想動文官,便利用王文統來捏文官的把柄;想動世侯,便利用李璮來捏世侯的把柄。

  總之都能找到藉口。

  嚴忠濟也看得明白,想用阿里不哥、李瑕來威脅陛下。

  這事,陛下可不好把握好這平衡。

  那這種時候,他史天澤的態度就至為關鍵了。

  他若帶頭強硬一些,必能為諸路世侯鞏固住原有的權柄;而若帶頭服軟,則可以幫忽必烈穩住局勢並收回一部分世侯之權……

  想到這裡,史天澤回過頭看向眾人,正好與張弘范對視了一眼。

  一老一少兩個人卻是頗有默契地點了點頭。

  ~~

  十數日之後,一封秘信傳到了長安。

  韓祈安看過之後,將信遞到了吳潛手中。

  「看樣子,哪怕李璮被滅了,中原的局勢也不會太快穩固下來。忽必烈竟還想在這時候敲一敲那些世侯。」

  「不敲打不行啊,以往蒙人太過放任諸侯,如今要爭汗位,他需要蒙古宗室的支持,敲一定是要敲的。」

  「我們已挑唆了幾個世侯,不讓忽必烈輕易收拾局勢。」

  「莫太樂觀了。」吳潛搖了搖頭,「此事,關鍵在史天澤的態度。」

  韓祈安道:「並非是讓史天澤歸附,他只要敢爭他該有的利就可以……」

  「若他真有硬骨頭,何必賣力攻李璮。依老夫看,時間不會太多了,我們需要在忽必烈空出手來之前奪下河西走廊才行。」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