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70章 公事私事

  長安的這場雨下得很大。

  一隊馬車由永寧門進了城,停在了府署前。

  韓祈安掀簾向外看了一眼,也不等人拿傘來,抬手遮著頭便往裡跑去,不理會身後一聲聲呼喊。

  「中郎。」

  「中郎慢些……」

  韓祈安官不大,任從事中郎,屬於王府屬官,管理王府各類事務而已。

  他跑到廊下,長安府署中官吏們見了都大吃一驚,連連行禮。

  「不必多禮,引我去見郡王。」

  長安府署自南向北分為五堂,每堂又有衙舍若干,層次分明。

  前方是照壁,兩側各有一個轅門,東為「整綱飭紀」,西為「察吏安民」。

  通道盡頭過了儀門,兩側為科房,是官吏們務事之處。再往前是大堂,東有四間官廳,西有四間戟房。

  大堂名「勤事堂」,門外楹聯上書「刑賞唯求孚眾志,清勤端在勵官箴」。

  再北面的二堂才是會客議事的地方,韓祈安匆匆趕上前,正遇到楊奔、宋禾、胡勒根、李澤怡等人出來。

  楊奔走在最前,神色嚴肅,目光正直直看著前方,有種捨我其誰的氣勢。

  宋禾正拍著李澤怡的肩,像是在勉勵著什麼,胡勒根則湊在他們旁邊,仰頭插話,臉上帶著笑意。

  韓祈安先是暗想這些騎兵將領們好閒,竟沒去戍守地方,再一想便知他們聚在這長安府署必然是又要有戰事。

  還真是征戰不休,讓人心神俱疲。

  到了議事堂,遠遠便看見一個將領從堂中出來,其人名叫蕭全,曾經隨劉元禮偷襲關中被俘虜過一次,後來隨劉家一起投降。

  其實這種劉家舊部才是如今李瑕麾下騎兵將領的大多數。

  ……

  李瑕見過蕭全,正在給手臂上的傷口換藥。

  那傷口還沒結痂,看得出是個帶倒鉤的箭頭刺中的,挖出之後猶有皮肉被翻開。

  「阿郎又受傷了?」韓祈安趕進堂中一看,臉上已浮起關切之色。

  「皮外傷,不礙事的。」李瑕起身拿了一塊帕子遞給韓祈安,讓他擦乾頭上的雨水,道:「反而是岳翁身體不好,不該淋雨。」

  韓祈安不太敢擔這岳翁的身份,稍欠了欠身,說起漢中的各種公事。

  今年的秋收已經過了,咸定三年積累的糧錢基本也因戰事花出去,可喜的是南絲綢之路上有了貿易往來,稍有些積余;

  各種券引發行得還算順利,平陵王府已能得到川陝民間基本的信任。江南那邊,金銀關子卻比之前的會子還貶值,因此川陝的券引漸漸在江陵、襄陽等地私下通用;

  棉花的種植稍見成效,王府施行了讓蜀地每十畝田地種一畝棉花的政策,且可以棉布抵稅……

  「說到這個,能否臨時再趕製出兩萬件棉衣來?」李瑕忽然開口打斷了韓祈安的敘述。

  「莫不是今冬要向北面動兵了?」韓祈安訝異道。

  「準確而言是西北。」

  李瑕也不瞞韓祈安,開口便說了想要占據河西走廊,進而再圖河套的想法。

  聽到最後,韓祈安捻須沉吟,緩緩道:「怕是吃不住吧?」

  「先攻下涼州,再由李曾伯屯兵於河西四郡,隴西的防守壓力能輕不少。」

  「倘若今冬延安、潼關,以及黃河沿線戰事有變又如何?」

  「所以才該打出去,先占據主動。還能寄望著我不打他,他便不打我嗎?」

  「這樣接連作戰,耗費太大了。」

  「錢糧耗費,該算。」李瑕道:「但不能算得太清楚。算得太清楚了,反而更容易做糊塗事。」

  他說著,隨手把今日找來看的那些關於宋與西夏戰事的記載丟到一旁。

  大宋的士大夫從來都算得清楚,在將士奮死血戰一次次擊敗外虜的時候,算得出還是殺良將換和平更為划算。

  徽宗一登基,舊黨便把收復河湟地區的王瞻流放逼死,把將士浴血打下的西北六寨甩手割讓。

  他們當然有理由。

  說起來也是絲絲入扣,條理清晰。

  但李瑕懶得分析了。

  「這次不管耗費多少錢糧,不管划算不划算,便是傾家蕩產,就當買一個振奮人心,泄一泄這大宋將士的憤懣,提一提漢家男兒的心氣。」

  韓祈安該提醒的提醒了,見李瑕主意已定,也不多勸,先是將一應錢糧調度之事應了,又問李瑕何時歸漢中。

  李瑕搖了搖頭,道:「李曾伯想要領兩萬騎西討,他怕是做不到。方才見了蕭全,如他這般的劉家舊將,李曾伯很難如臂指使,我到涼州一趟,為他坐鎮吧。」

  「也是。」

  韓祈安明白李瑕的顧慮在何處,少帶或不帶糧草孤軍深入,需要在軍中有極高的威望,李曾伯年紀雖然大,至隴西不過一年,必是做不到。

  老人慷慨激昂,也富戰略眼光,但以李瑕的做事態度,不可能任由他去冒險。

  明白歸明白,韓祈安也嘆了一口氣,道:「阿郎離家也大半年了,倒不如將治所遷到長安來?」

  「也想過,但待川蜀民心大定了再遷也不遲。」

  「……」

  談過了公事,韓祈安才說起私事。

  他給李瑕帶了一大迭的家書。

  因為韓巧兒遞信最方便,寫了特別多封。

  李瑕也想家,漸漸真的明白「烽火連三月,家書抵萬金」當中的情緒。

  而在李瑕看這些信的時候,韓祈安想了想,還是問道:「聽說,張六郎擊敗夏貴,重據亳州了?」

  「嗯,河南局勢可惜了。」

  「張家果然有實力……對了,還未恭喜阿郎,喜得貴子。」韓祈安道:「聽巧兒說,阿郎這次本希望要個女兒,求個兒女雙全。側王妃則是又生下了兒子……」

  「知道岳翁想說什麼,放心吧。且不說天地之廣,只說蒙古國如今之疆域,三五代人分封治理尚且難以鞏固下來,沒什麼好爭的。」李瑕隨口說著,眼睛也不抬,又道:「我心裡有數。」

  七月初七時,張文靜生下了孩子,男孩。

  李瑕本想隴西之戰一打完便回漢中,結果又打算攻涼州,難免心中掛念。

  至於這個剛出生的次子對於張家有何影響?

  或許會有些影響,關鍵在於主動權在誰手裡。

  李瑕翻開張文靜的信,只見上面先是說了許多小事,又在小事中摻雜著表達各種想念,最後,她問他是否將孩子的事告訴張柔,並附了一封信,若他同意便直接遞往北面。

  好歹也是正兒八經的夫妻,生了孩子得讓外祖父知道一下……

  李瑕不由笑了笑,沒拆開張文靜給張柔的信,而是又寫了一封親筆信,並在一起送往保州。

  ~~

  燕京。

  張柔緩緩打開一口箱子,只見裡面滿是書籍。

  他緩緩捧出最上面一本,輕撫了撫封面,遞給了王鄂。

  王鄂曾是金國狀元,如今忽必烈的詔書多出自他手。

  此時王鄂雙手捧過張柔遞來的書,攤開看了看,道:「張公有大功於後世矣。」

  這是《金實錄》,於他們這些北人而言,有超乎尋常的意義……

  金國的歷史重要嗎?

  拋開女真人不提,一百多年間活在中原的萬萬人不能沒了歷史,否則他們才是被真正的完全滅亡。

  不久前,王鄂向忽必烈進言「自古有可亡之國,無可亡之史。蓋前代史冊,必代興者與修,是非與奪,待後人而可公論也。」

  忽必烈允了。

  這代表著蒙古國要為前朝修史,也代表著它維護正統。

  蒙古再也不會像滅西夏時那樣,完全抹殺掉一個文明。

  「千萬生靈之幸事啊。」王鄂感慨。

  「獻了《金實錄》,朝廷能為前朝編史,我最後的心愿已了。」張柔道,「可以致仕了。」

  王鄂頗為訝異,驚道:「張公這便致仕了?」

  「不錯。」張柔道:「想請陛下允六郎襲職。」

  他這是讓王鄂也幫忙說話的意思。

  正好借著這個張弘略擊敗夏貴、收復亳州的時機。

  王鄂卻是有些疑惑,問道:「但依陛下心意,恐是更屬意九郎吧?」

  張柔心意堅決,擺擺手,不再就此多言,把王鄂送到院門處,道:「狀元公慢走。」

  ……

  看著王鄂離開的背影,張柔微不可覺地嘆息了一聲,想到了許多往事。

  三十年前,他隨拖雷攻打汴京,當眾放言「我用兵以來,殺人多矣,豈無冤死者?從今以往,非與我為敵作戰者,誓不殺也!」

  結果,金帝逃到汝南,城中金軍死戰。依蒙軍慣例,凡拒不投降者,一旦城池攻破則屠城。那句「非與敵戰,誓不殺也」言猶在耳,張柔已下令屠了汝南城。

  當時每一個兵士牽著十餘個俘虜斬殺,他只在其中救下了王鄂這樣的文人。

  如今活到老了,最近卻總想到當年這些事,汝南被屠後的情形浮在眼前,讓他莫名地心悸。擔心會報應不爽,遺禍子孫……

  「大帥?大帥?」

  張柔回過神來,便見一個信使已趕到面前。

  「大帥,亳州急信。」

  張柔目光看去,迅速搶過那三封信快步趕回書房。

  其中兩封雖無署名,他卻知道是誰寫的。

  他把張弘略的信丟在一旁,先拿起那封張文靜的信,之後轉念一想,轉而先看李瑕的信。

  「阿術死了?」

  看到一半,張柔終於是臉色一變,卻還自言自語地說了一句硬話。

  「小兔崽子,但李璮都快完了,你已失去了一個強援,往後還能怎麼辦?」

  如果李璮剛起事時,亳州還在張家手上,李瑕能擊敗史天澤,攻下洛陽、開封,局勢未必不能影響他的決定。

  現在顯然是晚了,河南已被忽必烈穩定下來。

  再往後一看,得知女兒已生了孩子,張柔的神情卻又無奈起來……

  今天又比昨天寫得晚了……還有兩個盟主沒有加更,等我明天想辦法寫得快一些~~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