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67章 士望

  長安。

  吳潛由他的孫子吳澤扶著,緩緩走上了長安城北面的戍樓。

  由戍樓中看去,可看到城頭上的火炮由氈布蓋著,還靜靜擺在那裡。

  前些日子,差一點就要點燃這火炮,以迎擊蒙軍。

  長安城外其實並不空曠,北面便是龍首原與唐皇宮的舊址,如今雖無城牆保護,已日漸繁華,很難想像這一炮轟出去會是怎樣的光景。

  若非李瑕、張珏把劉整所率的萬餘探馬赤軍殲滅在渭河以北,那不論吳潛如何做,長安附近生靈塗炭顯然是不可避免的。

  想到這裡,再回想廉希憲撤出關中一事,方知廉希憲是顧忌著多年治理這片地方的心血……

  總之,發生於咸寧三年夏秋接連不斷的戰事讓吳潛想了很多。

  關隴確實難守,朝廷不願收復有朝廷的道理,偏偏讓他們這些人守住了。

  他們當中,有最堅定抗蒙的南人,也有經歷了喪亂之痛而愈發憐惜民生的北人,以及數不清的只想好好活下去的人。

  這群人形成的風氣,與臨安不同……

  吳潛就這樣站在戍樓中,用他那一雙老眼凝望著這片土地,愈看愈是不舍。

  許久,一大隊車馬逶迤而來,風卷旌旗,帶著得勝歸來的氣勢。

  吳潛領著長安官員迎出城外,只見大纛下策馬而來的李瑕一身戎裝,英姿雄武。

  他以往也常見到李瑕,但今日再見,感受愈發不同。

  從淺水塬之戰,不免聯想到唐太宗,聯想到劉文靜,於是不免想到劉文靜在唐太宗年少時評價的那一句「非常人也,大度類於漢高,神武同於魏祖,其年雖少,乃天縱矣。」

  連吳潛都有這種聯想,這一戰對李瑕的威望必然會有更大的影響。

  當今之亂世,世人最憧憬的是什麼?

  便連李璮舉事,喊的也是「復為盛唐之主」,王文統則想「繼作玄齡之臣」,如果可以,他吳潛難道就不想當房玄齡嗎?

  士民之仰望便是這麼來的吧……

  吳潛腦中這些念頭才轉過,李瑕已翻身下馬,扶住了他,笑道:「吳公何必來接?未免太興師動眾了。」

  「王師凱旋,便是興師動眾也該迎一迎,以提振人心。」

  「好,多謝吳公了。」

  李瑕笑應了,待與吳潛並肩而行,卻低聲道:「還不算凱旋,我很擔心河南局勢……晚些再談吧,吳公請看那是何人?」

  吳潛轉過頭,目光穿過人群,待看到李曾伯,不由啞然失笑。

  老友相見,他頗為灑脫,啞然一笑之後擺了擺手,有種「往事不必多談」的意思。

  李曾伯反而是情緒複雜,初時還能克制,等看吳潛這灑脫神情,一個沒忍住,老淚縱橫……

  ~~

  「我聽得你『離世』之前留下三首《謝世詩》,便知你是為劉宗申所累,唯不知是否賈似道主使……」

  入了城,李曾伯坐在廳上,再談起兩年前他聽說吳潛死訊時的過往,卻是愈說愈激憤。

  「『伶仃七十翁,間關四千里。縱非煙瘴窟,自無逃生理』,哪怕今日見你還在人世,當時奸黨迫害之烈猶可見一斑!」

  李曾伯有憤怒的理由。

  他派人到循州查探過,得到的各種蛛絲馬跡直讓他怒髮衝冠。

  據說劉宗申到任之後,不止一次對吳潛下殺手,先是遣人在吳潛所住寺院的井中投毒不成,為了下毒又設宴邀請吳潛,被婉拒之後乾脆強行把宴席設在吳潛住處。

  更痛心的,是吳潛的「身後事」。

  吳潛是盼著能落葉歸鄉的,詩云「朝廷有至仁,歸骨或可覬。魂兮早還家,毋作異鄉鬼」。

  但他是牽扯儲位之爭而被貶謫的,在沒有平反之前,不具備扶柩還鄉安葬的條件。

  因此,李曾伯當時探知的是,吳潛的屍體被安葬在相距循州六百里的湖尾山中的荒僻之地。

  一代狀元賢相,死後連葬身之地也無,何等悲涼委屈?

  「可齋莫再氣了,莫氣了。伱已花甲之年,任一方閫帥,豈好哭成這般……我未死,還在人世。」

  「毅夫兄,你看看你這輩子!」

  李曾伯搖了搖頭,愈發激憤。

  他一時也不知如何表述這種激憤,只好再念吳潛的「絕命詩」,只覺字字泣血。

  「邊馬南來動北風,屢陳長策矢孤忠。群豺橫暴嘉謀遏,儀鳳高飛事業空……」

  念到最後那句「欲知千載英雄氣,盡在風雷一夜中」,想到吳潛差點便要被一杯毒酒葬送在那個雷電交加的夜裡,李曾伯已憤怒地捶著桌案。

  「莫氣了,過去了。」吳潛嘆息不已,道:「三首絕命詩,其中兩首是我本以為必死,有感而發,一首是為了造成我已死的假象……總歸是過去了,你莫要偏激,也莫要心生不滿。」

  「不滿。」李曾伯道:「我確是不滿!聯絡朝臣逼著賈似道罷了劉宗申的官……唉,但又還能如何偏激?」

  說到這裡,他語氣沉重下來,終是又吐出了四個字——

  「國事為重。」

  「是啊。」吳潛深以為然,「國事為重。」

  旁人或理解不了他們,受如此迫害,竟還要稟承國事為重的觀念。

  但,恰是有這份胸懷與意志,才能數十年苦心支撐這搖搖欲墜的家國。

  國事之重,沒有這種毅力的人本就扛不住。

  故而他們是吳潛、李曾伯。

  個人的榮辱與委屈談也談過,哭也哭過,話題便漸漸轉回正事上來。

  「沒想到會是李瑕救你,深謀遠慮啊。」

  「守垣這個兒子……讓人不知如何說啊。」吳潛喃喃道:「先帝若有這樣的兒子、或榮王若有這樣的兒子,倒是社稷之幸事啊。」

  「毅夫兄這話,太大逆不道了。」

  「是啊,這話里第一層意思,對當今官家便尤為大逆不道。我被貶謫循州,不冤、不冤……」

  提到當今官家,李曾伯也是無言。

  他揉著額頭,一會想到淺水塬戰場上,李瑕親率騎兵截斷蒙軍的英勇之姿,一會想到在臨安數日聽聞的有關官家那些荒唐之事。

  更不提吳潛這一輩子屢次在朝中受到的迫害,再相比起這一年李瑕的對待,更不知說甚才好。

  「唉。」

  終是一聲長嘆。

  之後,李曾伯道:「我不能謀逆。」

  「六十又八矣。」吳潛捻著長須嘆道,答非所問,又道:「你小我三歲,亦不年輕了。」

  「你這是要我莫再管身後之事啊。」

  「不然如何呢?」吳潛反問一句,拍著膝,漫不經心道:「無可奈何了啊。」

  「但……」

  吳潛擺擺手,笑道:「故友重逢,談談詩詞才對。當年你我詩詞唱和,我填『問匈奴未滅,底事菟裘』,你填『誰為把中原一戰收?問只今人物,豈無安石』,至今回想你我這些詞句……牢騷太多了。」

  他們這兩首詞,一個嘆匈奴未滅卻要隱居了,一個問天下是否還有謝安,轉頭還是說隱居,「隱居」二字雖然都只是說一說,但這種悲觀卻像是刻到了大宋文臣的骨子裡。

  說來說去,都是悲觀。

  「你我為何就不能如岳武穆?『駕長車,踏破賀蘭山缺。壯志飢餐胡虜肉,笑談渴飲匈奴血!』你我為何總是『人間事,盡悠悠且且,莫莫休休』,為何總是『危欄外,渺滄波無極,去去歸休』?」

  吳潛話到這裡,往前一傾,問道:「以往連談收復都是欲語還休,但你不覺得近年來振奮了許多嗎?你我垂垂老矣,便只管振奮,有何不可?」

  李曾伯感慨不已,「連收復都欲語還休」這幾句,他們對朝廷豈就是毫無不滿。

  「毅夫兄你莫非是……」

  「不,我每每向李瑕耳提面命,教他忠君報國。可我一介老朽,除此之外,又還能如何?」

  「耳提面命,忠君報國?」李曾伯反問一聲,猶覺不安。

  「近來常想起一句話啊……」吳潛又道,「如何言之呢,『舟所以比人君,水所以比黎庶,水能載舟,亦能覆舟』,可齋以為呢?」

  話不必說透,李曾伯已會意吳潛的意思。

  他本該是來遏制李逆之勢,沒想到還沒開始對付李瑕,立場已有了這些的變化。

  而李瑕還根本都沒對付過他,確有大氣量。

  想到這裡,讓人心中不由又浮起一個評語。

  「大度類於漢高,神武同於魏祖。」

  ~~

  李曾伯到長安,既有見見老友這樣的私事,更多的則是為了在回隴西前了解清楚接下來的形勢。

  換句話說,才殲滅阿術,他們就馬不停蹄地趕到長安進行軍議了。

  入城稍歇了一會之後,李曾伯與吳潛轉到府署大堂上,只見不少文武官員已經到了。

  李瑕沒有換掉那一身戎裝,臉色並不是太好。

  「先總結今年夏防、秋防……」

  一句話,把許多將領帶回了以前年年遭蒙軍入寇的氛圍,又要開始年年防蒙虜入寇了。

  「我們連接打了幾場勝仗,殲蒙軍近三萬,但從南陽、黃河、潼關、鞏昌、延安、淺水塬等一場場仗打下來,我軍的傷亡也已逾萬,更有五萬無辜百姓受難……」

  李瑕對此很不滿意,他不願與蒙古進行這樣的消耗。

  因此,他首先明確提出了他往後的戰略傾向。

  「我們必須往外打,把敵人堵在家門之外,這是下一個階段的戰略,請諸位都仔細想想如何做到,明日繼續就此商議。現在談形勢……林子,你來說。」

  李瑕議事時與臨安完全是兩種作風。

  他總結、提出目標,簡明扼要。

  而他對情報的重視,也是世間少有人能及。

  林子已站起身來,卻有些語不驚人死不休的架勢。

  「據山東、河南方面情報,夏貴已被張弘略擊退、李璮被圍濟南已有敗亡之勢,只怕今冬蒙軍就能抽出手來,轉頭攻川陝了……」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