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04章 小聰明

  中統二年,三月二十七日,亳州。

  張弘道快步趕到府門外,長街那邊十餘騎襲卷而來,須臾已到面前。

  「吁!」

  為首的騎士當先翻身下馬,大步趕到張弘道面前。

  他身材高大,器宇軒昂,長須拂胸,仿佛美髯公,然而目若朗星,顯然還極為年輕。

  「五哥。」

  「九郎!」

  張弘道用力拍了拍張弘范的肩,眼中既有讚許之色,隱隱也有些敬畏之色。

  「辛苦五哥留守亳州,幾年未見,聽說你大病了一遭?」

  「不妨事,父親身體如何?」

  「父親無恙,近日又加封了榮祿大夫。」

  「那看來,開平城無憂?」

  「昔木土腦兒一戰,攻守之勢易也。阿里不哥敗退,陛下甚至已休整一冬,反攻哈拉和林了……嗯?五哥聽聞戰況竟不喜?」

  張弘道四下一看,欲言又止,道:「早得了消息,但還不知詳細。」

  「進去說吧……」

  後面的親隨護衛搬著行李,兄弟二人走在前方,一路穿過府院。

  張弘道稱得上當世俊傑,然並肩走在張弘范身邊,不僅身量有差,氣勢亦是被壓下。

  張弘范時年不過二十三歲,舉止卻老成,說話時撫著胸前長須,仿佛國相風範。

  「冬月二十,我方十五萬王師分三路列陣,蒙騎居右、漢騎居左,中路漢軍步卒方陣以待。叛軍由兩翼殺來,我等以長矛、盾牌迎戰……戰至酣時,叛軍夷剌兵先行潰敗,阿里不哥下令撤兵。次日,阿速台又率五萬叛軍抵達,相助阿里不哥。」

  「好險。」張弘道沉思道:「若阿速台早來一日,只怕難擋。」

  張弘范轉頭盯著他看了一眼,方才繼續聊起來。

  「不錯,次日再戰,我方王師逐漸招架不住。當是時,史天澤居左路,眼見形勢不妙,親率三千漢騎悄然脫離戰場,繞至叛軍右翼之後,突襲。合拉查爾措手不及,叛軍右翼登時潰敗,連帶著中軍與左翼大亂,我軍小勝。」

  「史天澤立了大功啊。」

  張弘范問道:「陛下揮師已北進,五哥認為哈拉和林一戰會如何?」

  「只需截斷哈拉和林之補給,阿里不哥則敗相已顯。」

  張弘范點點頭,道:「陛下命合丹、塔察兒、合必赤等諸王隨他北征,命父親與史天澤、嚴忠濟等漢軍回鎮中原,五哥可知何意?」

  「因關隴情形?」

  「此其一也。」張弘范抬手一指,道:「西邊有一李,東邊還有一李。」

  「李璮謀劃了這麼多年,終於等到陛下北征哈拉和林了。」

  「陛下心裡有數,一切他都有數。」

  話到這裡,兩人已進了花廳,張弘范轉頭向後院方向看了一眼,笑了笑,閉口不再言國事。

  「九哥九哥。」

  張文婉快步跑來,身後還跟著一大群婢子。

  她人還未到廳前,已嚷了許多話。聲音清脆,使花廳里登時熱鬧起來。

  「許多年未見九哥,這亳州城可真是太悶了,這次能不能帶我回保州呀?我想和三叔家的六姐兒玩,她上次傳信也說想我……欸,九哥竟沒給我帶禮物。」

  「有禮物,後面那口箱子裡,全是給你帶的珍寶器玩。」

  「有沒甚好玩的物件?我想要一把大刀,五哥就不給我。」

  「你舞又舞不動,九哥給伱帶了一支機弩。」

  「太好了!果然還是九哥最好,你帶我去碭山剿匪好不好?前次五哥死活不肯帶我去,氣死人了。」

  張弘范先是撫須大笑,最後卻是臉一板,道:「不許再吵吵鬧鬧,過了年你也到歲數了,此番回來,便是要送你往邢州成婚,你……」

  「不要。」

  「由不得你。你啊,半點也無名門淑女風範,不像大姐兒。」張弘范故作不知,又道:「對了,她人呢?也不來迎我?虧我還帶了一箱字畫……」

  張文婉眼珠子一轉,招呼婢子們搬了箱子便走。

  「九哥鞍馬勞頓,小妹便不打攪了,快走快走。」

  風風火火,倒像是一群山賊來把張弘范打劫了一遍。

  張弘范只覺好笑,道:「兄弟姐妹中,反是二姐兒這性子最像父親。」

  「嗯。」張弘道臉色沉悶,在椅子上坐下,揉了揉腦袋。

  「去歲,我已見過郭弘敬,人不錯,出身也好。」張弘范道:「邢州郭家雖非有權有勢,卻是書香門第,郭弘敬之長兄郭守敬,真真當世大才。」

  「我知道。」張弘道點點頭。

  郭弘敬之祖父郭榮,乃是金末名望遠播的大學者,通五經,精於算數、水利。

  郭家兄弟先後師從劉秉忠、張文謙。

  劉秉忠作為幕府第一謀臣,當年回邢州服喪時於紫金山開設書院,邢州學士研探天文、地理、律歷、算學,英傑輩出。

  邢州學派,是金蓮川幕府核心、開國文臣班底。

  郭弘敬之兄郭守敬,十八歲便佐地方官員疏浚邢州水利,得地方傳頌,元好問著文讚嘆,去歲,中統建制,陛下任命其提舉諸路河渠時,才二十九歲。

  這樣的門第,確實是張家聯姻最好的選擇……

  「二姐兒能嫁好人家啊。」

  「郭家確實好,安穩長榮。父親選婿,是盡了心的。」張弘范道:「卻沒想到,大姐兒到這個年歲還未出嫁。」

  張弘道不語,轉頭看向窗外,心道誰知她出嫁了沒有。

  張弘范又道:「大姐兒素來嫻淑,為何能……」

  「怪我?」

  張弘道轉過頭,想說些什麼,最後無奈嘆息,道:「我盡力了。」

  張弘范道:「沒有怪五哥的意思。」

  張弘道擺了擺手,道:「我比不得你與六郎有能耐,只能留守家中,沒想到連家事也處理不當,確實該怪我。」

  「說了,並無此意,父親讓我回來,是與五哥商量如何處置的。」

  「不知怎麼辦才好了。」

  「五哥這幾月以來什麼都沒做?」

  「我把痕跡都清理了。」張弘道敲著案幾,沉吟道:「在旁人看來,大姐兒已死在風陵渡的大火之中。」

  「是嗎?」張弘范捧起茶盞,像是漫不經心,道:「五哥是想成全大姐兒?」

  「我還能如何?」

  「既如此,五哥沒派人去安排婚事?大姐兒入了李瑕的門是嫡是庶?會不會受委屈?這些問題,娘家就半分不管了?」

  張弘道問道:「九郎認為我們該出面?」

  「我是在問五哥是如何打算的。」張弘范道:「你若決定與李瑕聯姻,那便全力支持這樁婚事,商議如何對付史家,謀河南,共舉大事,又何必偽造大姐兒死訊?你若不支持這樁婚事,那便全力將大姐兒帶回……」

  「沒這本事,我暗中派人往關中、漢中,至今未得消息傳回。」

  「我問的是五哥的態度,是進是退總該有個決擇,大丈夫豈可優柔寡斷?五哥什麼都不做,態度含糊,舉棋不定。到頭來,李瑕若成事了不會感激你,陛下亦要降罪於你。白費了大姐兒千里相投李瑕的一番情意,又拖張家至大禍,坐以待斃。」

  張弘道已意識到自己與九郎之間的差距。

  但思來想去,他還是道:「我……沒有態度。」

  「為何?」

  「隔著開封、洛陽,隔著史家,局勢還不清晰。」

  張弘范微微搖頭,抿了茶水,道:「我若是五哥,我便去投了李瑕。」

  「九郎想叫我這麼做?」

  「不是,只是站在五哥的立場推算,可以去投。最好,是能在我來之前投了李瑕。」

  「沒這個決心啊,九郎怎麼想的?」

  「我?自是為陛下效死。」

  「近來,我看李瑕……」

  「我知道李瑕了得。」張弘范道:「他取關中,已有鼎立之勢。」

  這句話之後,反而是張弘道愣了愣,訝道:「九郎對他評價這般高?」

  「他如今該正名義了,有名義才好聚勢。比如,若他封王,五哥便不覺得評價高了。」

  張弘范說到這裡,搖了搖頭,道:「但高也無用。陛下待我恩榮過重,我已不可起雜念。」

  「為何?」

  張弘范欲言又止,最後道:「前些年,張世傑殺蒙古奧魯,犯大罪,決意南奔,六哥送他,說『你今既叛蒙古,日後仕宋不得再有反覆,待我揮師南下,絕不相饒』,張世傑答『若有當日,為宋死義而已』。我們張家不是李全父子那種泥腿子,我們是士族,重名望。亂世中,士族要存活,必須做選擇,但不能總是做選擇,每多做一次選擇,便更難讓人信任,滅族之禍便更近。」

  「那大姐兒之事?」

  「五哥若沒有別的想法,我便將她接回來。」

  「若接不回來呢?此事很難。」

  「那便恩斷義絕,父親不再認她這個女兒,她不再是張家人。這不是遮掩,而是真的將她驅出家門……便如將張世傑從族譜劃掉,再當面殺之不饒。然後,我們去向陛下請罪。」

  「這還不如我的辦法,暫且觀望……」

  「五哥,我已兩次提及李璮,你竟還不明白?可知連史天澤都不敢再窺測局勢了?」

  「何意?」

  「直說了吧。」張弘范搖了搖頭,道:「陛下與父親言,『你家五郎,小聰明太多了』。」

  張弘道忽感背脊一涼。

  他再一回想張弘范說的那些話,「五哥最好是能在我來之前投了李瑕」、「坐以待斃」、「『我們』去向陛下請罪」,感受到了一股殺意。

  張弘范卻還很冷靜,繼續開口。

  「有件事很奇怪,大姐兒沒到潼關,商挺為何已得到消息派人封鎖?五哥在山西的遮掩,為何沒能瞞住陛下?」

  「誰?!」張弘道一個激靈,回頭問道:「誰盯著我們?史天澤?張文謙?」

  「五哥啊,史天澤也好,張文廉也罷,人家在潼關沒下死手,就已經是顧念恩義,提醒你一次了。小聰明是會害死人的!我本不想說這麼明白,但五哥難道以為陛下饒過張家一次就是心慈手軟之人?」

  張弘范又道:「張家的根,可是在保州。」

  張弘道瞬間臉色煞白,冷汗直流。

  張弘范低著頭,道:「接回大姐兒,我才好保五哥性命……」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