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99章 壯志銷如雪

  「李瑕根本就沒有多少兵力。」

  三槽山,馬應麟作了如此判斷。

  他不是亂說,而是打探形勢推出的結論……

  二月十一日,馬應麟領兵出重慶,僅在二月十二日中午,他就已在三槽山安營下寨。

  這行軍速度不可謂不快。

  他原本還擔心反賊會在嘉陵江河谷設置伏兵,畢竟這就是當年李瑕伏擊史樞的戰場。但路上並未遇到伏兵。

  這說明李瑕根本沒帶心腹兵力來。

  之後哨探回報,可推測出李瑕暫時還只是穩住合州城,不能如臂使指。

  那接下來是該駐守三槽山、扼住往重慶之要道,還是攻合州平叛?

  馬應麟傾向於守。

  只須再守二十餘日即可不戰而屈人之兵,沒有強攻的必要。

  然而,他這邊剛安好營,李瑕卻已派人來了。

  ……

  「我了解李瑕這反賊,打起仗來,喜伏擊、偷襲。如今應戰,卻遣使而來,真當是自成一國了不成?」

  「不是使節。合州墊江縣押司徐子敏,來向你轉達蜀帥之令。」

  「夠了!」馬應麟喝道:「一小吏,也敢在本將帳前放肆!不妨告訴你,朝廷已通悉李瑕異心,不日便有詔諭。你回去告訴那奸詐之徒,休再借大宋官名對我等守國將士吆五喝六,若要反,擺開陣仗來與我一戰罷了!」

  他聲若洪鐘,一直在表達的意思其實是他很了解李瑕、守著三槽山,不怕李瑕來攻。

  這是恫嚇。

  是想要嚇得李瑕不敢來打。

  反正只要守住就能立功。

  徐子敏喝道:「伱等指責李節帥有謀反之心,便敢行謀反之跡?!到底是何人在挑起戰禍?在此春耕之際,不顧合州民生百姓之安定,未得號令而擅動兵戈?!多言無益,節帥命你三日內繳械自罪,否則休怪他軍法無情!」

  馬應麟以為這些人瘋了。

  說什麼民生百姓,什麼說軍法處置,李瑕當這重慶府是他治下不成?痴妄。

  受大宋恩澤而居閫帥之位,騎在重慶府忠臣良將頭上作威作福,殺都統曹琦的,不正是他李瑕嗎?

  還三日內自罪?

  瘋子。

  「來人,把這奸滑胥吏給本將驅出去!你給本將轉告那賊逆,王師不日即至,勸他趁早回頭!」

  ~~

  徐子敏風塵僕僕回到合州,一路進到州衙堂上,拜見李瑕,轉述了與馬應麟相談的情況。

  「那看來,他一定不敢攻城了。」

  三千兵馬駐於城南,李瑕卻只評述了這一句,隨手將他方才寫就的文書遞給徐子敏,下一句,談及的竟已是合州的春耕之事。

  「在城內張貼告示,告訴百姓,閉城至多三日,不會耽誤他們春耕。另外,合州這邊還差多少農具、耕牛等物,你做個統籌給我,會儘快調來……此間多是釣魚城退下來的鄉勇以及將士家小,有大功於國,不可使他們寒心了。」

  徐子敏雙手捧過文書,一時也是不能適應這種做事的風格。

  前一刻還在說兵事,下一刻又說農事。

  若說這算是李節帥氣格雄渾,視馬應麟為無物,也行。但吩咐人做起事來,那真是沒停沒歇。

  才從三槽山回來,也不讓人歇一歇。

  墊江縣衙一共就七個押司,被殺了兩人,其餘五人這短短几天內則被驅使得連軸轉,仿佛他們不是小小胥吏,而是經世高才。

  徐子敏既覺崇敬又感惶恐,又疲憊又振奮,不知李節帥是否打算重用自己,也不知李節帥是不是真能平定馬千之亂……

  他正要領命告退,忽聽李瑕又問了一句。

  「對了,胥吏可以轉官嗎?」

  徐子敏心肝一顫,忙恭謹應道:「雖有出職之例,但極難。承平時東京百司吏,新法皆三十年以上出職,何況鄉野小吏。」

  「知道了,去做事吧。」

  「是,大帥,小人告退。」

  這邊徐子敏退下去,馬上便有另一個等在堂外準備通報事務的士卒入內。

  「大帥,這是你要的名錄。釣魚城之戰後,傷殘鄉勇並未有過記錄,小人今日尋訪了二十餘人,是否召來?」

  「不必了,把住址記下,我明日去一一拜訪……」

  李瑕這一日忙的無非也只有這些事。

  待接見了這些下屬,他轉到後堂,只見張文靜正坐在那打點文牘,嫻雅認真的模樣。

  她做這些事時認真,之後卻是起來抱著李瑕的胳膊,自在那笑。

  「笑什麼?」

  「有些人說有個不碰女下屬的原則,卻正與我依依偎偎。」

  「你哪聽來的?」

  「元姐姐與我說的,說是每有女子入幕府,嚴先生皆鄭重交代。」

  「好吧。但不一樣,你是家裡人偶爾幫忙,既不任職,又不領俸祿。做得好無獎賞,做得不好我也不罰你。」

  「誰說我做不好了,你看看,算是個小才女吧?」

  李瑕不由笑笑。

  相比於取隴西、關中,他這次顯得輕鬆許多。

  偶爾與張文靜談及重慶府形勢,也未曾顯出過半點焦慮之態。

  「大概三五日我們便去重慶。」

  「你就這麼相信義兄不會出差池?」

  「發現一個問題沒有?」李瑕道:「蜀中的馬千也好,臨安諸公也罷,就像沒想過如何從我手中直接取漢中。」

  張文靜笑笑,道:「取漢中?趙宋豈有這般進取之力?」

  「所以,馬千做的是殺張珏、取成都,意圖封鎖漢中,且不說他們以後能不能耗死我。蜀地所有從山城上遷回來的將士怎麼看?沒有漢中,蜀地就沒有屏障,再叫他們遷回山城?」

  「明白啦,事關所有蜀地將士的切身之利,這便是人心所向。」

  「以張珏在軍中威望,他親自去勸,不說是釣魚城舊部,凡蜀地將領但凡想明白這一點,都會支持他,故而說是十拿九穩之事。」

  張文靜又問道:「那趙宋就沒一點辦法治你?」

  「有。」

  李瑕道:「比如,起復蒲擇之或王堅為蜀帥,他們在蜀地聲望高於我,且我曾在他們麾下,有此二人入蜀,川蜀將士之心便很可能不在我。我再想招攬張珏、史俊、易士英等人就極難。」

  「趙宋做不到?」

  「我能任蜀帥,本就是因宋廷當時猜忌蒲擇之、王堅更甚於猜忌我。至於別的辦法也有,由功勳顯著的宰執之臣鎮守重慶,重慶府若有威望高於我的重臣在,我當然也不敢親自來合州。」

  說到這話題,李瑕近來也頗有感觸。

  「這世道,上位者若有膽魄,是有奇效的。李世民那般每每只率十數騎兵便敢沖數萬大軍的傳奇人物便不提了。宋朝是要守國,不需要有李世民,只要再有個宋真宗,我也就沒奈何了……」

  宋景德年間,遼國的太后、皇帝親率二十萬大軍攻宋。宋朝這邊,滿朝勸宋真宗遷都到金陵或成都避難。是宰相寇凖,逼著宋真宗御駕親征。

  真宗到澶州之後,宋軍士氣大盛,勝了幾場仗,遼太后也就派人議和了。

  當時,寇凖主張乘勢出兵、奪取幽燕,極力反對議和。但真宗本就不敢親征,傾向議和,主和派便攻擊寇凖擁兵自重、圖謀不軌,後有了澶淵之盟。

  「陛下神武,將臣協和,若大駕親征,賊自當遁去。」

  「奈何棄廟社欲幸楚、蜀遠地,天下可復保邪?」

  有時候,上位者有無足夠的膽魄,是能讓天下富強興盛與亡國滅種之間的差距。

  李瑕二十騎入合州,遠比不上李世民,在大宋忠臣眼裡已足夠大膽狂妄。

  但一個反賊再囂張,其勢也還比不來遼國二十萬大軍,只需要有個宋真宗,李瑕必死而已。

  大宋不會再有宋真宗了,因為不會再有那個敢逼著天子御駕親征的寇凖。

  寇凖已經蒙冤貶謫,客死雷州了。

  且無錢歸葬故里,屍埋洛中。

  而如今形勢,怪程元鳳、賈似道沒這個膽魄?

  大宋朝的膽魄,是三百年間一點一點打掉的,從寇凖、岳飛、余玠這些人的骨頭上一錘一錘地敲下來,敲碎了他們的骨頭,也把所有人的膽魄都敲碎了。

  如同寇凖那首絕命詩。

  「壯志銷如雪,幽懷冷似冰。郡齋風雨後,無睡對青燈。」

  ……

  那再看今日這重慶形勢,李瑕已親入合州;張珏隻身敢往重慶;馬千自詡手握重兵,卻不敢出城一戰。

  孰勝孰負,夫復何言?

  ~~

  二月十五日。

  馬應麟於三槽山上向北眺望,猶見李瑕毫無出兵的動靜。

  「三日內自罪?真是個瘋子。」

  馬應麟已完全不明白就李瑕這樣只會誇口胡言之輩,到底是如何任蜀帥之位的。

  心裡那疑惑與譏嘲一直不散,但守嘉陵江河谷還是很輕鬆的。

  「報!將軍快看,南面有潰兵奔來……」

  馬應麟迅速轉身,他登上另一個高台,向南望去,心頭不由愈發疑惑。

  哪裡來的潰兵?

  根本就沒有兵馬往重慶啊。

  ……

  「把他們給我拖出去斬了!」

  半個時辰後,怒吼聲自大帳中響起。

  馬應麟怒不可遏,猶自破口大罵。

  「這些不是重慶潰兵!是李瑕派來亂我軍心的細作!我不會中計的,大哥從戎一世,不可能這麼快敗了,不可能……斬了!把這細作拖出去斬了……」

  「將軍不可啊,潰兵越來越多了,太多了……」

  「斬了他們!」

  「報!都統程聰領兵自南而來,揚言平叛,他……他說……將軍是叛逆……包圍了南面道路。」

  「不可能……」

  「報!叛賊張世昌領兵出了合州,向三槽山來了。」

  「慌什麼?!駐軍山地,他們攻不上來,給我去……去給我守山……」

  形勢直轉急下。

  程聰、張世昌的兵馬已堵上山路。

  馬應麟還在安排守山,遠遠傳來幾聲大呼。

  「兄弟們,馬應麟才是反了,我們守衛重慶,冒死來報信,他卻要殺我們,必是反賊,不如殺他平叛,找蜀帥領賞!」

  「我們是大宋官兵,不是馬家私兵,該奉蜀帥之命平叛。」

  「三槽山被包圍了,平叛領賞啊!」

  「殺馬應麟……」

  「……」

  「潰兵中果然有李瑕派來的細作,馬上給我斬了他們!」

  馬應麟大驚之下,急忙出了大帳要去調兵,才到帳外,側面突然有幾名士卒撲上來。

  「你們想做……」

  「噗!」

  刀光一閃,一顆頭顱已落在地上。

  馬應麟至死猶瞪著雙眼,不敢相信會這麼快。

  以為輕易便能守上二十餘日,不想,才過三日,重慶府城都已經丟了……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