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96章 暖意融融

  臨安城春雨連綿。

  天色晦晦,江南美景也顯得昏昏暗暗。

  二月初依舊寒冷,雨水濺在身上冰涼刺骨。

  大內宮城中,天子儀駕正徐徐從內夫人閣趨往延和殿。

  宮城本就不大,這一段路雖只有五百餘步,儀駕鹵簿卻還是安排得很周全。

  抬著玉輅大驕的宦官有二十八人,前方引駕的,執華蓋的,捧著拂塵、香盒、金壺的……林林總總有近百人。

  終於,他們安全將天子送進了延和殿,沒讓一滴冰冷的雨水落在那赤紅的天子履袍之上。

  趙禥穿赤紅常服,是因宋太祖提倡勤儉樸素之風,皇帝履袍並無太多花樣刺繡,以淡黃、赫黃、赤紅等純色為主,樣式簡約平淡。

  殿中暖意襲來,春光融融。

  賈似道起身,見禮道:「見過官家。」

  趙禥連忙賠笑,道:「賈相公久待了,這惱人天氣,朕來得晚了。」

  他在御榻上坐下,自有美姬上前侍候他飲酒。

  今日程元鳳、葉夢鼎等人都不知求見了幾次,但這般天氣,趙禥不想見他們,推託自己病了。

  他前陣子夭折了個兒子,正在傷心之際,宰執們也不好相逼。

  也就是賈似道來,肯與他一起飲酒作樂,而非一天到晚板著臉勸諫,這才答應召見。

  舞樂起,又有宮娥為賈似道陪酒。

  君臣二人這才談起國事。

  「請陛下節哀,禮部定崇國公之諡號為『廣沖善王』,不知可否?」

  賈似道最先開口提的,還是給趙禥那夭折了的庶長子之後事。

  這才是大宋朝如今一等一的大事。

  趙禥漫不經心聽著,只顧喝酒。

  他其實也沒見過兒子幾次。

  記得好像是在前年,搞大了哪個婢子的肚子,但具體是哪個婢子已不記得了。

  那時榮王與先帝還在,因此事發了火,但趙禥感覺得出來他們心裡其實是很高興的。

  當時只有葉夢鼎、楊棟那些人是真的很生氣,說殿下還未大婚,萬一壞了繼位之大事如何如何。

  幸而有親生父親與兄弟殺了先帝,讓他直接當上皇帝了。

  至於那個孩子,記得去年年初出生的吧?

  小小一隻。

  當時看著就知道養不活,果然就沒養活。

  再生便是了……

  等趙禥喝到微醺,心情大好,賈似道也終於說完了那繁瑣的喪葬之事。

  之後,便獻上一個錦盒。

  「臣深恐官家哀慟,特命人訪得一自暖杯,以暖官家之心。」

  「好好好,快讓朕看看。」

  美姬打開錦盒,捧出玉杯。

  雪白的素手與那玉杯瑩瑩相襯,趙禥不由眼睛一亮,吩咐美姬繼續倒酒。

  一杯暖酒下肚,他砸砸嘴,像是蝗幌氳絞裁矗θ眉炙頻賴澆靶鴰啊�

  「賈相公,快與朕說說,用這自暖杯飲酒可有甚功效?」

  「稟官家,此物價值連城自有原由……」

  賈似道掃了周圍美姬一眼,湊過去低語了幾句。

  趙禥聽得大樂,眉飛色舞。

  看著官家那期待的眼神,賈似道心裡暗自譏程元鳳、葉夢鼎死板。

  要掌握這官家實在簡單,只須將其當成廝混於臨安歡場中最蠢、最色、最好騙的那個罷了。

  ……

  若非被李瑕陷害一遭,之後又被打壓防範,賈似道早便能讓趙禥成為他的傀儡。

  但哪怕如此防範,近來趙禥還是漸漸感受到了賈似道的好。

  這樣一個臣子,忠心能辦事,說話好聽,為人又有趣,對趙禥而言,比其它幾位宰執強太多了。

  「賈相公,朕要是早些把國事交給你就好了。」

  趙禥愈發與賈似道親厚起來。

  「前些日子,宰執、大臣們都跑來說朕若不依他們的意思,便全都要請辭,弄得朕很為難啊……」

  賈似道忽然轉頭看了關德一眼,道:「退下去。」

  關德一愣,偷瞥了一眼趙禥,強穩住心神之後,才不緊不慢向賈似道賠笑道:「官家還在說話,賈相公竟吩咐起咱……」

  「賈相公叫你退下去。」趙禥轉頭喝罵了一句,「你們也都下去,朕要與賈相公說話。」

  他也只敢對宦官、宮人這麼凶。

  關德連忙低頭,眼中已綻出驚色,但也只好領著旁人退出大殿。

  賈似道不易察覺地笑了一笑。

  聖眷已定。

  這一年多以來,真正在朝中與他賈似道爭聖眷的人,根本就不是程元鳳、葉夢鼎等人。

  是關德。

  是李瑕留在朝中的勢力。

  若不是有關德每天在趙禥耳邊吹風,在李瑕離開臨安之後,賈似道只怕用不了一兩月,便能請到聖旨,把那些老頑固們通通趕走。

  哪還能給李瑕一年時間收復隴西、出兵大理、招攬關中?

  換言之,是關德在暗地裡給使絆子,悄摸地對付賈似道,才給了李瑕迅速擴張實力的一年。

  賈似道有時候恨不能派人直接把關德除掉了事,但沒等他動手,趙衿竟是先跑來直接問他「舅舅想殺父皇留下的內侍?」

  「絕無此事。」

  當時賈似道就明白,是那妖妃在背後搗鬼。

  不能輕舉妄動……

  簡單來說,一直以來,李瑕留在臨安的勢力與程元鳳都在打壓賈似道。

  這次,程元鳳與李瑕鬥起來,才給了賈似道契機。

  一邊是重臣逼官家除掉李瑕,一邊是關德不停為李瑕說話。

  那只有一個結果,兩方勢力必然都會讓官家感到討厭,憎惡……

  ~~

  看著關德被賈似道趕下去,趙禥咧了咧嘴,感到有些快意。

  他發現,他已經開始討厭關德了。

  一個貼身內侍,不好好伺候著,不去多找些美酒美人,盡日摻和到國事裡。

  他這個天子,根本就不想理國事啊!

  煩死了。

  偏偏鬧到這一步,趙禥也不得不理了。

  「方才朕說到哪了?哦,程相公說李瑕想謀反。賈相公,朕還沒問過伱,這事怎麼辦?」

  賈似道應道:「臣之所以讓關德退下去,因懷疑他與李瑕有所勾結。」

  他與趙禥說話,從來都很直接,儘量用最直白、易懂的話語。

  若再像以往與先帝奏對時,用些隱喻,萬一眼前這個傻官家猜錯了就很麻煩。

  「賈相公也覺得李瑕要造反?」

  「李瑕做事從不聽朝廷調度,又在官家身邊安插人手,若不是為了謀反,臣想不出他是為什麼?是想要升官嗎?可官家早就想給李瑕升官了,他不肯,只想去川蜀,為的當然是謀反。」

  最後這句話,說到趙禥心裡了。

  ——程相公都答應讓李瑕當宰相了,他不肯,那比宰相大的,還有什麼?

  不由就是一個激靈。

  其實,早在這之前,趙禥對李瑕的態度就已不同了……

  兄弟?

  他就從沒有對李瑕有過一點點兄弟感情,一絲一毫都沒有。

  只是登上皇位之前,能信任的只有親生父親和兄弟,就這麼簡單。

  一登基,這份信任就已經變了。

  換作別的皇帝,早該殺人滅口了。只不過,趙禥只顧著享樂,根本沒工夫去考慮這事情。

  李瑕也不煩他,只說要保護他,沒讓他再去想這事。

  這是他最滿意的一點。

  為何滿意?一開始趙禥也不知道,反正就很滿意,每天只享受帝王之樂,開心得很。

  近來突然發現,原來,在他心底里,極度憎惡聽到李瑕的名字、極度憎惡見到李瑕。

  那樣一個各方各面都強過他的人,一出現就告訴他「你的身世會讓你失去一切……」

  李瑕一出現,帶給趙禥的就是這麼讓人憎惡的破消息。

  然後,李墉一斧一斧劈死了榮王,解決了這事……

  趙禥覺得這很好,又能當皇帝了。

  但經歷了這些是何感受呢?

  感受非常糟糕。

  李瑕帶給他的情緒,是嫉妒,是憎惡,是忌憚,還有恐懼,無比的恐懼。

  他只想什麼都不知道,把頭埋在美人懷裡,裝作無事發生。

  ~~

  「這麼說,李瑕真要造反?可是,朕……可朕……真的不想對功臣動手。朕讓程相公不要去招惹李瑕,程相公不聽……李瑕很危險啊。」

  趙禥縮著腦袋,回想起榮王死的一幕,又打了個哆嗦。

  他覺得程元鳳、葉夢鼎等人太傻了,偏要無事生非。

  賈似道看到了趙禥眼中的恐懼,眼中泛起滿意的神情。

  因喜歡這樣的官家。

  「右相確實不會做事,他派人去除李瑕了。」

  「除掉了?」趙禥大喜,追問道:「那李墉除掉沒有?」

  「沒有。」賈似道搖了搖頭,「今日,右相的消息還沒回來,但李瑕送了加急奏書,質問夔州路安撫使、兼知重慶府馬千為何殺官。官家未見右相嗎?」

  「嗝!」

  趙禥大驚失色,酒意瞬間消散,驚道:「什麼?!這不是朕的意思……朕沒有!朕朕朕朕……都說了要問一問李瑕……不不……程元鳳要害死我!」

  賈似道閉上眼。

  他有些受不了了。

  天子沒天子的氣度,還有那程元鳳,派人對李瑕動手,結果呢,李瑕的奏章都到了,程元鳳的消息卻還沒到。

  靠這些廢物救大宋社稷?

  唉。

  「右相做得不妥,但說得沒錯。若不早除李瑕,李瑕早晚要殺到臨安……」

  「不,賈相公你不懂。」趙禥喃喃道:「你不懂的,李瑕也許並不想造反,朕……朕與他很親厚……賈相公你不懂……」

  「臣懂。」

  賈似道忽然深深看著趙禥。

  趙禥又嚇了一跳,忙道:「你不懂。」

  「臣懂。」賈似道的語氣真誠而飽含忠心,緩緩道:「請官家信任臣,今日之事,只有官家與臣知曉,再無第三人。」

  「你你你……」

  「臣對陛下赤膽忠心,請陛下信任臣。」

  ~~

  殿外,風雨如晦。

  關德焦急地踱了幾步,心中預感更加不好。

  隨著近來愈發多地提到李瑕,關德已能察覺到趙禥對自己的態度變了。

  眼皮跳得厲害,眼看官家與賈似道短時間內根本沒有聊完的意思,關德終於咬了咬牙,轉身便急忙出宮。

  「快!快送我去吳山……」

  ~~

  殿內,暖意融融。

  自暖杯擺在御案上,翠亮有光澤。

  清水被倒入杯中,騰起一縷煙氣,漸漸溫熱。

  「嗒。」

  一滴血落入杯中。

  之後,又是一滴。

  兩滴血便在這碧玉小杯中漸漸靠近,最後,融在一處。

  趙禥瞪大了雙眼,滿是不可置信。

  「這,這……朕莫非是……我莫非是你的……」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