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90章 忠忱

  蒲扇還在輕輕搖著,爐火燒得頗旺。

  張珏目露思忖,抬手將爐上的酒壺拿下來,有些燙,他不在意,往杯里一倒,裡面卻已是空的了。

  「張卯,去給我拿些酒……」

  才開口,張珏才意識到今日是在與李瑕秘議,遂推開門往外看了一眼,只見院中空空如也,兵士們正守在圍牆處。

  「非瑜稍等,我去拿壇酒來。」

  他走到院子,吸了吸寒風,瞥到李瑕的護衛正在院外休息,才想起來,李瑕會不會懷疑他找人來圍殺之類的。

  這種事,難免讓人心煩,他最不願的就是連出生入死的袍澤兄弟都互相起了猜疑。

  好在李瑕今日不曾有半點見疑,讓人爽利了些……

  到了驛館酒窯,隨手拿了一壇劣酒,回到堂上,張珏重新在爐邊坐下,將酒往壺裡倒著,開口,以沉悶的語調說起來。

  「我十八歲到釣魚城參軍,先跟隨冉知州、冉通判,兩位先生教我讀書習字,教我忠君報國。余帥歿後,冉知州卸任,我隨王將軍,亦是忠君報國。從來沒想過要叛宋,你知道的,釣魚城的袍澤兄弟,面對二十倍於己的蒙軍都沒叛過。」

  「嗯,冉璡、冉璞兩位先生,受余帥所請,築釣魚城,有大功於國,他們如今如何了?」

  「余帥歿後,兩位先生歸鄉,大冉先生當年便病逝了,二冉先生去歲聽聞蒙哥死訊,狂歡而卒。」

  「可惜了。」

  李瑕接過杯子,與張珏碰了一杯,小抿了一口。

  張珏一杯飲罷,道:「你說的那些,我聽不太懂,卻知你肯定是有道理的。這社稷不好救,余帥當年便說過的……但道理再明白,我心底就覺得深受國恩,這般反了,有愧疚。」

  「伱這人,又理智又魯莽,既是性情中人,又高節邁俗,難免有糾結。」李瑕道:「我本也不想要讓人為難,打算等大勢定了、宋朝廷已經亡了,再讓你做決定。但近來發現,不能再爛下去了。」

  「讓我想想。」

  「好。」

  李瑕是還能說很多。

  比如收復關中、大理;比如這次未必就真舉旗了,只是要做好舉事的準備,朝廷也許被嚇到就妥協了,允許川蜀自發錢幣……

  對張珏而言,不重要。

  張珏主要是心裡那關過不去。

  即便這大宋社稷有千萬般不是,他終究有一份忠忱在……

  他與李瑕想法不同。

  人與人的所思所想天差地別,川蜀這些年,有被五馬分屍不肯降蒙的張實,也有先殺來使再獻城投降的楊大淵。

  一個人,隔一段時間所思的都可能不同,豈有定數?

  屋子裡氣氛沉悶下來。

  張文靜有些疲憊,趴在李瑕懷裡又眯過去。李瑕輕輕撫著她的頭髮,也不知在想什麼。

  他們並不覺有外人在場,這樣的舉動會過於親昵。

  從頭到尾都沒有客客氣氣講究繁文縟節,這本是李瑕在表達對張珏的信任……

  突然,

  「打一架吧!」

  張珏重重放下酒杯,抬眼看向李瑕。

  「乾脆我們打一架,我若輸了聽你的,反了他娘的。我若贏了,也別叫我選,你自想辦法舉薦個誰來任這副帥,我到哪殺虜都一樣。」

  「來。」

  張文靜倏然坐起,一下子就精神起來。

  她頗為期待看李瑕與人打上一架。

  但之後,李瑕與張珏走到院中,卻是「唰」地一下便拔出劍。

  「要打就動真格的,否則你心裡疙瘩不消,打了也是白打。」

  「好!」

  張珏活動了一下筋骨,咧了咧嘴,先前的沉悶之色盡消,眼中已有雀躍之色。

  「張卯!拿老子的斧頭來!」

  「是!」

  那名叫張卯的親隨是張珏族人,不過十六七歲,有些呆氣,張珏說什麼便是什麼,竟是真抬著一柄大斧頭到院中。

  見此情景,雙方的親隨護衛都有些慌。

  「副帥,這太……」

  「大帥……」

  張文靜也沒了看熱鬧的興奮,眼神些焦慮,自在原地踱了兩步,跺了跺腳,轉身便去招她的護衛,低聲囑咐起來。

  李瑕與張珏卻渾不在意,一個把劍鞘一拋,一個將斧子一揚,二話不說便向對方撞上去。

  「當!」

  火光四濺。

  ……

  張珏拿的那大斧頭看起來嚇人,比試時反而有些吃虧。

  斧頭一劈,便能要將人劈得頭破血流,他又不想取了李瑕性命,動手時不免有些收著。

  李瑕卻每劍都刺得張珏難以招架。

  果不其然,二十回合之後,張珏一斧劈空,已有些力竭。

  李瑕突然一劍刺出,直刺張珏咽喉。

  這一劍角度刁鑽老辣,速度亦是極快。

  劍光一閃,周圍張珏的護衛們紛紛大驚。

  「副帥!」

  張珏已反應不及。

  這一劍刺來,直指咽喉,他不認為李瑕還能收住力。

  ——若是因較量一場而丟了性命,未免可笑。

  這念頭閃過,喉嚨上已感到點涼意。

  劍尖觸在張珏脖子上,沒想到,劍勢竟是恰恰好停了下來。

  張珏抬眼一看,不由有些驚艷。

  「好劍術!」

  「我贏了。」李瑕道。

  他神情十分認真。

  張珏苦笑,竟覺悵然,又莫名有些輕鬆。

  總之盡了全力了,做了選擇也能心安一些。

  李瑕撿起劍鞘,卻也不再就此事多說,而是請張珏重新進堂。

  ……

  「我既輸了……」

  「先聽我說。」李瑕抬了抬手,道:「我知你忠義,不強逼你。今日本還有樁情報給你,我的人在臨安探來的。我本想讓朝廷遣王堅將軍鎮守隴西,但他被召回臨安了。」

  「召回臨安?」張珏方才那點挫敗感登時煙消雲散,心中已有不好的預感,驚問道:「為何?!」

  「你看吧。」

  李瑕拿出情報,遞了過去。

  張珏迅速接過,看了一會,神情愈發嚴肅。

  眼中已有怒意迸出。

  「為何如此?!朝廷不信任王將軍了不成?!」

  「早便擔心他功高蓋主。」李瑕道:「你也不必擔心,暫時而言,王將軍無事,只是被困在臨安。我想說的是,你我的交情朝廷已察覺,你若不反,反而再難上陣殺敵……」

  張文靜坐在後面,又瞥了李瑕一眼。

  她最明白李瑕為何不先說王堅之事,而是要與張珏打上一場。

  這正是李瑕的坦蕩與厲害之處。

  先拿出來,哪怕事是真的,難免顯得是在挑撥,並不如先以力降服。

  另外,李瑕說服張珏的策略便是這般,先打消其心中抗拒,再拋出最要緊一樁事。

  ……

  果然,最後這樁事,對張珏觸動反而是最深的。

  他回想起與王堅駐守釣魚城的時光,仿佛還歷歷在目……

  王堅先隨孟珙京湖破敵,之後轉戰川蜀,隨余玠攻漢中,守蜀,守釣魚城。

  釣魚城一戰,殺蒙古大汗,為首功,之後被雪藏至今。

  斬首晉國寶以祭旗,那一句「誓死抗虜!」言猶在耳……

  從戎四十年。

  四十年功名塵與土……

  「嘭!」

  「咣啷!」

  張珏突然起身,一腳踹飛面前的酒壺。

  酒壺碎裂,溫酒濺了一地。

  「他娘的!反了就反……」

  「啊!」

  慘叫聲突然響起。

  「篤」的一聲響,已有箭矢釘在窗柩上。

  「小心!」

  「敵襲……」

  李瑕一把掀起桌案,將張文靜扯在身後,避在桌案後面。

  再一轉頭,只見張珏已避在柱子後面,臉上悲憤之色未消,眼中又添一抹驚訝。

  驚訝而不驚慌。

  「誰的人?」

  張珏語速飛快,道:「你信我,絕不是我安排的……」

  ~~

  與此同時,臨安。

  「丁大全死了。」

  「死了?」

  程元鳳點點頭,道:「他從南康軍移至貴州安置,途中被殺了。」

  葉夢鼎問道:「誰做的?」

  程元鳳搖了搖頭,並不在意是誰殺的丁大全。

  「既可能是地方上有人深恨他,也可能是朝堂上有人指使,甚至便是你我的門生,此事,查了也毫無意義,重要的是,州路安撫使、兼知重慶府的馬千曾是丁大全舉薦,聽聞這消息,心裡很慌,遂投靠我,我遂命他除掉李瑕。」

  「可行嗎?」

  「當年吳曦叛亂,川蜀官員紛紛起兵討伐。楊巨源、安丙、趙彥吶、李好義、李好古、李貴等等,一場轟轟烈烈的叛亂,僅僅四十一天便平定了。七十人以大斧破門殺入吳曦處。李貴斬吳曦之首,裂其屍。」

  程元鳳話到此處,道:「馬千未必有這些忠臣義士的能耐,但李瑕亦未有吳曦之勢。」

  葉夢鼎問道:「何時動手?」

  「已經動手了。」程元鳳起身,從櫃中拿起幾封信放在案上,道:「這是李瑕年前給我的回信,他果然不肯入朝。」

  他閉上眼,心中猶覺失望,對官家失望。

  要保大宋社稷,就得對各路武將保持提防,官家本該在察覺李瑕有異心的第一時間下詔,免李瑕兵權,召其回朝。

  可惜,官家不敢。非要問一問李瑕是否願意,他程元鳳亦無可奈何。

  想必李瑕與賈似道都認為他做事拘泥,不敢放開手腳。

  但,誰又沒個障眼法?

  時至今日,真當他豁不出去?

  「我們都被李瑕騙了,我派人問過馬千,釣魚城守軍都說李瑕與張珏交情頗深。當年相互彈劾,是作給先帝看的啊。果不其然,張珏並未同意剷除李瑕。」

  「也是,張珏祖籍鳳翔,如何能真心效忠大宋社稷。」

  「馬千想先除張珏,控制成都府路兵權,我答應了。」程元鳳道:「此事,不論成與不成,我逼官家表態,已被賈似道拿住把柄。這次密令重慶府擅自動手,罪莫大焉……鷸蚌相爭,漁翁得利。」

  葉夢鼎正色道:「我可與右相分擔。」

  「不可。葉公乃帝師,當不至於就此離朝。往後,萬不可讓賈似道擅改錢幣,行公田法、打算法……」

  「右相這是認為要罷相去官了?」

  程元鳳點點頭,道:「今日,官家又不敢見我,宮人中有傳言『每以告老還鄉威脅,真當官家只能將國事託付給這些老朽』。」

  「是賈似道動手了?!」

  葉夢鼎眼中迸出怒意。

  之後,他忽感一陣茫然,也顧不上與程元鳳之間的爭權,極力挽留道:「可若是連右相也去官,這國勢……」

  「躲不過的,這一年來,聖心早已漸漸落在他身上,早晚有此一劫。」程元鳳嘆道:「若我罷相之前,能為大宋除一強藩,足矣。」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