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68章 潼關懷古

  林子閉上眼,能想像到一個個畫面……

  廉希憲決定撤出關中,先安排了幾批刺客在長安,又布置了一批精銳在華山。

  「老夫料到李瑕必進長安,爾等如此如此……」

  「若李瑕未死,必趨兵潼關,爾等可設伏於此,老夫……」

  想到這裡,林子睜開眼,搖了搖頭,意識到廉希憲根本不是什麼「老夫」。

  他還是很難將原先想像的那形象與年輕人聯想起來。

  直到又看了一眼李瑕,才在心裡承認,敵國也有人年紀輕輕位居高位。

  腦海中,廉希憲對著銅鏡,拿小刀一點點刮掉鬍子,轉過身……就是元從正。

  再想到這裡,有種被算計的感覺泛上來,林子只覺渾身難受。

  但他還是首先關心李瑕的事。

  「大帥,那他說的關於張家女郎的行蹤?」

  「都是真的,我們沿途打聽,一路查到了九峰書院,之後還在繼續查,假不了。」

  「他如何知道得那般詳細?」

  「也許確有一個元從正,廉希憲提前了那麼多天,問過一遍了。」李瑕道:「他樣貌有些不似中原人,而元家祖上有鮮卑血脈,選擇元從正這個身份,正好有個解釋。」

  林子再仔細一想,李瑕見那些書生時身上還披著便甲,周圍還有侍衛,而那些書生已被搜過身。

  「他千算萬算,也休想行刺成功。」

  這般重重說了一句,身上那種難受的感覺便消了不少。

  「大帥說得對,廉希憲已敗得徹頭徹尾。」

  李瑕擺了擺手,道:「我一開始就說了,我並非確認元從正就是廉希憲,只是……非常非常懷疑。」

  「大帥是如何看出來的?」

  「要接近我就得展露才華,展露得多了又容易露餡,這分寸不好拿捏。第一天便有幾個疑點……我看元從正的策論,驚訝於他的才學,觀察了他的字跡,與廉希憲不同。但他用左手寫字,平時常用的卻是右手;再比如,他能做出那樣一份策論,必是想留下。但我故意試探他,他卻說要走,要麼端架子,要麼心裡有鬼……」

  林子道:「我查一查,或叫劉元禮來看一眼?」

  「那就是突然揭破他了,一旦揭破,他只能當場拼命,但我想招攬他。於是不停試探,他必然懷疑我已看穿他。但再懷疑也沒用,話不挑明,就像有張朦朦朧朧的窗戶紙,讓他躲在背後,慢慢聽我的勸降,慢慢思考。」

  「明白。我看他今日神思不屬,該是馬上就會效忠大帥。」

  「豈有那般輕易?」李瑕道:「你隨我多久了?」

  「從隨大帥北上算起,四年五個月。」林子笑道:「我這條命,還有今日一切都是大帥給的,連娶的好婆娘也是大帥牽線。」

  「廉希憲追隨忽必烈十年,從初出茅廬到官拜宰相。哪怕別的道理都明白了,他那種人,也不會那麼快忘了忽必烈對他的恩義。文臣名士,與那些世侯是不同的……」

  林子徑直道:「大帥要如何做?」

  「斷了忽必烈與他的十年恩義。」

  李瑕招了招手。

  林子便附耳過去,伸長了脖子仔細聽完,末了,抱拳應道:「明白了。」

  「也別忘了把對方用的手段消化一遍,你才會是世上最厲害的間諜,去吧……」

  ~~

  入夜,元從正坐在燭光下處理著文書。

  這些文書多是與關中民生經濟有關,包括各州縣的籍冊、商稅與秋糧數量的預估核算,以及附近州縣如渭南、華州等地大大小小的案件卷宗等等。

  但從頭到尾都不見有與潼關、黃河布防相關的內容。

  他做這些並不為難,往往只掃一眼便能擬出解決方法。

  到了後半夜,有個九峰書院的書生進來,將一摞帳冊放在案上。

  「和儀,這些算好了……不容易啊,你仔細瞧瞧。」

  「多謝。」元從正並不回頭,只抬了抬手以示不願被打擾。

  等到腳步聲遠,屋門被關上,他才掀開冊子,將下面壓著的一物收進袖中。

  ~~

  次日,這些公文被放到李瑕案上。

  又一堆卷宗被推到了案邊。

  李瑕道:「這些公務暫移交和儀如何?我打算明日往黃河北面走一趟。」

  元從正訝道:「大帥要去山西?」

  「過河一趟,幾日工夫便回來。」李瑕像是隨意閒聊,又道:「對了,明後日劉將軍便回駐潼關了,我這裡有幾封文書給他,到時請和儀代為轉交。」

  元從正想了想,應道:「學生熟悉北岸情形,大帥去北岸,由學生帶路如何?」

  「伱就不怕被人認出來?」

  元從正微微一滯,道:「學生並無近親,哪怕被認出來了,也牽連不到誰。」

  「也好。」

  這日,有兵馬由西而來進入潼關,也有不少哨探從黃河對岸回來,向李瑕稟報消息。

  李瑕顯然也忙,未召見元從正。

  而這繁忙的一日過去,次日,他們便啟程往北岸走一趟……

  ~~

  黃河已到汛期,正是最波濤洶湧的時候。

  河岸邊,三十餘人的隊伍作牧民打扮,但個個魁梧驍勇。

  李瑕終於卸了甲。

  他身姿挺拔,雖穿著一身布衣,還是有翩翩少年的氣度,但絕不文弱,肩膀寬闊,胸膛厚實,背部的肌肉撐起衣衫。

  一柄長劍並未掛在腰間,而是包在布袋裡,手持著,顯然不是擺設。

  世上已許多人都知道,這位年輕的蜀帥身手十分了得。

  前方,一個個驍勇上了船,緩緩向對岸划去。

  考慮到要接回二三十人,他們帶了很多艘船,此時往北渡河,每條船都十分寬敞,每條船上不過三四人。

  ……

  「和儀與我上同一條船如何?」

  「聽大帥吩咐。」元從正作了一揖,隨李瑕登船。

  這艘船上除了四個船夫,便只有他與李瑕。

  黃河波濤洶湧,船隻搖搖晃晃。

  兩人對坐在艙篷,氣氛與之前卻大有不同。

  元從正目光看向李瑕,只見這個二十歲的年輕人眼神中卻有老僧入定般的沉靜。

  那柄長劍則是被放在腿上。

  之後,李瑕忽然開口說了一句。

  「這是我所能給你的刺殺我的最好機會,你現在動手還有一絲希望。但到了山西,不會有機會。」

  「大帥在說什麼?似乎誤會學生是刺客了?」

  「這一趟之後,我得返回長安,你就藏不住了。」李瑕道:「你袖子裡有把匕首,試試能否殺我?」

  「匕首?」元從正又一愣,連忙舉起身,露出胳膊。

  沒有匕首。

  李瑕不算太意外,問道:「前幾日我們提到廉希憲,我說了很多,你可有想反駁的?」

  元從正放下手臂,默然了一會,忽道:「原來如此,難怪這些日子以來大帥每每試探於我,原來是將我當作廉希憲?大帥想招攬他?」

  「嗯。」

  元從正似覺好笑,搖了搖頭,坦誠道:「學生不是廉希憲。」

  李瑕一愣。

  之後,他也搖頭笑了笑。

  「好吧,那你以廉希憲的立場反駁我如何?就當幫我練習說服人。」

  「既大帥吩咐,恭敬不如從命。」

  元從正先是轉頭看向了船篷外的黃河水。

  似因離家鄉愈近,氣質比往常灑脫了許多。

  「平心而論,大帥用的是詭辯之術,之所以能取關中,不過是在中原兵力無暇西顧之際,趁虛而入。當然,此為兵法常理,理所當然。大帥有這般機會,該取。且果斷出手,步步搶占先機,讓人佩服。

  但……大可不必說得冠冕堂皇。

  對於廉希憲所效忠的朝廷而言,阿里不哥、李璮的威脅更大,並無在關隴與大帥長期作戰的必要。而並非是民心不可用。至少在開戰之前,關隴民心還不在大帥。

  與其說他打仗『小家子氣』,不如說是他考慮的角度與大帥不同。想必若重來一次,廉希憲也不打算盡征關中民壯、任關中殘敗也要與大帥魚死網破,他既不願,也沒有必要。對他而言,事有輕重緩急,就是如此簡單。」

  李瑕聽了也不生氣,抬了抬手,示意他繼續。

  「大帥說,要比北地君王做得好,但還只是說,眼下並未看到。至少這次,北君親征漠北,立漢制、抗衡蒙古舊制,稱得上堂堂正正。大帥雖志向遠大,但……趁火打劫,且借宋廷之名、行宋賊之事。不能說是不光彩,但確實未勝過北君。」

  話到這裡,元從正又道:「不過,大帥之氣魄已遠勝廉希憲,他必已甘拜下風,心服口服。」

  「勝廉希憲,目前未勝忽必烈,是這意思?」李瑕問道:「但觀往後如何?」

  「大帥志氣恢宏,往後也許真如大帥所言那般,建煌煌偉業。」

  「往後有可能勝忽必烈?」

  「有可能。」元從正道:「可前提是往後十年、二十年間,大帥還能一切順遂。不病,不死,志向不移,氣運不絕,且還能應付得了南北兩國無窮無盡的攻打。」

  「廉希憲信我能做到嗎?」

  「想必是不信的。」

  「要如何才能信?」

  元從正又向船篷外看了一眼,道:「不知,學生只是依大帥吩咐,站在廉希憲的角度上辯一辯。」

  「可惜了,你太克制,若真是他本人,想必能更雄辯滔滔,暢快淋漓。」

  李瑕說罷,也看向船篷外,不再問。

  許久,等船快到北岸了,先開口的是元從正。

  「學生再站在廉希憲角度談談對大帥的看法吧?」

  「也好。」

  「他與大帥,並無私怨。與大帥為敵,做事而已。」

  「也是承擔責任。」李瑕道:「他擅任汪良臣為帥,結果丟失了關隴,他想承擔下來,並挽回。」

  「原來如此。」元從正道:「那他若被論罪,不能埋怨君主無情,也不必怪罪於大帥。他犯的錯,確實該由他擔,名為『希憲』,卻不守常制,該。」

  李瑕笑了笑,不語。

  元從正道:「由此可想,他與大帥志同道合,甚至是欣賞、嘆服、敬佩大帥。」

  「但不肯歸順我?」

  「方才也說了,在他看來,大帥目前並未勝過北君,如何能辜負十年君王恩義?再將一生報負繫於未知?」

  「不急,慢慢看。」

  「是。」元從正繼續他想說的,又道:「大帥有首詞,恰配眼前風物。」

  他抬了抬手,指向那黃河水,沉聲吟誦。

  「峰巒如聚,波濤如怒……」

  船隻已然靠在淺灘上。

  元從正恍若未覺,猶在緩緩念詞。

  直到最後一個「苦」字念罷,他回過頭,看向李瑕,氣質再次有了不同。

  沒了謙卑稚嫩的少年氣,多了份沉穩與悲鬱。

  「這詞,不是我寫的,張養浩寫的。」李瑕緩緩道,「可惜你今日念這詞,數十年後,有人路過潼關,目睹的依舊是百姓深重災難。」

  很鄭重的一句話。

  但元從正沒聽懂。

  當世,無人能懂……

  「張養浩。」元從正念著這名字,道:「論喬裝改扮,還是李節帥閣下更擅長啊。」

  「不裝了?」

  「裝得太粗糙,不裝了。」

  「粗糙是說你的計劃,至於演技,只能以『拙劣』二字形容。」

  兩個對視一眼,各自笑了笑,笑容中有會心,有釋懷,也有戒備……

  ~~

  「李節帥閣下當面。不才,廉希憲。」

  李瑕擺擺手,道:「倒不必這般鄭重,我稱你『善甫兄』如何?聽說李世民就是稱李靖為兄。」

  「擔不起。」廉希憲擺手道:「也恐你是要害我。」

  「我身在宋廷尚且不怕,忽必烈氣量更小不成?」

  「既如此,非瑜莫怪我不客氣了。」

  廉希憲甫一報出名號,氣質再次有了變化,舉止神情已多了分威嚴。

  他竟是不慌不忙拿起一枚鳴鏑,吹響。

  尖銳的鏑聲盪開。

  李瑕也不阻攔,笑了笑。

  「善甫兄料到我會來山西,也有水師?」

  「不算料到,只多做了幾手準備,交代過麾下,或有可能引非瑜渡江。那點人也稱不得水師,但有船只能巳嗽蔽鎰剩Ы朔氰ふ獾閎嘶故遣荒訓摹!�

  李瑕道:「但我說過,剛才在船上是你最好的機會。」

  廉希憲自嘲一笑,道:「我雖自問弓馬嫻熟,以一敵五捕殺你,實難做到。」

  「怪我沒給更好的機會?」

  「肯與我獨坐船篷,給我殺你的一線機會,已足夠膽魄。畢竟,你欲勸降我,豈能真讓我殺了?」

  遠遠的,已能看到有塵煙揚起,該是廉希憲的人。

  李瑕也不急著逃。

  而他的三十銳士已過來圍住了船篷。

  廉希憲問道:「我沒想到你真敢來山西地界,且還能如此沉穩?」

  「欲做大事,豈能惜身?」李瑕反問道:「善甫兄呢?陷在我這三十銳士之間,不怕我殺你?」

  「擔責任、不畏死。」

  「那看來,你早有布置,我也有布置,只看鹿死誰手了。」

  廉希憲擺手道:「罷了,事到如今,想也無用,且看結果吧。」

  「也好,看來你也不會撲上來殺我,還能再聊幾句。」李瑕道:「其實你有個更好的辦法殺我。」

  「主動揭露身份,以『廉希憲』的身份表示歸附,再趁你放鬆警惕殺你?」

  「嗯,這樣穩妥得多。」

  「初時,只當你每以暗殺手段成事,乃陰險狡詐之徒,我以其人之道還治其人之身,無愧於心。」廉希憲自嘲一笑,道:「但你既以誠相待,我不好再用這等無恥伎倆。」

  「那還繼續殺我?」

  「你對我的身份心知肚明,說『會給很多機會』,不是再較量一場的意思?」

  「不錯,堂堂正正,果然還是那個戰前遣使告諭的『廉孟子』。」

  那馬蹄揚起的塵煙近了,已有船隻出現在上游,向李瑕等人包圍過來。

  「再說一句心裡話吧。」

  廉希憲嘆息了一聲,緩緩開口。

  「蒙古王公貴族占據大量田畝、色目商人包稅理財魚肉百姓……這些,亦是我畢生都在竭力清除的頑疾。對非瑜所說那句『大快人心』,發自肺腑,彼時說完,只覺血脈暢通。但,等陛下平定天下後改制,才是正理。」

  「也許吧。」

  李瑕轉身離開船蓬,向奔來的騎兵望去。

  廉希憲也出來,看了一眼黃河畔這雄壯的風光,再次覺得「李瑕」那首詞寫到心裡了。

  ……

  「峰巒如聚,波濤如怒,山河表里潼關路。望西都,意躊躇。」

  「傷心秦漢經行處,宮闕萬間都做了土。興,百姓苦;亡,百姓苦!」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