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46章 人才

  十餘騎從祁山道策馬入陽平關。

  「大帥。」

  「大帥……」

  城頭上,還在射箭的士卒聽到身後接連響起的喊聲,回頭一看,揉了揉眼。

  「別管我,你們繼續。」

  李瑕是在十六日推算出敵軍或可能出武關道迂迴,他不敢調動兵力回漢中,於是下令增援天水之後,便只領十餘人回奔。

  他打算獨身回來調動漢中各地駐軍,這是以力破巧的辦法,無非是辛苦些。

  一千餘里山道,星夜兼程,一人四騎,困了便趴在馬背上睡覺,輪換著牽馬,行進不停。

  這是蒙古人的獨有的騎術,但漢人要學,也學得會……

  此時李瑕徑直走向茅乙兒,打斷茅乙兒的行禮,問道:「不必多禮,漢中情況如何?」

  茅乙兒正看著李瑕發黑的眼眶發愣,重重抱拳,道:「大帥,昨日收到漢中傳書……」

  李瑕聽了一會,抬起望筒向關城東面看了看,只見南邊已有一支兵馬自定軍山方向殺出,正從浮橋渡過漢水,向敵軍包圍過去。

  「那是昝萬壽?」

  「是,陸知縣收到傳信之後,說既不確定敵軍何時攻來,當繼續遷移俘虜。若敵軍來,正好藉此吸引至平陽關外一網打盡,以免四散劫擄、殃及百姓,或截斷別的蜀道。」

  「很好。」李瑕想了想,道:「接著指揮吧,就當我不在,對了,劉元禮給我留著。」

  說罷,他自領著劉金鎖與十餘親衛上了城樓,隨手拾起一張守軍歇息時鋪的草蓆,躺下,閉上眼。

  「大帥,這咋還臥倒了?」

  「不然呢?戰沒打完,一時也去不了漢中。陽平關這一戰,陸秀夫、茅乙兒應付得很好,我何苦去搶他們功勞?」

  「可這……」

  「看到劉元禮的大旗了,漢中有防備,沒事。」

  李瑕說著,笑了笑,難得感到一陣輕鬆。

  形勢不同了。

  以往,一點都輸不起,因為每次都是押上所有,棋差一招滿盤皆輸。他凡事須擬定所有最壞的可能,也不敢將事務交託於人。

  那時候,真的羨慕蒙軍,年年敗仗,年年還能捲土重來,人家國大地大,始終輸得起。

  彼時這種巨大的國力差距,壓得蜀川每個人都透不過氣來。

  一點一點熬,一點一點扳,到如今不敢說把差距扳回來了,但至少輸得起了,輸一點也沒關係了。

  這次換成敵手來行險一搏、來進行一場不容有絲毫差池的冒險,而漢中這一個個人物,皆要給敵手的冒險帶來差池。

  李瑕不必再事事求完滿,事事親力親為。

  有些不習慣。

  「不習慣……你們也歇吧。」

  「大帥?」

  劉金鎖一會望向東面戰場,一會望向李瑕,心想這般吵鬧也是睡不著的。

  然而再一看,李瑕竟真就睡著了。

  劉金鎖撓了撓頭,也覺累得厲害。

  畢竟是一千餘里祁山道,星夜兼程,想必自古過祁山道,沒有比他們更快的了。

  劉金鎖招呼十餘親衛鋪開蓆子,在城樓上臥下,偏是那炮聲如雷,教人又疲憊又睡不著。

  他心裡想著柳娘和剛出生的女兒,其實也是擔心……

  ~~

  「讓昝萬壽一定要嚴防逃兵禍亂城外百姓民田……」

  「先把俘虜遷回,安置妥當……」

  「遮蓋大炮,休讓人瞧見了……」

  「速將道路清開,還須支援陳倉道……」

  李瑕在睡夢中聽到外間的對話聲,起身一看,是陸秀夫、茅乙兒正在與人說話。

  他並不急,默默看他們發號施令,直到陸秀夫一回頭,行禮道:「大帥,你竟還趕回來了?」

  「每次都看到我在陣前呼呼大睡,讓君實見笑了。」

  「醉臥沙場君莫笑?」

  陸秀夫話雖如此,臉上還是不由自主掛起了笑意。

  他斂了斂神情,勉強恢復了往常矜持莊重的樣子,道:「稟大帥,業已擊敗敵兵三千,俘虜主將。漢中急報,史轉運使已領兩千人銜敵入陳倉道……」

  「陳倉道……莫教許魁被前後夾擊、失了大散關。」

  「是,史轉運使已飛馬傳書大散關,同時已出兵追擊。」

  李瑕聽了,想到當年在敘州時。感慨這大宋有時羸弱得令人髮指,偏這羸弱之中,又每有將星閃耀,讓人唏噓。

  陸秀夫獻計道:「只需押敵主將前去增援,自可擊敗陳倉道這支兵馬。」

  「接將令吧,你去。」

  「喏!」

  陸秀夫終是沒抑制住興奮之色,接了將令匆匆走了幾步,卻又回頭看向李瑕。

  「大帥不去?」

  「待不了太久,我得先回漢中一趟。」李瑕笑笑,道:「想家了……」

  ~~

  漢中城,李府。

  「陽平關既有君實在,不必憂慮。」

  吳潛自倒了杯酒,因嫌被困在這裡不得出門而有些許煩惱,但久經宦海沉浮,又有份不動如山的鎮定在。

  李墉苦笑道:「終歸心中不安,大量俘虜與糧草皆在陽平關。萬一為敵所獲……」

  「那老夫再給你推演一遍吧。」吳潛緩緩道:「你說敵兵望似有一二萬之數,長途遠奔,該是一人三馬,兵力在五千上下,攜月余口糧,足可至大散關,猶可殺馬而食。」

  「是。」

  「敵將若全力攻大散關,哪怕史俊領二千人追擊於後,真就能保大散關不失?」

  李墉搖頭,緩緩道:「守軍不過三千,難守矣。大散關若破,非瑜提前半年爭得的局面也就去了大半。」

  「故而,陽平關當賣破綻,吸引敵軍。如此,才可妥當。」吳潛道:「而君實昨日便已收到了傳信,既知或有敵兵來,猶敢繼續遷俘虜南下,必是已做好了相對的應變。不過是無法及時通報漢中罷了。」

  「話雖如此。」李墉道:「陸秀夫年紀輕輕,安知他是有意設伏還是……」

  「若這般論,非瑜更年輕。」

  吳潛撫須,又嘆道:「漢中這批官員,老夫親自選的。丙辰科了不得啊,王應麟會選人材。二甲第二十七名陸秀夫陸君實,年紀輕輕,做事穩當。老夫猶記得,彼時淮東李庭芝連接傳信,欲調他過去……安心,安心,英傑手持利器,何慮之有?」

  李墉聽了,心下稍安。

  總之是急也沒用,漢中城都封著。

  吳潛年邁,遇此情形卻絲毫不覺乏困,談興也高,仿佛回到了在樞密院指點江山之時。

  「非瑜這一任蜀帥,麾下並非沒有人才。相反,許多人才終於得以任要位、擔實事,也就是近來,復成都、復漢中、復隴西,他功勞太過耀眼,將旁人遮掩了過去。連敵將也輕忽了,欺漢中無人,敢如此冒險行事。」

  老人家話到這裡,莞爾一笑,道:「且讓我等嚇對方一跳。」

  「糧食快要收了,經此一遭,也不知要被踩踏多少。」

  「經得起,經得起,你想想敵兵損失了多少?」

  李墉笑道:「是我小家子氣了。」

  吳潛道:「今日倒是想起在臨安時你我評論非瑜的那些話,你說他分守蜀道、徒費錢糧。現在看來,這些錢糧費得可值?」

  李墉這才服氣,點了點頭。

  「值。」

  「以往守蜀,太給蒙虜臉了。蒙虜占著漢中、利州、劍門關在手,年年來犯、年年擄掠,雖敗猶可從容退兵,方給了他們膽子輕騎深入,以為我大宋易欺!合該將其全軍殲滅幾次……」

  下一刻,有人趕到書房外,稟報導:「大帥回來了。」

  李墉一愣,才轉過頭,吳潛已然起身。

  「老夫須見非瑜一面!」

  聽著這鄭重板正的語氣,李墉回頭一看,便感到微微有些擔憂。

  再想到臨安之事,他覺著吳潛並非是要誇讚李瑕,而是要把李瑕罵上一頓……

  ~~

  天光微亮。

  劉元禮被捆縛著如同麻袋一般丟在馬背上。

  他腿上受了傷,因沖關時被戰馬摔在地上,當即便亂了指揮,之後,一支小股宋軍從定軍山方向殺出,堵住退路……也就大敗了。

  說什麼蛟龍入海,才被釋放不到半年,又成了俘虜。

  就好像是,被李瑕特意放還,用來禍害劉家一遭。

  再回想到成都兵敗受俘後近兩年的苦役生涯,唯恨此次沒能戰死。

  各中悲涼泛上心頭,劉元禮只覺心灰意冷……

  忽然聽到了殺喊聲,他茫然地抬起頭,只望到前方山道上滿是宋軍。

  宋軍這是把他派去取大散關的兩千人堵在蜀道里了。

  這一戰,已是徹底敗了。

  有人將他提下馬來,隊伍中一名年輕的宋官翻身下馬。

  劉元禮目光看去,見對方長相秀麗,面容白淨,騎術也是差勁得很,實在是不能叫人服氣。

  不知陽平關一役,是否對方故意引誘?

  ……

  「將他提到陣前,勒令敵兵投降!」

  陸秀夫喝令一聲,當先便走。

  「李瑕在何處?」劉元禮被人推著,忍不住問了一句。

  「你欲打探我方軍情?」陸秀夫回過頭,一本正經問道。

  「蠢貨。」劉元禮啐罵一聲。

  事到如今,還打探甚軍情。

  「乃李瑕設計誆我?」

  陸秀夫並不正面回答,一板一眼應道:「俘虜本要儘快遷移,多做準備罷了。機會留給有準備的人。」

  「文弱書生,也配打仗,僥倖一勝,洋洋得意,可笑至極。」

  陸秀夫想了想,才直言道:「前方是以三千人敗兀良合台三萬兵馬的史公在領兵。你有幾人?可比兀良合台?不勸降否?」

  「哈。長得像個小娘皮,牙尖嘴利。」

  陸秀夫不再搭理,猶沉穩行步。

  他在李瑕面前時話多得很,平日卻還是沉默寡言的樣子。

  劉元禮於是罵咧咧不休。

  「小娘皮,殺過人沒?就你這樣也敢上戰場?老子……」

  陸秀夫微微沉思,道:「你是想激我殺你。但你們馬踏我漢中民田,此等損失,當由你領人鋪橋修路彌補回來。」

  劉元禮張了張口,頓時失了再說話的興致。

  不一會兒,山道間戰鼓愈響,之後是宋軍的齊聲高喊。

  「爾等主將已受俘,前無去路,後有追兵,還不受降?!」

  「……」

  ~~

  漢中,帥府。

  議事到最後,李瑕站起身來。

  「好了,今日多虧諸位攜手奮力,待拿下關中,再行慶功。」

  「大帥還要取關中?只怕是……」

  「本想再等上一年兩載,但時機難得。」李瑕道:「想必眼下廉希憲、劉黑馬正急攻大散關,期十餘日後劉元禮於後方奇襲,至時他們不見劉元禮,驚疑不定之際,我將由天水領軍進關中,於平野擺開陣勢,正面一決高下。」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