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18章 孤策

  漢中的工坊多集中在城池東郊、漢水北畔。

  出了城,一抬頭便可望到南面的巴山山脈直聳入雲,天地開闊。

  還在建的工坊處火熱朝天,而已建好的工坊顯得過於寬闊了,給人種勞工並不多的感受。

  驢車載著一車車葛莖進了製衣工坊,十餘個婦人出來接了貨,須臾便進了坊門。

  「那是嚴掌柜的生意,入冬開始趕製粗布,這種布匹並無太多利潤,不如綾羅蠶絲。」

  「貧戶太多,先多制粗衣。」李瑕道:「利潤往後再談吧。」

  郝修陽道:「但無錢開鐵礦了。」

  「等等吧,開了年,從軍費中支取。」

  郝修陽笑了笑,撫須道:「便知節帥今日要過來。」

  「郝老道長料到了?」

  「節帥離開四月有餘,自然是甫一回來便要看看進展如何。」

  李瑕莞爾,問道:「那進展如何?」

  「硝石采自敘州、硫磺采自達州,受開採所限,霹靂炮每月可制三百餘枚。」

  「其餘火器呢?」

  李瑕終是懷著期待,希望從臨安回來後能看到有所突破,以期接下來在關中平原上能彌補些許野戰的差距。

  郝修陽苦笑,抬抬手,道:「節帥這邊請。」

  李瑕點點頭,心知這些事物是該保密的,與郝修陽又走了一段,穿過軍械坊,走進一座高高的塔樓。

  煙從塔樓中不停冒出。

  良久,二人又出來,郝修陽搖著頭,附在李瑕耳邊低聲道了一句。

  「此物笨重,平原上該是用不了,我們造一鼎千難萬難,而以蒙古之國力,一旦仿製,遭殃的便是我們。非不得以,節帥萬不敢輕易示人。」

  「我明白。」李瑕微微嘆息,道:「看看別的吧。」

  兩人轉進不遠處另一間小屋。

  「原理,老道弄明白了。」

  李瑕看到桌案上兩柄木製的火銃模器,目光一亮,道:「郝道長果然聰睿過人。」

  「但明白原理,暫時無用啊。」

  郝修陽先是執起較長較大的那柄模器,道:「燧石火銃,節帥所言,不難懂,只需以扳機帶動燧石,燧石擊打火鐮,火星由此點燃這引燃藥,火焰進入銃管,點燃管內火藥,推動這個……子彈。」

  李瑕看著,很是滿意,贊道:「郝道長高才。」

  郝修陽擺了擺手,道:「節帥莫贊老道,原理簡單,但老道造不出。」

  「造不出?」

  「也許勉強能造一兩支,但估摸著,打上三兩發子彈也便廢了。」

  「為何?」

  「管壁如何承受這等威力?」

  「鐵管也不行?」

  「要鑄造出這般鐵管,不知要多少光景。且難題不僅這一項,工藝太細了,還有火藥雜質、用量,以及裝填時的用量如何把握?終歸要慢慢摸索。」

  郝修羲底牛幟悶鷚恢е裰仆換鵯梗莞鉈Γ潰骸罷獗冉謁б幕癇ピ旒鄣土儔叮芄槭怯靡淮偽閂祝環劣謎飧觥!�

  這突火槍是宋時便有的,由堅硬的竹筒製成,外裹生牛皮筋,內置火藥,通過火藥擊射出石彈、鐵彈。

  能無中生有地造出突火槍,不得不說,宋人極聰明。

  而之所以只有竹筒突火槍,因為生產力只能造到這個地步,或者說只能「批量」造到這個地步。

  這東西射程大概數十步,且容易爆傷自己人。

  哪怕有了新制的火藥,射程也是增強不了,因為竹筒承受不住更大的爆炸力。

  「我不要這個。」

  李瑕不接,轉身踱了幾步。

  「說到火器,蒙古的火器還要更勝於大宋吧?」

  「若不算我們新制的火藥,是如此。」郝修陽道:「蒙古接收了金國的火器匠人、以及大量的色目人。而金國之火器,勝於大宋。」

  「川蜀戰場上見得少些,我聽說荊湖那邊,蒙人攻城時,除了霹靂炮,還有火炮?」

  「是,將石頭鑿空,裡面塞上火藥,點燃後,以砲車拋出,威力極大。」

  「他們只能以砲車拋出?」

  赦修陽笑笑。

  李瑕又問道:「當是,拋不上釣魚城?」

  「節帥既未見過蒙人以火炮攻山城,自是拋不上高山。且引線若太短拋不到山腰、太長則易滅,攻山,反不如可就地取材的石砲。」

  李瑕點點頭。

  「所以,火器之運用有兩方面,一是『威力』,二是『推力』。」

  「推力?」

  「火藥威力再大,若無推力,還是要靠人力來丟、靠砲車來拋。而人力太小、砲車太笨重。」

  郝修陽道:「是啊,更多時候,火器未必比弓弩方便,更不足以克制馬匹的速度。」

  「在釣魚城,蒙古的砲車不能把火炮拋上山城;在平原,我們也不能在敵人的箭矢射來、馬匹衝來之前,把手雷拋到敵陣當中。也許就是,僅有威力是不夠的,或者說以如今的工藝,威力不可能做到更高了,是嗎?」

  郝修陽點點頭,道:「老道無法再制出威力更大的火藥了。」

  「所以我需要推力,需要比弓箭更遠、更容易操練,且需要能快速裝填才能在平原上……」

  「節帥再有需要,老道也是造不出來啊。」

  李瑕不懂細節,還是那一句老生常談的話,道:「請郝道長多試試。」

  郝修陽嘆息一聲,道:「老道再琢磨個三年兩載也許能勉力造出一管,但造價不菲,且還有別的問題,火藥裝填的量難以把握,銃管終於會爆炸……」

  李瑕於是又看向另一個木製的火銃模器,問道:「這是裝填子彈的?可以解決這些問題?」

  「說起來,原理也簡單。」

  郝修陽拿起一枚木製子彈,道:「依節帥所言,把火藥定量裝填在子彈當中,引火點設在子彈後面……這裡,以撞針來擊打它,點火,射出子彈。」

  李瑕滿意地點點頭,道:「郝道長高才,這樣便可使銃管不會太容易炸膛?」

  「不至於讓所有『威力』都由銃管承受。但還是那句話,弄明白原理簡單,造不出。這比裝填火藥的,更難造。」

  「哪怕手動裝填、退彈,一次一枚子彈……」

  郝修陽搖了搖頭,拆開這支木製的火銃模具,道:「這麼薄的子彈殼,如何冶煉?撞針回彈需要極韌的鐵,又如何冶練?引火點這般精巧,如何做到?要使彈殼與彈頭恰好能分離,那又如何銜接……」

  「這樣,彈殼上稍壓一個小孔,卡進去……」

  「如何壓按出這樣一個孔?煉鑄時鑄出一個孔,那又花費幾何?」

  李瑕答不出。

  郝修陽嘆道:「這些難處,老道耗盡光陰,或可一樁樁為節帥想出辦法、費力冶煉,七八載或能造出來,但又能造出幾柄、配幾枚子彈?」

  李瑕已明白他的意思。

  火器要研製,然而想要有燧發槍來克制騎兵,怕是需要十年二十年光景,若能成勢,用它來征服疆土可以。

  而眼下,指望不了造它來改天換地、克敵至勝。

  「道長以為若批量製作,需要幾年?」

  郝修陽沒有回答,喃喃道:「老道已年過七旬,請節帥給老道尋幾名聰慧的弟子吧,老道擔心往後無人為繼啊……」

  ~~

  從火器坊出來,李瑕有些許失望。

  臨安之行四個月有餘,他心裡是帶著些期待,希望看到漢中有大變化。

  然而他也明白,政治、經濟、科技、民生等等,各方面相輔相成,互相成就也互相制約。

  不可能通過單獨任何一件事務就能逆轉大勢。

  勢是大江大河,須有無數條小小的溪流匯成。

  要成勢,每個方面都要努力經營、缺一不可,但不能指望天上突然銀河飛落,瞬間給你大江大河之勢。

  沒有這個「突然」,也不會有這個「瞬間」。

  至於眼前,李瑕想要圖謀關中,顯然還依靠不了強過蒙古的火器。

  「看來,這次不會有備用策略了……」

  他心裡想著,轉頭向北望去。

  「想要關中,只想出這一個辦法,但成功的可能確實太低……」

  ~~

  臘月二十六,鳳翔府。

  「你說什麼?」

  「李瑕希望姐夫能歸附宋朝。」賈厚有些難以啟齒,但還是如此說道,「他還想讓其兄長與劉家聯姻。」

  「哈?」

  劉黑馬怒啐了一口在地。

  劉元振懶得理這無理要求,上前道:「二舅只怕還不知,陛下登基稱帝了,是稱帝,馬上便是年節,還要改元……」

  「便是陛下沒登基,也絕無附宋的可能,絕無一絲可能。」劉黑馬開口打斷道。

  「是。」

  劉元振迫不及待拿出收到的皇榜給賈厚看。

  舅甥二人又是感動不已,掬了好幾把淚。

  好一會,賈厚才抹著淚,道:「我亦知姐夫絕不可能歸宋,但五郎還在李瑕手上。」

  「那又如何?他殺了五郎我也不可能答應,他便不該說這種話污我的耳!」

  劉黑馬語罷,莫名地惱火起來。

  只因李瑕懷了這心思都讓他感到怒不可遏。

  「父親,孩兒是疑惑,李瑕為何能提出如此荒唐……」

  「何止是荒唐?!」

  劉黑馬愈發怒氣上來,啐道:「李瑕不知我是遼太宗之後裔、金國官紳世家,會降那年年納貢的無能趙宋?虧他說得出口!羞辱我?恨不能殺之而後快!」

  劉家祖上確實是契丹人、遼太宗耶律德光之後,遼亡後,避禍改了漢姓,遷居濟南,成了金人。

  之所以自詡為中華之人,那是因為劉家世習漢法,且認為遼、金中原正統,與秦、漢、唐一脈相承。

  至於他眼裡的趙宋?

  「貢納稱臣三百年的狗奴,也配我劉家歸附?啐!」

  「父親息怒。」劉元振道:「是,汪顯世曾有歸宋之意,以為平生之恥;李全倒是真投過宋,落得兵敗人亡。我劉家顯貴,自是絕無可能學他們這般不智……」

  停了停,壓住那種被羞辱的感覺,他才分析起李瑕這麼做的原因。

  「李瑕絕不會不明白這點,為何還如此?」

  劉黑馬反問道:「他是否誤會了什麼?」

  劉元振微微沉吟……

  蒙哥汗伐蜀之際,因為兵敗,劉家確實與稍與李瑕合作過。

  但究其根源,此事,為了扶持漠南王……當今陛下。

  李瑕連這都看不明白?能心生僥倖?

  劉元振想到這裡,搖了搖頭,道:「他還放二舅歸來,孩兒認為有三種可能。或是為了反間劉家、或是,他有歸附過來的意思,但想要討價還價。」

  「還有一種可能呢?」

  「不太值得提。」劉元振思索著,踱步道:「或許,他欲與父親聯手自立?」

  「可笑,趙宋懦弱無能不假,而李瑕若脫離趙宋,毫無名義不談,他還有幾分實力?我亦絕不可能答應。」

  「或有兩三千兵馬,他可為父親麾下偏將。」

  「夠了,莫說無用之事。」

  「是。」

  賈厚回想著李瑕的神色,道:「他怕是……並不想歸附。」

  「那只能是……為了反間劉家。」

  「狂妄。」

  「是太狂妄了。」劉元振沉吟道:「孩兒認為,或可將計就計?」

  「如何做?」

  「派人去與他談,同時安排細作,趁機救出五弟。」

  賈厚道:「可,五郎如今還在漢中受折磨,必是要救出來……」

  劉黑馬踱了幾步。

  他實在不願再與李瑕打交道,但想到五兒子劉元禮還在李瑕手中。

  最後,他還是點點頭。

  「可。」

  「請父親先寫信往京兆府,與廉公、商公明言,以免他們以為我們有暗通李瑕之嫌。如此,以解李瑕離間之計。」劉元振道:「之後,方可放手施為。」

  ~~

  與此同時,長安城、陝西行省丞相府。

  廉希憲與商挺先聊過建年號之事,又聊過隴西戰事,方才又提起一樁小事。

  「姚公來信了,提到了漢中李瑕。」

  「如何說的?」

  「其人拒絕了陛下美意。」

  「待驅退了渾都海?」

  「也好,到時不可再放任了……」

  今天有盟主加更,但還沒寫好,會比較晚,不用等~~~

  (本章完)